创新类·风人深致的宋词赏析
创新类·风人深致的宋词赏析
【依据】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王国维:《人间词话》)
【词例】
鹊 踏 枝
晏 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
【解析】 《诗经》 里的十五国风,情感真挚,精神健康,赋比兴手法运用纯熟,在后世文人眼中被视为 “正而葩”(唐.韩愈:《进学解》) 的诗歌典范。王国维讲: “ 《诗·蒹葭》 一篇最得风人深致。”(《人间词话》)所谓 “风人深致”就是指 《诗经》 里国风的这些特征。王国维紧接着说:“晏同叔之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意颇近之。”从语气和上下文意思来看,王国维是讲晏殊这句词的语意、意境与 《蒹葭》 相近。两者都是抒发对意中人求而不得的怅惘,写的都是深秋的景物,意境确近乎同出一辙。不仅如此,晏殊这首词写艳情而不淫,全词娴熟地运用赋比兴手法,也是近乎 《国风》 中的恋歌的。《诗经》 为儒家经典,晏殊进士出身且位居高官,无疑对 《诗经》 很熟悉。他的词有意无意地融入“风人深致”是很自然的。
孔子说:“ 《诗三百》 一言以蔽之,曰: 思无邪。”(《论语·为政》)汉人司马迁进一步说:“ 《国风》 好色而不淫。”(《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国风》 里的恋歌或表现内心的苦闷,或表现欢乐的嘲戏,都直率真挚,但绝不鄙俗。词为艳科,多是写美人和爱情的,晏殊的词也如此,而晏殊的词也不低俗。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同他在 《国风》 影响下,自觉追求为词雅正分不开的。张舜民 《画墁录》 卷一记载,柳永一次去拜会晏殊。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么?”柳永回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也评论他父亲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宾退录》 卷一引赵与时语) 可见晏殊作词注意词的情调高雅。 当然这达官文人的高雅,同 《国风》 中民歌的健康活泼自有区别,但在不低俗这一点上两者是一致的。从这首 《鹊踏枝》,我们可直接感受到晏殊词写艳情而不纤佻,写富贵而不鄙俗,怀抱旷达,感情真挚的闲雅情调。
此词上片写秋天的早晨,彻底未眠的主人公看到室内外景物,愈增相思之苦。“槛菊愁烟兰泣露”,此词出句就很雅致。菊、兰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是品格幽洁的象征,晏词中写到它们,便现出了文雅气氛。并且菊开秋日,这样晏词便带有志士悲秋的骚人色彩。写菊曰“槛菊”,是在庭院廊庑槛栏之间的菊,一望可知,写词者不是三家村中人,下面的“罗幕”、“朱户”、“高楼”、“彩笺”、“尺素”与此相映,同有此妙。这“槛菊”之“烟”、“兰”之“露”之间加上“愁”字、“泣”字便有了比的成分在其中,注入了悲秋怀人这种文人色彩很浓的情绪,这样就写得不俗,有“书卷气”。首句定下了雅的基调,以下才会更顺畅地写得不纤佻。“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直写目中所见,依宋人朱熹解《诗经》 六义而言,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的写法。单就表面看,这二句似没有着入作者的情感。但由于首句“槛菊愁烟兰泣露”中的“愁”字、“泣”字的墨气四射,我们也可感受到罗幕之间的轻寒,更增添了主人公的孤寂感,燕子好像也受不了这里的凄清飞去了,而燕子的双飞更反衬出主人公的孤寂。此两句只写客观物象,不着意于抒情,而主人公之孤孑、离情之深沉尽得于不著一字之中。“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也是直接道来,感情却由隐微转为强烈。主人公受离恨熬煎,彻夜难眠,却迁怨于明月了。这个无理的埋怨正表明了主人公情深至痴的境地。后来苏轼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与此俱无理而妙。
下片首句“昨夜西风凋碧树”,先言他物以启下文,是兴的手法。这句同下二句得《蒹葭》 之意自不待说,而悲凉旷远,却是 《蒹葭》 所不及的。“西风凋碧树”,不仅是今晨登楼所见,而且还呼应上片“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含有昨夜不眠,卧听肃杀的西风扫落树叶的回想。“独上高楼”应上“离恨”,反照“双飞”。“望尽天涯路”是写他上下求之而不见,其中有对意中人的关切,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这些都融入一片无限廖廓的境界,体现出凭高望远的苍茫感,情调近乎悲壮。这二句虽然用的是赋的手法,不枝不蔓,直接写来,但这样阔大、高远的境界是没有旷远襟怀的人绝对道不出的。其萧瑟深厚的气象可同托名李白的〔菩萨蛮〕 相并美。高楼远望,不见所思,因而想到音书寄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彩笺”,指题诗的诗笺,“尺素”指书信。寄“彩笺”,又寄“尺素”,语句似乎有些啰嗦,然而这正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主人公有许多话要向那远方的人倾诉。但是“天长水阔知何处?”这人在哪里呢?没有人知道。欲寄书信的强烈愿望同音书不知寄往何处的现实处境对照起来写,更加有力地表达了主人公思极愁极而伤怀的心境。“知何处”这一反问式的慨叹,更在“山长水阔”的辽远境界中,增添了不尽怅惘。词的下片境界开阔,无妇人气,更不作妇人语。
晏殊这首词之得“风人深致”,一在于思想感情的雅正,即“思无邪”;一在于娴熟运用赋比兴手法,作词情景交融。这虽非 《国风》 的全部精华,也足以看出《诗经》传统对宋词创作的良好影响。宋人刘攽《中山诗话》 说:“晏元献 (殊谥号) 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言晏殊词承南唐冯延巳词风。而冯词“郁伊倘恍,义兼比兴。”(清·王鹏运:《半塘定稿》)且“堂庑特大”(王国维:《人间词话》),已有思想感情的雅化和“义兼比兴”这些“风人深致”。至于晏殊之后,欧阳修、秦观等人延其词风“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王国维:《人间词话》),亦具“风人深致”。以“思无雅”和赋比兴手法为内容的“风人深致”,对我国的诗词创作和古典文艺美学有着深远影响。“思无邪”是我国封建社会对诗词创作内容的基本要求; 赋比兴手法是我国古典诗词创作的主要方法。至于唐朝陈子昂标举“风雅”“兴寄”倡导诗歌革新,白居易在新乐府运动中以“风雅”、“比兴”批评齐梁以来“嘲风雪、弄花草”的文风,南宋人借 《诗经》 以倡雅词……都构成我国古典诗词理论相当重要的部分,显示了“风人深致”这一《诗经》传统在我国文艺理论中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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