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类·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的宋词赏析

2023-06-18 可可诗词网-宋词艺术 https://www.kekeshici.com

风格类·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的宋词赏析

【依据】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阙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是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卷一)

【词例】

满 庭 芳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解析】王国维推尊周邦彦为词中老杜,主要是指清真词深得“沉郁顿挫”之法。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 卷一有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又说:“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周邦彦的 《满庭芳》一词,即为用“沉郁顿挫”之作法,收“别饶蕴藉”之效果的代表作。

“作为一种沉郁的风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用顿挫转折的笔法来表达,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中,只能曲折地透露一些。”(周振甫《诗词例话》)从这“透露的一些”又可以窥测到那深沉郁积的感情的潜流,又可以感听见积压在胸中的千言万语的泣诉。由此,从诗歌发生和接受两个角度来审视这一过程,我们可以得出这一公式: 沉郁——顿挫——蕴藉。简言之,即沉郁的感情通过顿挫转折的笔法来表达,从而收到含蓄蕴藉的艺术效果。

下面就以周词为例,具体解剖一下顿挫之法。

一断续法。如上片写景: 夏日的风雨,练硬了雏莺的嫩翅; 充沛的雨水,浇育出肥硕的梅子; 嘉树如盖,午阴清圆——一派宜人的江南风光。接下去却是“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词情陡转,前后断裂。再下,又由环境之卑劣和生活之困闷转到乐景上来了: 鸟儿飞舞翩翩,啼声盈盈; 溪水清澄,溅溅流过。至此,已有三顿二转。上片的最后,“凭栏久,黄芦苦行,疑泛九江船。”亦断断续续,给人以不着边际,不知所言之感。然统观全词,把握主脉,又可见断中有续,似断实连。上片的这些散景,以“凭栏久”为视点为中心而得以统一与和谐。“雨”与“润”、“绿”,“风”与“乌鸢”、“船”都是前后关联,相互应照的。上片的乐景哀景又都统一于下片的旅思客情之中。

二反正法。这也可以说是对比法。上片断断续续的景物描写,正是用乐、哀、乐来组织和按排的。鲜明的比照,自然要大大增强艺术表现力。再以下片为例,先说自己如飞来飞去的社燕,“飘流瀚海”,这是写身外。接下来则写身边:“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从“飘流瀚海”到“长近尊前”,一远一近,一大一小,一宽一狭,一苦一慰,种种羁族之愁,倦客之苦,尽在这正反对照中。再如最后的醉与眠,歌筵与簟枕的对照。都达到了“妙于语言”的非凡的艺术效果。(黄氏 《蓼园词评》)

三左右法。所谓左右法即全方位,多侧面地描写的方法。当然这又与上述断续法和反正法紧密配合,乃至合一。从空间上讲,这首词有室内 (衣润费炉烟),有室外(风雨鸟树);有近 (午阴嘉树清圆,乌鸢自乐),有远 (小桥外,黄芦苦竹);有实 (地卑山近),有虚 (九江船,瀚海)。在时间上看,有久(凭栏久,年年),有暂(且,先);有过去、现在、还有将来……总之,作者在看似不甚经意的一点一画,一提一顿上,用旁敲侧击,忽左忽右,欲言又止的方法、透露了深沉郁结的倦客之情的一些。

当然,所谓顿挫之法,还不仅是上述三种具体表现形式。无疑,运化前人诗词意象,刻意锤炼字句等等,都可算顿挫法的一种,不少分析文章和鉴赏辞典对此多有述及,此不赘述。

我们还要看到的是,具有这种沉郁顿挫风格的作家作品,以及有关这方面的理论,在文学史和批评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杜甫自称并为历来所公认是具有“沉郁顿挫”风格的,而周邦彦则是具有此风格的“词中老杜”。他们两位都分别被尊为诗、词技艺的集大成者。那么,“沉郁顿挫”的风格与文学史上“集大成”的成就与地位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呢?就创作主体而言,必须具有沉郁之情,这包含丰富曲折的经历,深厚广博的思想,敏捷富赡的才情。从创作方法上讲,与沉郁之情相适应,就要用吞吐、转折、言他之法,在不言或少言之中露出一斑。这样便自然而言地会收到“别饶蕴藉”的艺术效果了。

对此,前人已有不少精辟论说。如钱裴仲 《雨华庵词话》 说:“迷离惝恍,若近若远,若隐若见,此善言情者也。”刘熙载 《词概》 也说:“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还是陈廷焯在 《白雨斋词话》 中说得最为透辟:“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非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

用文学全息论观点来欣赏和分析名篇佳作,我们自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首杰作,就是某种艺术规律的代表、体现和例证。周邦彦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一词之于沉郁——顿挫——蕴藉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