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类·点化唐诗的宋词赏析

【依据】词人点化唐诗，犹帖括家之于经典。(邵渊耀 《环林评山中白云词》 卷二)

【词例】

水 龙吟

寄袁竹初

张 炎

几番问竹平安，雁书不尽相思字。篱根半树，村深孤艇，阑干屡倚。远草兼云，冻河胶雪，此时行李。望去程无数，并州回首，还又渡，桑干水。笑我曾游万里，甚匆匆，便成归计。江空岁晚，栖迟犹在，吴头楚尾。疏柳经寒，断槎浮月，依然憔悴。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

【解析】宋人作词，好用唐诗。宋沈义父《乐府指迷》强调：“读唐诗多，故语淡雅。”足见当时习气所向。词与唐诗有着天然的渊源关系，唐诗兴象玲珑，尤其晚唐诗歌多柔婉、细腻、精美，唐五代词即由此发展而来。词的有些意象、辞藻、格调更是直接脱胎于唐诗。前人论说二者关系有言：“词不同乎诗而后佳，然词不离乎诗方能雅。”(清查礼 《铜鼓书堂词话》)透辟地指明诗与词的相别相依关系。所以，词人大多重视学习唐人诗歌，吸取唐人诗语。在崇尚风雅的宋代，隐括唐人诗句入词，借用前人诗意以至意境，成了一种时髦的风尚。宋人申述作词方法说，“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乐府指迷》)宋词一些大家如贺铸、周邦彦、吴文英等都很善于吸取唐人诗语; 辛弃疾也是一名好手，《白雨斋词话》称：“辛稼轩词，运用唐人诗句，如淮阴 (指汉代韩信) 将兵，不以数限，可谓神勇。”以至王士禛有 “词中佳语，多从诗出” (《花草蒙拾》)的叹赏。

取用唐人诗语，宋人倡扬 “点铁成金”、“融化古诗如己出”的技巧手法。要求将前人的陈言取入词中，巧加点化，变出新意，化陈腐为新奇。宋代叶梦得说：“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韵语阳秋》 引)“点化唐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苏轼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是咏物词中脍炙人口的名篇，唐圭璋先生认为此词 “咏杨花，遗貌取神，压倒古今”(《唐宋词简释》)。词写得形神兼备，深情雅致，“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其成就如此，与苏轼大量取用唐诗，善于点化融裁前作，有相当关联。这一点宋人就已晓明。曾季貍 《艇斋诗话》： “东坡和章质夫杨花词，云： ‘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用老杜 ‘落絮游丝亦有情’ (《白丝行》)也。‘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依前被，莺呼起。’即唐人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即唐人诗云：‘时人有酒送张八，惟我无酒送张八。君看陌上红梅花，尽是离人眼中血。’皆夺胎换骨也。”苏轼点化唐诗，以人事写杨花，别有深情，真可谓点金之手。

张炎也是点化唐诗的里手行家。清代陈兰甫有诗题曰：“超元谁似玉田生?爱取唐诗剪截成。无限沧桑身世感，新词多半说渊明。”张氏“少年擅名之作”《解连环·孤雁》词，其中 “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数层词境，乃从唐人崔涂 《孤雁》 诗“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句意化出，在孤雁形象上投注了极其深厚的身世之感，借物抒情，意象与情韵都大大高出一筹。本篇中“望去程无数，并州回首，还又渡，桑干水”数句，系化用唐人刘皂 《旅次朔方》 整首诗意。刘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玉田这首词是漫游归来，岁晚途次“吴头楚尾”时，遥寄友人袁竹初的，吐说客中思情旅怀。刘诗写久客回乡，却又眷恋着客地第二故乡的矛盾心绪; 张词点化刘诗，写客游不定，去去万里，一事无成的惆怅意绪。词用长短句错落诗语，又着以“望”字领起，绾合下句 “笑我曾游万里”，居然逗生出身思飘零的惘然神态。张炎用唐诗手法娴熟，意妙语工，清人譬之 “犹帖括家之于经典”。唐制，明经科以帖经试士; 士人取偏僻经文编作歌诀，熟读记忆，以应考试，名曰 “帖括”。“帖括家”指称熟记经帖的士人。谓张炎为词中 “帖括家”，极言其精于取用唐诗，能点化入妙。

点化唐诗，由诸名家创作实践可知，要“善于调度”，“重经号令”，方能精彩数倍;其紧要处在于词人要 “自有境界”，自立意度。词人意境既立，前人诗语则牢笼意中，融化如己出了。论者云：“用前人成句入诗词者极多，然必另有意象以点化之。”(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用前人字句，不可并意用之。语陈而意新，语同而意异，则前人之字句，即吾之字句也。” (清薛雪 《一瓢诗话》)“‘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王国维 《人间词话》)说的都是这一意思。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 中“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三句点化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入词，秦氏全以天涯流落、前途未卜的情思一统摄之，遂自成迷离惝恍的幽远意境。晏几道取唐人翁宏诗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入 《临江仙》词，欧阳修取王维诗句“山色有无中”入 《朝中措》 词，周邦彦隐括刘禹锡 《石头城》、《乌衣巷》诗句入《西河·金陵怀古》 词，均洽切和谐，与全词境界浑然一体。前引苏轼、张炎的词章，亦得其要。

点化唐诗，又可以成就词章语言的隽雅。唐人诗语精炼，清美，圆润，尤其晚唐诗歌多造语奇丽，婉美而工致，用之入词，词乃有文雅之气色。沈义父谓：“大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乐府指迷》)数语揭明了词家一个语言造雅的诀窍，可启悟后人入室通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