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拗转作收的宋词赏析

【依据】 “旧滴”，逆入。“新啼”，平出。复以“残冬”钩转。三句极伸缩之妙。“淡烟”二句脱开，写春人如画。“梅痕”二句复“旧滴”、“新啼”。歇拍，复写春人，续“凌波”、“挑荠”。“辛盘葱翠”，节物依然，“青丝牵恨”，旧情犹在。“还斗”，平入，“曾试”，逆出。“帆去”，复由雁回转落。“云泥万里”，重将风雨一提，然后跌落。“剪断红情绿意”，“轻怜”、“宜睡”，复拗转作收。笔力之大，无坚不破。(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解 语 花

立春风雨中饯处静

吴文英

檐花旧滴，帐烛新啼，香润残冬被。淡烟疏绮。凌波步、暗阻傍墙挑荠，梅痕似洗。空点点、年华别泪。花鬓愁，钗股笼寒，采燕沾云腻。还斗辛盘葱翠。念青丝牵恨，曾试纤指。雁回潮尾。征帆去、似与东风相避。云泥万里。应剪断、红情绿意。年少时，偏爱轻怜，和酒香宜睡。

【解析】文学创作要富有想象力，要放得开，驰骋其情思，但又要收得回，否则如野马脱缰，不知所归。诗词中的“收”，有平收、顺收或拗转作收。吴文英《解语花·檐花旧滴》 就是拗转作收的例子。

这首词是饯别翁处静之作。处静，《绝妙好词笺》云：“翁元龙，字时可，号处静，句章人。”杨铁夫《梦窗词选笺释》引《浩然离雅谈》云：“时可，与君特(吴文英)为亲伯仲”。当时时可有姬新亡，心情十分悲痛，曾作有《齐天乐·游胡园书感》词悼念故姬。杨铁夫笺曰：“梦窗与处静既为亲伯仲，又皆以词名家，何以竟无和章?今观此词(《解语花》)中多慰藉之语，或即以代和词。”此说良是。以下即依此略作分析。

吴文英自己一生中在感情上有过两次极其沉痛的经历。一是苏州爱妾离他而去，一是杭州爱妾亡殁。他的词作中有许多是为这两个女子而写的。如《莺啼序·春晚感怀》之“瘗玉埋香，几番风雨”，“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夜合花·泊葑门有感》之“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都表现了他对往事旧情的追怀忆念。以这种多感深厚的心灵去体会翁处静亡姬的哀伤，自然十分深入、十分贴切。

词不提饯别，先从悼亡说起。开端“檐花旧滴，帐烛新啼，香润残冬被”，全写闺房情景。“檐花旧滴”，化用杜甫“灯前细雨檐花落”，因此时正是风雨，词人突发奇想，想象那檐上雨滴是亡姬在时物，它从过去流到现在，又把人的思绪从现在带往过去，所以说是“逆入”。“帐烛新啼”，化用杜牧“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新啼”，姬亡未几，故曰“新”，此句以烛来衬托人之悲伤。“香润”句，立春，也可说是残冬，此说被里还留着亡姬的余香。这雨滴、帐烛、锦被，无不使人触目伤怀，感极而悲生。“淡烟”，写春天的薄雾，“疏绮”，原指室内布幔一类的设施，这里喻指春天的轻烟薄雾，犹如华丽的纱幔。“凌波步”，用曹植 《洛神赋》 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指女子轻盈的步履，“挑荠”，荠，菜名。古时立春节为挑菜节。这两句将美丽的春天和人合写，意在表现春色一如旧时，风物不改当年，而唯独伊人不见的悲伤，正有 “天下人何限，慊慊独为汝”的意思。“梅痕如洗”，呼应 “檐花旧滴”，写立春风雨，梅花飘零;“年华别泪”，呼应 “帐烛新啼”，两句以景言情，又都紧扣题中之 “风雨”二字。歇拍三句，从风雨宕开，设想亡姬如果泉下有知，今日定会前来慰我痴情。她依然如旧时打扮，簪花插钗，还戴着纸剪的彩燕。《荆楚岁时记》云：“立春日剪彩为燕戴之。”“愁”和“寒”，暗示她悲戚的心情和亡殁的身份。亡姬的形象描绘得十分鲜明，表现了翁处静的难忘旧情。

下片以逆挽之笔，回顾姬在时节，立春日的情景。王定保 《唐摭言》载： 安定郡王立春日作五辛盘，以辟不祥。杜甫《立春诗》云：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如今节物依然，旧情犹在，只有姬已先我而去。睹物怀人，能不痛心!

写到这里，吴文英都在设身处地体贴翁处静的心境，其感情的细腻、语言的熨贴，似乎亡姬的不是翁处静，而是吴文英! 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痛苦的人，万万写不出如此至情。但此词毕竟是为了饯别而作，而且也是为了劝慰翁处静而作，如何能泥于悲伤哀婉中不能超拔!“雁回潮尾”，一跌，转到翁处静的 “征帆去”。点出 “饯”字。当然，翁处静此行，不是为了求仕，也不是为了游赏，而是为了忘情，所以说 “似与东风相避。”但是消极地回避并不能彻底医治心中的伤痛。“云泥万里”，云在天，泥在地，自今一别，我和你难以相见，那么希望你剪断男女之情，勿自烦恼。末二句，直是以过来人身份劝戒对方。意谓，年轻时难免儿女情长，忘情的办法，就是喝了酒蒙头酣睡。

词从开端到 “云泥万里”之前，都是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同情处静的亡姬之痛，“应剪断”以下，突转收回来，劝勉处静忍情断爱，虽然是拗转，但有 “雁回”，“帆去”过渡，又不显得生硬，反而很自然地扣住饯别的意旨。这其实也就是况周颐所称许吴词的 “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可”( 《蕙风词话》)。

刘熙载 《词概》 云：“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连; 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迹，斯为入妙”。吴文英 《解语花》词之收转自如即是一例。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从泛舟赤壁、动思古之幽情、与古人相比，感叹己之蹉跎颠沛，华发已生，忽然以 “一尊还酹江月”拉回现实，不再以遐想作结，也是这种拗转作收，空际转身的极好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