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类·形容尽矣的宋词赏析

【依据】 “傍珠帘散漫”数语，形容尽矣。(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

【词例】

水 龙 吟

章 楶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忙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霑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解析】形容，“形”是动词，指描摹传写;“容”是名词，指容貌形态。《二十四诗品》 中的 “少回清真”正解释了形容的基本含义。回，即描摹传写; 清真，即形象之神理体貌。然而，形容不限于形象的外貌，所谓 “离形得似”、“拟容取心”说明形容还需从形似达到神似。黄昇此处所说的 “形容尽”，一方面是说形容的效果达到极致，正合魏庆之 “曲尽杨花之妙”的 “尽”，另一方面则包含了形容的高妙境界，即以形传神。只有把画工之境提高到化工之境方能达到 “尽”的效果。

首先看一下全词。第一句点明时间、空间和所咏之物——柳花。暮春时节，百花凋残，堤上杨花纷落，鸟儿各俱形态，有的忙有的懒。第二句，杨花 “轻飞乱舞”，似乎漫不经心、毫无色彩，然而，恰恰一点点、一处处装扮在绿林之中，一白一绿，格外清纯。悠闲的杨花游荡到深深庭院，静悄悄的，拉成缕缕丝线。此刻，闺门紧闭。下一句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写到杨花飘飞到珠帘之上，铺洒弥漫，在风的吹动下，轻轻地上下翻动，风止时，垂垂欲落，风起时，又缓缓升起。

为什么说这几句 “形容尽矣”、“曲尽杨花之妙”呢?首先，词人描摹准确、细致。杨花体态轻柔，它最基本的形态就是随飞飘舞。或弥漫在空中，随风飞动; 或洒落一地，随风忽停忽跑，形态又是各色不一。在这里，杨花 “傍珠帘”，它的形态又是别样。词人捕捉到他人很少注意的地方，把杨花在珠帘上忽粘忽离、忽上忽下的动态展现出来。还不仅于此，它高妙的境界和极致之处正在于形态之中透出了神韵。为什么它忽粘忽离，忽上忽下，欲进又被扶起呢?这好似暮春时节徘徊在杨花飘飞中的人儿的心情，这分愁绪并不激烈、并不沉重，忽而近忽而远，淡淡的绵绵的，恍惚迷离，纷乱不息。词人正是把这种心绪与杨花的形态联系在一起，于描摹形态中，传达这分不易传达的微妙的心情。这几句与前面的“轻飞乱舞”(在空中)、“闲趁游丝”(在地上)一脉相承。“谁道全无才思”呢?只不过，这种心情不易言说、飘忽不定，它弥漫于胸中，正如杨花弥漫着整个暮春的各个角落。词人以 “形”杨花之“容”，传思绪之迷离，不着浓彩，不加主观抒情。在有意无意间可谓达到了高妙的境界。

章词下阕写到柳絮飞进闺房，使本来就辗转不眠的玉人更添愁绪。“香球无数，才圆却碎”也是形容尽的极好例子。杨花洒满绣床，随窗而入的微风卷动飞絮，变成一团团的香球(融进了闺房的香气)，滚来滚去，一忽又碎了。词人在这里展示了杨花在绣床上的动态，也是别具一格，形神俱备。玉人 “望章台路”的愁怨不正是源于 “才圆却碎”、聚聚散散，不能自己的日子吗?杨花与玉人互相衬托，真是巧妙天然。

统观全词，无论徘徊在屋外，还是闭门在深闺，杨花无所不在，又无处不寄情托绪。上阕好似展示了一个思绪弥漫的背景，下阕以 “才圆却碎”点出迷离愁绪的原因。读者随着杨花的飘动，体会这分由淡转浓的愁绪，实在是词人“形容”高妙的结果。

以此观之，“形容”正是通过细致的观察，捕捉动人的形象，用客观准确的语言穷形尽貌，并融入主观感情而求得神似的过程。这正是咏物词最基本的审美特征。然而，要达到 “尽”是不易的。词人可以象章词咏杨花这样实写，也可以发挥想象，采用比喻、拟人等多种手法来达到这一境界。如苏轼的和词 “似花还似飞花”中 “萦琐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以杨花从苞中裂开时，刚刚露出白絮的样子来表现思妇的失望和愁容，这是运用奇特的想象，以拟人的手法来表现的。又如史达祖的 《双双燕》，“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把燕子轻盈、敏捷地掠飞在花丛中的样子描摹得活灵活现，色彩浓丽。“软语商量不定”一句，通过拟人的手法，把燕子亲密相依，柔声鸣啾，转头张望的神态写得惟妙惟肖，富有人情。

叶嘉莹在谈到咏物词时，把咏物词的感发形象分成两类，一是 “自然的形象”，一是“典故的人事的形象”。自然形象比典故的形象更为直接，更易于感染读者。表现自然形象最基本的手段就是 “形容”。而要使自然形象成为感发的审美对象，就必须使 “景语”成为传达词人心声，即而感染读者的 “情语”，这就要求穷形尽貌、以形传神。

因此，“形容尽”是咏物词所追求的审美目标，也是一切文学形式借景抒情、缘物抒情的基本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