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借题抒感的宋词赏析

【依据】借题抒感，如白傅 《琵琶》。(邵渊耀 《环林评山中白云词》卷五)

【词例】

霜 叶 飞

毘陵客中闻老妓歌

张 炎

绣屏开了。惊诗梦、娇莺啼破春悄。稳将谱字转清圆，正杏梁声绕。看帖帖、蛾眉淡扫。不知能聚愁多少。叹客里凄凉，尚记得当年雅音、低唱还好。

同是流落殊乡，相逢何晚，坐对真被花恼。贞元朝士已无多，但暮烟衰草。未忘得、春风窈窕。却怜张绪如今老。且慰我、留连意，莫说西湖，那时苏小。

【解析】 中国古典诗歌自 《诗经》 以来，就以抒情见长，而词之为体，要眇宜修，所咏更是人生中细美幽隐深邃的情思。但感情的抒发并非就是艺术; 艺术乃是情感与特定的想象和理解的相互融合，且必须有赖以依附的相得益彰的载体。关于这一点，克罗奇在他的 《美学》一书中曾进行了充分的说明：“艺术把一种情趣寄托在一个意象里，情趣离意象，或是意象离情趣，都不能独立。”词的传统表现方法是借景抒情，前人于此论述甚多，吴衡照 《莲子居词话》 曰：“言情之词，必借景色映托，乃具深美流婉之至。”蒋兆兰 《词说》 亦云：“词宜融情入景，或即景抒情，方有韵味。若舍景言情，正恐浅率直白，了无蕴藉，索然意尽耳。”张炎的这首词却瓣香白居易的 《琵琶行》，运用了“借题抒感”的方法即事抒情。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秋天，白居易谪居“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江州已有一年，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他送客浔阳江头，偶遇“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写成这首《琵琶行》。这首歌诗咏琵琶商妇，描写琵琶美妙的旋律，同情商妇乱离漂泊的身世，有感于“同是天涯沦落人”，因此“感斯人言，是夕觉有迁谪意”是此诗的主旨所在。可见所谓 “借题抒感”乃是这样一种抒情方法： 即诗人内心许多无可宣泄之情，蓄积已久，一旦被情事所触，即势不可遏地喷薄而出，于是“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贽《焚书·杂说》)。“借题抒感”要求诗人对生活具有深刻的感受，主观情感与所“借”之 “题”契合无间。藉彼言此，相互映衬，比起借景抒情之手法表现得更委婉，蕴含更深厚，更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也就更富有艺术感染力。

张炎的这首 《霜叶飞》没有注明写作年月，但从词的内容来看，显系南宋亡国之后的作品。那时的张炎留连于山水之间，深陷于国破家亡之痛。当他客于毘陵 (今江苏常州市) 时，偶遇南宋临安歌妓，易代之后相遇，麦秀黍离之悲，身世沦落之感纷至沓来。词人借题抒感，发为此词，所以特别沉痛。词起笔点题：“毘陵客中闻老妓歌”，写老妓歌声的魅力，甚赞其流美清圆，如莺声宛转，啼破了春天的静谧、安宁之境，使诗人从梦幻中惊醒过来。词中用 “惊”“啼破”等惊警之词给予读者这样的暗示： 当时“低唱还好”旖旎柔美的歌声已变成今日饱含人世沧桑、悲凉凄艳的亡国之音。这如泣如诉的哀音，“啼破”了这如梦如幻的现实，拨动了词人怀旧忆昔的心弦，渲染出悲凉的气氛，奠定了全词的抒情基调。“看帖帖”三句由写声转入写人，“蛾眉淡扫”以一 “淡”字引出“不知能聚愁多少”，用杜荀鹤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春宫怨》)诗句而翻出新意，抒写 “客里凄凉” 歌女的万斛悲愁。过片“同是沦落殊乡，相逢何晚” 用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意，用歌女漂零身世寄寓自己的浪迹生涯。而“坐对真被花恼”一语，点染时令、景色，表现了他们萍水相逢的特殊感受。在国破家亡之际，在异乡流落之时，在繁花似锦的春天，此情此景，给人增添了多少愁绪。“贞元朝士已无多，但暮烟衰草”，用唐代诗人刘禹锡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听旧宫人穆氏唱歌》)诗句，以唐喻宋，感慨国破家亡，故旧零落。这类感叹在张炎词中比比皆是，如他的 《解连环》 词中亦有 “叹贞元，朝士无多”的哀叹。“未忘得，春风窈窕”追忆风华正茂的往昔，“却怜张绪如今老”哀叹自己忧愁憔悴的今朝。张绪是南齐吴郡人，武帝尝植蜀柳于灵和殿前曰：“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词人以张绪自比，盖叹惋风流倜傥的已逝年华。这可以从戴表元 《送张叔夏西游序》 中得到证实。《序》称：“玉田张叔夏与予初相逢钱塘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是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少年不翅也。”可是今日词人的形象竟如“暮烟衰草”。抚今追昔，怎不感慨万千呢! 面对无可奈何的悲剧现实，词人只好自我宽解，结以 “莫说西湖，那时苏小”。宕开一笔，以绾合上片。这里苏小即指歌女，词人将自己的命运与歌女相提并论，意谓 “天涯沦落”的不只是歌者与听者，而是所有不忘故国的南宋遗民。词人通过歌女与自己的形象，画出了时代沧桑的图画，使这首词蕴含了深广的历史内容，从而深化了 “沦落殊乡”的主题。

翻开中国诗歌史，我们发现诗人们往往用 “借题抒感”的方法抒写今昔盛衰之慨。如杜甫的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戴表元的 《感旧歌者》： “牡丹红紫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都是抒写听歌而生的今昔盛衰之感，含蕴深远，令人读后黯然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