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骚情雅意的宋词赏析

【依据】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词例】

踏 莎 行

贺 铸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解析】艳丽飘零的荷花，幽洁独处的美女，怀才不遇的骚人，正是这三位一体，构成了此词的三昧。而所谓的“骚情雅意”，就是指哀怨的情感借助幽雅的意境得以表现和抒发，两者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这首使人“不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的咏物词的魅力所在就是词人精心选择红莲这一意象，构思出幽怨清凄的意境，从而表现了词人高洁的品格和落寞的心情。我们知道，贺铸少有大志，“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词。”但仕宦四十年中，一直沉沦下僚，后“退居吴下”，(《宋史》本传) 正如他在一首词中揭示的那样，“缚虎手，悬河口”的他，兼备文武之才，终落得“车如鸡栖马如狗”的凄惨而可笑的境地! (《行路难·小梅花》)其原因就在于贺铸所处的徽宗一朝，“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诗集拾遗·题任氏传德集》)这是整个北宋政治最黑暗、最腐败的时期。因此，无怪乎词人屡屡慨叹“只无人与共登临”!(《减字浣溪沙》)要“求田问舍向吴津，欲著衰残老病身”。(《铸年五十八因病废得旨休致一绝寄呈姑苏毗陵诸友》)贺铸的“铁面古侠”形态在那些当时气焰嚣张的误国君臣之中，自然如末夏的残荷，高洁而又凄怨。

我们再回顾一下荷花这一意象在古代诗文中的运用。首先，“莲，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周敦颐 《爱莲说》)这是说莲花是高洁的，是花中的君子。其次，莲花自身的性格和它所处的环境又决定了莲花幽怨孤凄的悲剧心态。如崔涂《残花》诗云：“蜂蝶无情极，残香更不寻。”赵嘏《长安晚秋》诗曰： “红衣落尽渚莲愁。”陆龟蒙《白莲》诗说：“无情有恨何人觉? 月晓风清欲堕时。”晏几道《蝶恋花》咏荷花词下片的结句是：“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这些都紧扣和突出了芳洁的莲花，自开自落，却无人欣赏的忧怨的情态。贺词正是抉取了这一传统的意象，镕铸自意，遂成佳构。

在美艳芳洁的莲花“红衣脱尽”之际，我们仿佛看到美人芳颜的凋暗，志士白发的增添。这里的情与物，意与象，骚情与雅意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同时，这首词又是借咏物的外人，引出了一位“不肯嫁春风，却被秋风误”的依依佳人来，她还“似与骚人语”。这样，由物发情，由情生韵，在多层情意结构之中，显现了此词柔婉曲折，含蓄深永的艺术特色，达到了感人肺腑，使人“心醉泪堕”的强烈的艺术效果。

莲花这一意象受到历代诗人词人的青睐，可以杜甫为代表。据统计，在杜集中，“花”类泛称意象的总数是266，特称意象的总和则为56，而莲花这一意象竟有14，居其他各和之首。梅花12，菊花12，桃花11，杨花3，芦花2，松花1，椒花1，竹花1，师子花1。(陈植锷《诗歌意象论》)杜集中的这些莲花诗，又大都是“骚情雅意”之作。贺铸之后的这类词作，当推郑抡元 《疏影·残荷》，词云：

芳塘曲处，看翠云憔悴，收尽残暑。记得罗衣，波上频湔，娇鬓一时相妒。而今一片烟波冷，只剩得、双双鸥鹭。知恁时，越女还来，空忆采莲前度。眼底红芳嫁尽，但枯苇历乱，堪诉愁苦。卷向薰风，坼向西风，消受斜阳无数。晓来清露怜侬甚，正无奈、盘心非故。只看他、铅泪难收，洒向一池烟雨。严师迪昌先生在其《清词史》 中是这样评析此词的：“词极写才俊之士遭受妒害，一派好风光尽被宵小之辈断送，最后只落得 ‘枯芦历乱’ 的破败格局。郑抡元作词时间尚在嘉庆初，当时清王朝大厦将倾，但毕竟尚未倾倒。郑氏只是抒述自己的感受，意象的择取和组织也是顺着情思而定，尽管其中不无近乎逻辑思维式的潜意识活动，但绝非是 ‘预言’。然而，历史的演进证实了不幸而被他 (和他那一群)所言中，当人们反思往昔而读这类词篇时，确会惊悚不已，从而以至感佩的。”这又何尝不可以用来解说贺铸此词以及“骚情雅意”之法。

是的，幽雅的“意象的择取和组织”，“顺着”凄怨的 “情思而定”，正是产生使人“心醉”、“泪堕”，使人“惊讶以至感佩”的不朽杰作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