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类·反面烘托的宋词赏析

【依据】更有一种烘托法，专写反面，对于正面文章，不著一字。最后一兜转，而真精神乃涌现出来。如张玉田之 《斗婵娟》 (旧家池馆)。(梁启勋 《词学》下编)

【词例】

斗 婵 娟

故园荒没，欢事去心，有感而作

张 炎

旧家池馆，寻芳处，从教飞燕频绕。一湾柳护水房春，看镜鸾窥，晓晕宿酒，双蛾淡扫，罗襦飘带腰围小。尽醉方归去，又暗约明朝斗草，谁解先到?心绪乱若晴丝，那回游处，坠红争恋残照。近来心事渐无多，尚被莺声恼。便白发，如今纵小，情怀不似前时好。谩伫立，东风外，愁极还醒，背花一笑。

【解析】 张炎生活于宋元之际，作为循王张俊的六世孙，宋亡前他过着湖山清赏、诗酒啸傲的生活，是西子湖畔一名著名 “雅词”词客。但是，1276年元兵攻破临安，张炎历经了国破家亡的巨大变故，他的祖父张濡被元人磔杀，不少的家财被抄没一空。张炎从此飘流江湖，觅食四方，以布衣终生，寂然离世，连卒殁的确切年代都无法确定。我们知道，张炎的词风承继周邦彦和姜夔而来，他的好友邓牧称他的词兼有周、姜二家之长，而又避其所短，意趣高远，雅正清空。入元后，张炎的词风有所改变，“往往苍凉激楚”，“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 (《四库提要》)。这里所选的 《斗婵娟》 就是张炎后期词的代表作之一。从词序上即可知晓，他是因 “故园荒没，欢事去心，有感而作”的，读来令人倍觉寄慨深婉，警动之至。作者另有一首 《长亭怨·旧居有感》，大约与此词作于同一个时期，题写旧居，实则回忆居中之人，表达了作者重游故园之际伤时怀人的痛楚心情，意蕴与此词相近，可以对读。

此词主要表达的是词人面对园荒人去引起的无限伤痛，据载，词人的爱妾亦是在宋元易代的变故中惨死的，此词抒写己情，又以一女子的角度展现，更为哀婉动人，悱恻缠绵。 上片以 “旧家池馆”四字领起， 写忆中昔时的景、 情、 人事。 张炎曾祖张镃曾营建一 “南湖”，其地花鸟泉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幽美怡人。作者没有叙写今日已景非人去，面对断垣残壁的惆怅，也没有叙写眼前 “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珮环何处弄明月”之伤感，而是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春意盎然的图景，莺飞花开，一湾春水，何等令人心旷神怡。而这一切又都是词人忆中之景，不径直叙写其破败之迹，而无限伤痛已浸染其中。接下来词人为我们展示了一幅生动的情事画卷： 借酒浇相思之愁，窥镜生孤寂之怨，慵懒无绪，为伊憔悴，更有春光明媚中的踏青游春、赏花斗草……或即或离，或愁或欢，或思或怨，生动地传达了恋中男女的独特心理情状。“看镜鸾窥”典出南朝宋·刘敬叔 《异苑》：俗传鸾见类则鸣，要使其鸣叫，可悬镜照之。后来人们常用以比喻失去伴侣的孤独、痛苦，或比喻男女的伤离恨别。词人用典“不为事使”，既写女主人公的无心梳妆，又巧传孤寂之情，实事虚用，虚实相生，匠心别具。“斗草”是古代青年男女喜爱的一种游戏，常于端午行之，或对花草名，或比多寡、韧性等。宋代词人晏殊 《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 描写这种充满情趣的游戏时写道：“巧笑东邻女伴，采香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张炎这里的“暗约明朝斗草”一个“暗”字用得很传神，接下去一句“谁解先到”又申足此一“暗”字，写出了男女主人公此时此境的微妙复杂心情。

词境并未在上下片之间隔断，“心绪”以下数句续写女主人公心中的愁绪。时值春光明媚，晴丝摇漾，女主人公却心绪不佳，词人选放眼前之景作喻，以乐写愁，极富表现力。落花流水，残阳斜照，怎不令人伤春感怀。作者涉笔至此，先反说心事渐无多，实则万般无奈，强抑相思愁怀，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莺声又起，惹人伤怀，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法被用得了无痕迹。唐代诗人金昌绪 《春怨》 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词中“尚被莺声恼”暗用此典，浑化无痕。

全词结句“谩伫立，东风外，愁极还醒，背花一笑”，意蕴饱贮，令人回味不尽。此词以己为主，以女子为宾，结句以上纯写女子，以“旧家池馆”领起，实是由己之回忆出之，却不著一字，全以正面文章，写相思，写欢情，写幽怨，写希冀，甚至苦痛，甚至孤寂，写出作出铭心刻骨的一段恋情，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至结句却一语点醒，兜转回落，跌至眼前情状： 孑然一身，伫立废园，抚今追昔，欢情不再，佳人难寻，只落得凄然惨笑，令人号哭不禁。可以说，结句前的所有描写，是一种蓄势，一种反垫，把昔日恋情写得越生动，越铭心刻骨，越摇精荡魄，反跌到今日眼前，就越显出失去恋人的苦楚，越显出面对废园的凄清，越显出失去家国的伤痛，使词境宛曲，表情深刻，艺术魅力更强。梁启勋 《词学》 卷下中所谓“专写反面，对于正面文章，不著一字，最后一兜转，而真精神乃涌现出来”，固为的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