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类·对偶错综的宋词赏析

【依据】词语峻拔，如尾腔对偶错综，盖出唐王勃体而又变之。(宋岳珂《桯史》 卷二)

【词例】

沁 园 春

刘 过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 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白言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 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解析】俪偶之句，在古代格律诗、骈体文中属于最常用的基本句型，词曲中亦频频出现。精工的对仗、骈俪的文藻，饶有整齐匀称的图案美，自可增益诗词曲赋的艺术魅力; 但伴之而来的便是对偶定位的局限，易于产生板滞平熟、堆砌凑泊的弊端。因此，高明的作手，不甘受机械对偶的束缚，每有运错综于偶句、化堆垛为灵动者。刘过《沁园春》词便将这样的好例奉献给了读者。此词创作的有关情况，岳珂 《桯史》 有过记叙： 宋宁宗嘉泰三年 (1203)，刘过在杭州，当时辛弃疾任浙东安抚使，在绍兴，闻刘过之名，邀约赴越相聚，刘过因事未能前往，乃作 《沁园春》一词以报。这首词仿效稼轩体，驱遣古人，问答成章，通过作者与苏东坡、白香山、林和靖讨论何去何从的一场“对话”，说明推迟行期暂留杭州的理由。人物虚拟，笔墨超妙，写得豪纵不拘，稼轩得之大喜，终竟邀请前去，文酒欢宴，相留旬日。这段翰墨因缘，也证实了刘过的词风与稼轩确有相近之处。

“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 两峰南北，高下云堆”。词人将杭州天竺的涧水、云、峰诸景，东西南北四方，高下纵横异势，包揽无遗，巧妙而自然地组合在两组对偶句之中，稍一错综变化，便产生挥洒自如的特殊效果。按 《沁园春》 词调，上、下片的第四、五、六、七句，均应作对偶。“或两句各对，或四句互对”(见万树 《词律》 杜文澜校记)。刘过此词上片的 “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四句，已完全做了散文化的处理，无须作对偶句讨论; 下片的这四句，借用对偶句的框架，而能变革创新。它之所以不肯落入平板式对偶的旧套，避免说成 “二涧东西，纵横水绕; 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除了要适应词调声腔的平仄规定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有意交叉组合、颠倒语序，以求流水行云的逸趣。这样的安排，从意境和语言风格上看，显然也受有香山居士的影响。白居易任过杭州刺史，流连钱塘山水，尤赏天竺风光，在《寄韬光禅师》诗中他曾这样歌咏天竺山寺溪云的美景：“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原诗本就灵动洒落，到龙洲道人笔下，更衍化出错综对偶的词句。

至于 《桯史》 所谓刘过此词 “盖出唐王勃体而又变之”一说，语焉不详，有加以补充的必要。若将俪偶错综句式略作历史考察，则可知先秦时代早有此法用于诗文。如《论语·乡党》“迅雷风烈”即 “迅雷烈风”的错综，楚辞 《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为 “吉日良辰”的变化。魏晋六朝骈语中，亦每有以错综流动之法矫平板、运单笔奇行之气于偶句。至初唐人作骈文，则已习用这种错综对偶法了。王勃写过 “芳酒满而绿水春，朗月闲而素琴荐” (《游冀州韩家园序》)等句，采取先呼后应、丫叉组合的句法，将四种事物分成错综参差的两组来表述。但这种手法并非王勃独擅，初唐文章家对此均不生疏;“四杰”中的骆宾王，在这方面更属高手。他的 “参差远岫，断云将野鹤俱飞; 滴沥空庭，竹响共雨声相乱” (《冒雨寻菊序》)，作为错综对偶的范例，绝不在王勃名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下。这种活泼清新的遣辞造语，似乎称之为 “初唐体”更合适。

错综对偶，在唐人诗句中称为 “交股对”或 “犄角对”，例如李群玉的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耸巫山一段云” (《杜丞相宴中赠美人》)即是。宋词中较早采用错综对法则有晏几道的 《少年游》，词的上片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两组句子，作法变幻，恰如流水、行云般灵动，构成了似对而又不全对的偶句。直接启发刘过词作的，当然还是辛弃疾。试看稼轩词 “燕雀岂知鸿鹄，功名元出兜鍪” (《破阵子·为范南伯寿。时南伯为张南轩辟宰卢溪，南伯迟迟未行，因作此词勉之》)、“山左右，溪南北; 花远近，云朝夕” (《满江红·寿赵茂嘉郎中》)、“长安纸贵，流传一字，千金争舍” (《水龙吟·用瓢泉韵戏陈仁和……》)、“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 (《洞仙歌·访泉于奇师村……》)、“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 (《满江红·饯郑卫州厚卿席上再赋》)等句，皆是纵笔挥洒，水到渠成，变动原对偶句的组合秩序，化定位为错位，得流动自然之妙。刘过的例句，属于同一路数，而踵事增华，后来居上。可惜的是，词坛上错综对偶之作，嗣响寥寥，佳例甚少，如清代郑板桥的 “竹杖麻衣、朱袍白刃，朴拙为艰苦” (《念奴娇·方景两先生祠》)、粤妓张八的 “今宵屋挂前宵月，前年镜入新年发” (《重头菩萨蛮》)，舞凤回鸾，交错为偶，然读来终觉稍涉粗豪或略嫌纤巧。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洒脱自如的错综对法上，看来不能不让 “大宋神仙刘秀才”(刘过 《沁园春·卢蒲江席上……》 词自谓) 专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