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灵岩陪庾幕诸公游》(吴文英)

2019-05-13 可可诗词网-唐宋词选 https://www.kekeshici.com

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苏州是春秋时吴国的故都,该地灵岩山上传说有吴王夫差和西施嬉游居处的馆娃宫、琴台、采香径(一作“泾)、响屧廊、涵空阁等诸多胜迹。这首词,是吴文英在宋理宗绍定年间(1228—1233)任苏州仓台幕僚时,陪伴同幕朋友游灵岩山吴宫故址后所写。此词写眼前景色而发怀古的幽思,又借怀古抒感时伤今的情怀,是梦窗词中内容较充实,境界较高远的一首佳作。

词的首句言登高望远,碧天澄澈,苍穹无际。“空烟四远”是实景,着一“渺”字,使实景虚化,于是由所见高远寥廓而引出遐思幻想。“是何年”至“残霸宫城”,就是词人幻觉的思路、遐想的境界的形象描绘。词人展开巨大想象翅膀,由宇宙及人间,由自然及人事,虚写眼前立足的灵岩胜景是如何产生和形成的:先是青天坠落流星,飞来原生的陨石;再是千年万代,陨石上衍生成青山绿水,无际森林;又历无数岁月,人们占有山林,并达到了繁华的顶点:吴王夫差称霸一时,建成馆娃宫,金屋藏西施;然后是吴亡宫废人消的残败结局;最后成了今人凭吊的历史陈迹。短短的二十个字,略加设问,以“幻”字领起,就把眼前的苍山古树、吴宫残迹写得亦真亦幻,构成一个从历史回顾中唤起的想象和幻觉造成的境界。引起人们对宇宙万物、社会人生的消长盛衰的深深思索。其中自然也包含着对昔日王朝由“霸”转“残”的历史教训的思考;对当前偏安一隅的君国命运的忧虑。接着,词人就依当日的游踪,具体描绘吴霸宫城的残留遗迹。“箭径”即直如箭竿的采香径,在香山之旁,传说是吴王夫差令宫中美女泛舟采香山之香的一条小溪,又传说是西施浴处,所以词人在千年之后仍幻觉吴宫美女濯妆洗垢时残脂剩膏污染花香的刺鼻腥味,幻感被污染了的溪泾水质的腻稠。“腻”字,“腥”字,字带通感,语含贬意,见词人择字之精当。“箭径”两句中,“腻水”语出杜牧《阿房宫赋》中的“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酸风射眼”语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东关酸风射眸子”。《阿房宫赋》写秦灭的教训,《金铜仙人辞汉歌》寄汉亡的哀思,词人在这里巧用语典,发人联想,既借历代名作隐括了秦、汉王朝的兴衰教训的典实,又借游踪引出对有关吴国兴衰教训的历史古迹的凭吊。两句话,带出了三个国家,寄寓了对南宋王朝偏安一隅、纵情声色的隐忧。这两句中,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在幻觉统领下形成了“通感”,从艺术创新的角度看,这也是寓情于景的一种奇谲的表现方式。“时靸”两句也由故实而来,却更写得空灵飘渺,令人神思超越。据《越绝书》载: “响屧廊,或曰鸣屐廊,廊以楩楠藉地,西子行,则有声,故名。”靸,有轻轻举步的意思。(见《汉书·司马相如传》注)词人写漫步廊中时,由历史故事引出幻觉,似乎听到西施举步鸣屐,仔细谛听,却原来是廊外落叶随风飘转洒落廊上而发出的声音。这种将幻作真的写法,将“古”与“今”,“真”与“幻”完全融成一片而无从分辨了。

下片继续融古今时空为一体,而以景出之。“宫里”两句,是词人站立灵岩山巅面对浩淼太湖时所产生的联想和感慨:由立足的灵岩山联想夫差沉湎声色、误用权奸而亡国;由眼前的太湖水联想到范蠡头脑清醒,知越王勾践可共患难而不可同享乐,因功成身退、泛舟五湖而全身。从眼前的山容水态慨及千古兴亡,其中寄寓着词人对国家、对自身的思索,曰“倦”,曰“醒”,包含着词人切肤的感受。“倩”字将吴越故事虚作勾联,“醒醒”迭字,状清醒之极致。“醒醒”固可以全身保真,却并不能消除内心的痛苦,于是词人自然发出“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的深沉感喟。面对苍波,虽感慨万千,但苍波无灵,既不会解疑,也不会安慰;年近暮齿,满头华发(实仅中年),情怀重重,但有情人对无情山,山色却依然青翠,心中悲绪愈加浓郁。用一“奈”字,更见沉挚。“水涵空”句则写登涵空阁旧址所见,依高耸之“危阑”,极目所见,仍是远水连空,西风残照,归鸦乱飞,无法缓解悲愁。“送”字不仅巧状眺望之久,而且使词人凄凉惆怅的神态浮出纸面。“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李商隐《夕阳楼》),人有悲愁痛苦,总想凭借登高买醉而超越、解脱。所以词人也急不可耐地“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一语,富于创造,弥天盖地的悲秋之气,与碧空同在,与秋色同在,与高出云表的词人同在,境界寥阔而苍茫,与首句呼应,词人形象兀立于读者眼前。

全词将历史与现实、虚幻与真实、时间与空间、景与情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表现了浓重的感时伤今之情和兴亡之叹。它典型地体现了梦窗词的奇谲风格,而这种风格在词史上可谓首创。

“箭径”六字,承“残霸”句; “腻水”五字,承“名娃”句。此词气骨甚遒。(陈廷焯《词则·大雅集》评)

换头三句,不过言山容水态,如吴王范蠡之醒醒耳。“苍波”承“五湖”,“山青”承“宫里”,独醒无语,沉醉奈何,是此词最沉痛处。(陈洵《海绡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