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2019-05-15 可可诗词网-元曲精品 https://www.kekeshici.com

     (外扮陈德甫上,诗云)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小可姓陈,双名德甫,乃本处曹州曹南人氏。幼年间攻习诗书,颇亲文墨。不幸父母双亡,家道艰难,因此将儒业废弃,与人家做个门馆先生,度其日月。此处有一人是贾老员外,有万贯家财,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油磨房,解典库,金银珠翠,绫罗段匹,不知其数。他是个巨富的财主。这里可也无人,一了他一贫如洗,专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浆,做坌工生活。常是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人都叫他做穷贾儿。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这几年间暴富起来,做下泼天也似家私。只是那员外虽然做个财主,争奈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擘手夺将来,自己东西舍不的与人。若与人呵就心疼杀了也。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馆,这馆也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他解典库里上些账目。那员外空有家私,寸男尺女皆无。数次家常与小可说: “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男或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小可已曾分付了店小二,着他打听着,但有呵便报我知道。今日无甚事,到解典库中看看去。(下)(净扮店小二上,诗云)酒店门前三尺布,人来人往图主顾。做下好酒一百缸,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自家店小二的便是。俺这酒店是贾员外的。他家有个门馆先生,叫做陈德甫,三五日来算一遭账。今日下着这般大雪,我做了一缸新酒,不供养过不敢卖,待我供养上三杯酒。(做供酒科,云) 招财利市土地,俺这酒一缸胜是一缸。俺将这酒帘儿挂上,看有甚么人来。(正末周荣祖领旦儿倈儿上,云) 小生周荣祖,嫡亲的三口儿家属,浑家张氏,孩儿长寿。自应举去后,命运未通,功名不遂。这也罢了,岂知到的家来,事事不如意,连我祖遗家财,埋在墙下的,都被人盗去。从此衣食艰难,只得领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图他救济。偏生这等时运,不遇而回。正值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 (旦儿云) 秀才,似这等大风大雪,俺每行动些儿。(倈儿云) 爹爹,冻饿杀我也。(正末唱)
[正宫·端正好]赤紧的路难通,俺可也家何在?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似这等冻云万里无边届,肯分的俺三口儿离乡外。
 (云) 大嫂,你看好大雪也。(唱)
[滚绣球] 是谁人碾琼瑶往下筛,是谁人翦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带云) 似这雪呵!(唱) 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带云) 似这雪呵! (唱)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俺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做寒战科,带云) 勿勿勿! (唱) 眼见的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旦儿云) 秀才,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俺且去那里避一避,可也好也。(正末云) 大嫂,俺到那酒务儿里避雪去来。(做见科,云) 哥哥支揖。(店小二云) 请家里坐吃酒去。秀才,你那里人氏? (正末云) 哥哥,我那得那钱来买酒吃。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去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一径的来这里避一避儿。哥哥,怎生可怜见咱。(店小二云) 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你们且进来避一避儿。(正末做同进科,云) 大嫂,你看这雪越下的紧了也。(唱)
[倘秀才] 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这雪呵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带云) 大嫂,(唱) 你看雪深埋脚面,风紧透人怀,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
 (店小二做叹科,云) 你看这三口儿身上无衣,肚里无食,偌大的风雪,到俺店肆中避避。那里不是积福处,我早晨间供养的利市酒三钟儿,我与那秀才钟吃。兀那秀才,俺与你钟酒吃。(正末云)哥哥,我那里得那钱钞来买酒吃。(店小二云)俺不要你钱钞,我见你身上单寒,与你钟酒吃。(正末云)哥哥说不要小生钱,则这等与我钟酒吃,多谢了哥哥。(做吃酒科,云)好酒也。(唱)
[滚绣球]见哥哥酒斟着磁盏台,香浓也胜琥珀。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现钱多卖,问甚么新酿茅柴。(带云)这酒呵! (唱)赛中山宿酝开,笑兰陵高价抬,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带云)我饮一杯呵! (唱)恰便似重添上一件绵帛。(带云)这雪呵,(唱)似千团柳絮随风舞。(带云)我恰才咽下这杯酒去呵,(唱)可又早两朵桃花上脸来,便觉的和气开怀。
 (旦儿云)秀才,恰才谁与你酒吃来? (正末云)是那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可怜见与了我钟酒吃。(旦儿云)我这一会儿身上寒冷不过,你怎生问那卖酒的讨一钟酒儿与我吃,可也好也。(正末云)大嫂,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问他讨酒吃? (做对店小二揖科,云)哥哥,我那浑家问我那里吃酒来,我便道:“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与了我一钟酒儿吃。”他便道: “我身上冷不过,怎生再讨得半钟酒儿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你娘子也要钟酒吃?来来来,俺舍这钟酒儿与你娘子吃罢。(正末云)多谢了哥哥。大嫂,我讨了一钟酒来,你吃你吃。(倈儿云)爹爹,我也要吃一钟。(正末云)儿也,你着我怎生问他讨那? (又做揖科,云)哥哥,我那孩儿道: “爹爹,你那里得这酒与妳妳吃来?”我便道: “那卖酒的哥哥又与了我一钟儿吃。”我那孩儿便道: “怎生再讨的一钟儿我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这等,你一发搬在俺家中住罢。(正末云)哥哥,那里不是积福处。(店小二云)来来来,俺再与你这一钟儿酒。(正末云)多谢了哥哥。孩儿,你吃你吃。(店小二云)比及你这等贫呵,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 (正末云)我怕不肯?但未知我那浑家心里何如。(店小二云)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正末云)大嫂,恰才那卖酒的哥哥道: “似你这等饥寒,将你那孩儿与了人可不好?” (旦儿云)若与了人,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一分人家养的活,便与他去罢。(正末做见店小二云) 哥哥,俺浑家肯把这个小的与了人家也。(店小二云) 秀才,你真个要与人? (正末云) 是,与了人罢。(店小二云) 我这里有个财主要,我如今领你去。(正末云) 他家里有儿子么? (店小二云) 他家儿女并没一个儿哩。(正末唱)
[倘秀才] 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呵,是孩儿修福来。(带云) 哥哥,(唱) 你救孩儿一身苦,强似把万僧斋。越显的你个哥哥敬客。
 (店小二云) 既是这等,你两口儿则在这里,我叫那买孩儿的人来。(做向古门叫科,云) 陈先生在家么? (陈德甫上,云) 店小二,你唤我做甚么? (店小二云) 你前日分付我的事,如今有个秀才要卖他小的,你看去。(陈德甫云) 在那里? (店小二云) 则这个便是。(陈德甫做看科,云) 是一个有福的孩儿也。(正末云) 先生支揖。(陈德甫云) 君子恕罪。敢问秀才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 (正末云) 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荣祖,字伯成。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儿,先生,你可作成小生咱。(陈德甫云) 兀那君子,我不要这孩儿。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你这孩儿,他有泼天也似家缘家计,久后都是你这孩儿的。你跟将我来。(正末云) 不知在那里住,我跟将哥哥去。(旦儿同倈儿下) (店小二云) 他三口儿跟的陈先生去了也。待我收拾了铺面,也到员外家看看去。(下) (贾仁同卜儿上,云) 兀的不富贵杀我也。常言道人有七贫八富,信有之也。自家贾老员外的便是。这里也无人,自从与那一分人家打墙,刨出一石槽金银来,那主人家也不知道,都被我悄悄的搬运家来,盖起这房廊、屋舍、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我如今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那一个敢叫我做穷贾儿;皆以员外呼之。但是一件,自从有这家私,娶的个浑家也有好几年了,争奈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产,教把那一个承领。(做叹科,云) 我平昔间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我可不知怎生来这么悭吝苦尅。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哎呀!就如挑我一条筋相似。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悭贾儿,这也不必题起。我这解典库里有一个门馆先生,叫做陈德甫,他替我家收钱取债。我数番家分付他,或儿或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卜儿云)员外,你既分付了他,必然访得来也。(贾仁云)今日下着偌大的雪,天气有些寒冷。下次小的每,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则撕只水鸡腿儿来,我与婆婆吃一钟波。(陈德甫同正末、旦儿、倈儿上,云)秀才,你且在门首等着,我先过去与员外说知。(做见科,贾仁云)陈德甫,我数番家分付你,教你寻一个小的,怎这般不会干事? (陈德甫云)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哩。(贾仁云)有在那里? (陈德甫云)现在门首。(贾仁云)他是个甚么人? (陈德甫云)他是个穷秀才。(贾仁云)秀才便罢了,甚么穷秀才! (陈德甫云)这个员外,有那个富的来卖儿女那! (贾仁云)你教他过来我看。(陈德甫出,云)兀那秀才,你过去把体面见员外者。(正末做揖科,云)先生,你须是多与我些钱钞。(陈德甫云)你要的他多少,这事都在我身上。(正末云)大嫂,你看着孩儿,我见员外去也。(做入见科,云)员外支揖。(贾仁云)兀那秀才,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正末云)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荣祖,字伯成。(贾仁云)住了。我两个眼里偏生见不的这穷厮。陈德甫,你且着他靠后些,饿虱子满屋飞哩。(陈德甫云)秀才,你依着员外靠后些,他那有钱的是这等性儿。(正末做出科,云)大嫂,俺这穷的好不气长也! (贾仁云)陈德甫,咱要买他这小的,也索要立一纸文书。(陈德甫云)你打个稿儿。(贾仁云)我说与你写:立文书人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口食不敷,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某人,年几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云)谁不知你有钱,只叫员外勾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么? (贾仁云)陈德甫,是你抬举我哩。我不是财主,难道叫我穷汉? (陈德甫云)是是是,财主财主! (贾仁云)那文书后头写道: 当日三面言定付价多少。立约之后,两家不许反悔;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恐后无凭,立此文书,永远为照,(陈德甫云)是了,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他这正钱可是多少? (贾仁云)这个你莫要管我。我是个财主,他要的多少,我指甲里弹出来的,他可也吃不了。(陈德甫云)是是是,我与那秀才说去。(做出科,云)秀才,员外着你立一纸文书哩。(正末云)哥哥,可怎生写那? (陈德甫云)他与你个稿儿:今有过路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年方几岁,情愿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正末云)先生,这财主两字也不消的上文书。(陈德甫云)他要这等写,你就写了罢。(正末云)便依着写。(陈德甫云)这文书不打紧,有一件要紧,他说后面写着:如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反悔之人。(正末云)先生,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我这正钱可是多少? (陈德甫云)知他是多少。秀才,你则放心,恰才他也曾说来,他说:我是个巨富的财主,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正末云)先生说的是,将纸笔来。(旦儿云)秀才,咱这恩养钱可曾议定多少?你且慢写着。(正末云)大嫂,恰才先生不说来,他是个巨富的财主,他那指甲里弹出来的,俺每也吃不了。则管里问他多少怎的。(唱)
[滚绣球]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倈儿云)爹爹,你写甚么哩? (正末云)我儿也,我写的是借钱的文书。(倈儿云)你说借那一个的。(正末云)儿也,我写了可与你说。(倈儿云)我知道了也。你在那酒店里商量,你敢要卖了我也。(正末唱)呀!儿也,这是我不得已无如之奈。(倈儿做哭科,云)可知道无奈。则是活便一处活,死便一处死,怎下的卖了我也。(正末哭云)呀!儿也,想着俺子父的情呵,(唱)可着我斑管难抬。这孩儿情性乖,是他娘肠肚摘下来。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处分开。(旦儿云)怎下的撇了我这亲儿,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末哭唱)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儿埋。
 (做写科,云)这文书写就了也。(陈德甫云)周秀才,你休烦恼。我将这文书与员外看去。(做入科,云)员外,他写了文书也。你看。(贾仁云)将来我看: “今有立文书人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口食不敷,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长寿,年七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写的好,写的好!陈德甫,你则叫那小的过来,我看看咱。(陈德甫云)我领过那孩儿来与员外看。(见正末云)秀才,员外要看你那孩儿哩。(正末云)儿也,你如今过去,他问你姓甚么,你说我姓贾。(倈儿云)我姓周。(正末云)姓贾。(倈儿云)便打杀我也则姓周。(正末哭科,云)儿也。(陈德甫云)我领这孩儿过去。员外,你看好个孩儿也。(贾仁云)这小的是好一个孩儿也。我的儿也,你今日到我家里,那街上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倈儿云)我姓周。(贾仁云)姓贾。(倈儿云)我姓周。(做打科,云)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婆婆,你问他。(卜儿云)好儿也,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甚么,你道我姓贾。(倈儿云)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则是姓周。(卜儿打科,云)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的。(陈德甫云)他父母不曾去哩,可怎么便下的打他。(倈儿叫科,云)爹爹,他每打杀我也。(正末做听科,云)我那儿怎生这等叫,他可敢打俺孩儿也。(唱)
[倘秀才]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云)那员外好狠也。(唱)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说又不敢高声语,哭又不敢放声来,他则是偷将那泪揩。
 (做叫科,云)陈先生,陈先生,早打发俺每去波。(陈德甫出见云)是,我着员外打发你去。(正末云)先生,天色渐晚,误了俺途程也。(陈德甫入见科,云)员外,且喜且喜,有了儿了。(贾仁云)陈德甫,那秀才去了吗?改日请你吃茶。(陈德甫云)哎呀,他怎么肯去,员外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贾仁云)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便罢。(陈德甫云)这个员外,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那。(贾仁云)陈德甫,你好没分晓,他因为无饭的养活儿子,才卖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 (陈德甫云)好说,他也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做盘缠回家去也。(贾仁云)陈德甫,他若不肯,便是反悔之人,你将这小的还他去,教他罚一千贯宝钞来与我。(陈德甫云)怎么倒与你一千贯钞?员外,你则与他些恩养钱去。(贾仁云)陈德甫,那秀才敢不要,都是你捣鬼。(陈德甫云)怎么是我捣鬼。(贾仁云)陈德甫,看你的面皮,待我与他些,下次小的每开库。(陈德甫云)好了,员外开库哩。周秀才,你这一场富贵不小也。(贾仁云)拿来,你兜着,你兜着。(陈德甫云)我兜着与他多少? (贾仁云)与他一贯钞。(陈德甫云)他这等一个孩儿,怎么与他一贯钞?忒少。(贾仁云)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你休看的轻了。你便不打紧,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要打发出这一贯钞,更觉艰难。你则与他去,他是个读书的人,他有个要不要也不见的。(陈德甫云)我便依着你,且拿与他去。(做出见科,云)秀才你休慌,安排茶饭哩。这个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钞。(旦儿云)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可怎生与我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得。(正末云)想我这孩儿呵。(唱)
[浪绣球]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似珍珠掌上抬。甚工夫养得他偌大,须不是半路里拾的婴孩。(做叹科,唱)我虽是穷秀才,他觑人忒小哉。那些个公平买卖,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带云)员外,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你了。(陈德甫云)你猜着甚的? (正末唱)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拼的个搠笔巡街。
 (旦儿云)还了我孩儿,我们去罢。(陈德甫云)你且慢些,我见员外去。(正末云)天色晚也,休斗小生耍。(陈德甫入科,云)员外,还你这钞。(贾仁云)陈德甫,我说他不要么。(陈德甫云)他嫌少,他说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贾仁云)那泥娃娃儿会吃饭么? (陈德甫云)员外,不是这等说。那个养儿女的算饭钱来。(贾仁云)陈德甫,也着你做人哩。常言道: “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方才卖与人,我不要他还饭钱也勾了,倒要我的宝钞?我想来都是你背地里调唆他,我则问你怎么与他钞来? (陈德甫云)我说员外与你钞。(贾仁云)可知他不要哩。你轻看我这钞了。我教与你,你把这钞高高的抬着道:兀那穷秀才,贾老员外与你宝钞一贯! (陈德甫云)抬的高杀,也则是一贯钞。员外,你则快些打发他去罢。(贾仁云)罢罢罢!小的每开库,再拿一贯钞来与他。(做与钞科) (陈德甫云)员外,你问他买甚么东西哩,一贯一贯添? (贾仁云)我则是两贯,再也没的添了。(陈德甫云)我且拿与他去。秀才,你放心,员外安排茶饭哩。秀才,那头里是一贯钞,如今又添你一贯钞。(正末云)先生,可怎生只与我两贯?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先生休斗小生耍。(陈德甫云)嗨!这都是领来的不是了。我再见员外去。(做入科,云)员外,他不肯。(贾仁云)不要闲说,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这便是他反悔,你着他拿一千贯钞来。(陈德甫云)他有一千贯时,可便不卖这小的了。(贾仁云)哦,陈德甫,你是有钱的,你买么,快领了去,着他罚一千贯钞来与我。(陈德甫云)员外,你添也不添? (贾仁云)不添! (陈德甫云)你真个不添? (贾仁云)真个不添! (陈德甫云)员外,你又不肯添,那秀才又不肯去,教人中间做人也难。便好道: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罢罢罢!员外,我在你家两个月,该与我两贯饭钱,我如今问员外支过,凑着你这两贯,共成四贯,打发那秀才回去。(贾仁云)哦!要支你的饭钱,凑上四贯钱,打发那穷秀才去,这小的还是我的。陈德甫,你元来是个好人。可则一件,你那文簿上写的明白,道:陈德甫先借过两个月饭钱,计两贯。(陈德甫云)我写的明白了。(做出见科,云)来来来!秀才,你可休怪,员外是个悭吝苦尅的人,他说一贯也不添。我问他支过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钞,送与秀才。这的是我替他出了两贯哩,秀才休怪。(正末云)这等,可不难为了你。(陈德甫云)秀才,你久后则休忘了我陈德甫。(正末云)贾员外则与我两贯钱,这两贯是先生替他出的。这等呵,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也。(唱)
[倘秀才]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便受用呵多不到十年五载。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狠员外,或是有人家典段匹,或是有人家当环钗,你则待加一倍放解。
 (贾仁做出瞧科,云)这穷厮还不去哩。(正末唱)
[赛鸿秋]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桯外。(旦儿云)秀才,俺今日撇下了孩儿,不知何日再得相见也。(正末云)大嫂,去罢。(唱)再休想汉孔融北海开尊待。(陈德甫云)秀才,这两贯钞是我与你的。(正末云)先生此恩,异日必当重报。(唱)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带云)那员外呵,(唱)怎不学庞居士预放来生债。(贾仁做揪住怒科,云)这厮骂我,好无礼也。(正末唱)他他他,则待掐破我三思台。(贾仁做推正末科,云)你这穷弟子孩儿还不走哩。(正末唱)他他他,可便攧破我天灵盖。(贾仁云)下次小的每,呼狗来咬这穷弟子孩儿。(正末做怕科,云)大嫂,我与你去罢。(唱)走走走!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陈德甫云)秀才休怪,你慢慢的去,休和他一般见识。(旦儿云)秀才,俺行动些儿波。(正末唱)
[随煞]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带云)这员外呵!(唱)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偏着俺有德行聪明的嚼齑菜。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您院宅,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柴,忍饥饿街头做乞丐。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贾仁云)你这穷弟子孩儿,还不走哩。(正末云)员外,(唱)你还这等苦尅瞒心骂我来,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同旦儿下)
 (贾仁云)陈德甫,那厮去了也。他去则去,敢有些怪我。(陈德甫云)可知哩。(贾仁云)陈德甫,生受你。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我可也忙,不得工夫,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送与你吃茶罢。(同下)


郑廷玉共创作了22本杂剧,从现存的作品看,作者的世界观是矛盾的,他愤世嫉俗,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揭露当时社会的黑暗和丑恶;但又主张对黑暗现实忍让,宣扬宿命轮回的思想。
《看钱奴》 (原名《看钱奴买冤家债主》)是一出思想性比较复杂的剧作。 其内容是:秀才周荣祖上京应举,将家财埋在地下。邻近的穷汉贾仁,怨恨天 地对他不公平,向东岳大帝祈求富贵。神因周荣祖之父毁坏佛寺,要罚周荣祖过20年的贫困生活,乃答应将周家财产借给贾仁20年。不久,贾仁果然掘到周家的宝藏,立刻变为大财主。周荣祖落第后,家财又荡然无存,饥寒交迫,只得忍痛将儿子卖给贾仁,贾仁非常悭吝,一文也舍不得花,做了20年的“看钱奴”。贾仁死后,周荣祖认回自己的儿子,看见贾家的金银刻有他祖父的题记,才知道这原来就是他家的财产。剧本借周荣祖和贾仁的荣枯转换,说明贫富皆由天定,善恶自有报应,作品所宣扬的宿命论思想是不足取的,但其中对守财奴贾仁形象的十分成功的刻画,对周荣祖卖儿凄惨情景的生动描写,对环境气氛的浓重渲染和对细节安排的精心擘划都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从这幅逼真的生活图画中我们看到了元代社会具有典型意义的一角,窥见了封建社会地主阶级鄙吝、狡猾、残忍的嘴脸,和他们对贫困人民残酷盘剥的心机。我们这里选的这折便集中反映了上述内容。
这折戏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周荣祖卖儿的凄惨场面。作家首先以浓重的笔触渲染铺写了当时的环境气氛和自然情景。其时“正值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周荣祖一家三口正饥寒交迫地流落于远离家乡的路途之中; “赤紧的路难通,俺可也家何在?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从“赤紧”二字我们看到了这可怜的一家三口人在雪地上跋涉的艰难,他们的脚踝在尺把深的积雪中迈一步都那样吃力。而“老山也头白”表面看似形容山顶覆盖了白雪,实则是主人公心境的一种外射,由于自身痛苦的沉重,觉得荡荡乾坤也变得哀愁,连老山都愁白了头。为了渲染这大雪纷飞的氛围,作者不惜使用大量唱词来加深它的浓重感。如“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这雪呵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写得十分真切动人,简直像把我们带入风雪茫茫的旷野,我们如同身临其境似的亲眼目击“雪深埋脚面,风紧透人怀,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这一家三口在冰天雪地中相依为命的战栗和颤抖。
环境氛围渲染的作用是一箭双雕的,它既刻画出人物在规定情境中的具体形象,又为情节的发展即由人物心理机制的变化而引起的某种事态的发展作了铺垫,如果不是这般风雪交加饥寒交迫,周荣祖夫妇是断不会将自己的亲骨肉卖与他人的。在这里店小二的三杯酒也起了烘托气氛和发展情节的作用,当然它也表现了普通人的善良厚道和冷酷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温馨,与尔后描写贾仁的冷酷无情、狡猾耍赖,是一个鲜明对比。
剧作家对周荣祖夫妇卖儿时复杂心情的描写也是力透纸背的,由于环境的这对可怜夫妻决定将亲骨肉割舍与人: “若与了人,倒也强似冻饿死的好,听说这要买孩儿的财主家“儿女并没有一个”时心中似乎还有一分松懈,若是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大幸运)”;然而当孩儿猜见父母是要将自己卖与他人而哭着央求爷娘“活便一处活,死便一处死”时,周荣祖又痛不欲生: “这孩儿情性乖,是他娘肠肚摘下来。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抛在九霄云外,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处分开。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儿埋。”特别是当贾仁夫妇为逼迫孩儿姓贾,而孩子执意不改周姓而将他一再痛打时,周荣祖亲眼目睹对自己亲骨肉的折磨: “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说又不敢高声语,哭又不敢放声来,他则是偷将那泪揩”,更是心痛欲裂。封建时代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多少被压迫的贫苦之家迫于饥饿冻馁把亲生儿女卖与他人,作家如此逼真地细腻地描写出周荣祖夫妻卖儿的悲惨情景和悲惨心境具有十分典型的社会意义,它毋宁是千万被压迫者对剥削阶级的控诉!由于这种题材的描写在历代文学作品中甚为鲜见,因而其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就显得更加珍贵。
为富不仁是古今中外剥削阶级的共性。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莫里哀笔下的阿巴贡是西方文学中人所共知的悭吝人的典型。比莎士比亚、莫里哀早三四百年,我国元代剧作家郑廷玉笔下的贾仁也是一个堪与其媲美的东方悭吝者的典型形象,剧中对这个人物的鄙吝、狡诈、狠毒、残忍、虚伪的揭露真可谓入木三分:他的万贯家私是偷来的,这正是封建社会一切剥削阶级敲诈劳动人民以自肥的象征;他为自己有“鸦飞不过的田产”沾沾自喜却一毛不拔,这正是中国式的土财主的基本属性。他无比狡狯:在买儿的文书上只写“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却故意不明言他买儿的“正钱” (正式交易的付款是多少)。这便为他后来反向周荣祖要“恩养钱”和“反悔钱”设下了埋伏。他无比残忍:当骗得周荣祖卖儿契约后,他不但不付钱给卖主,反而向对方要“恩养钱”,理由是: “如今孩儿要在我家吃饭”;当周荣祖被捉弄、折磨得走投无路时,他反诬周毁约、反悔而倒问他要一千贯钱。他无比吝啬,在中人陈德甫的说合下,他只给周一贯卖儿钱,说什么“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你休的看轻了”,还要教陈给周时把这“一贯钞高高抬起来”。后来好不容易加到两贯,最后还是由陈贴了两月的饭钱(两贯)才达成了交易……贾仁的贪婪、狠毒活生生地画出封建地主阶级乃至一切剥削阶级的拜金主义本质,“愈不放松愈有钱,愈有钱愈不放松”,巧取豪夺,敲骨吸髓,这便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的财富的来源!
这出戏结构相当严谨,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波澜起伏,扣人心弦。细节描写也十分成功,如前面提到的贾仁当着小孩的父母硬要小孩改姓而一再痛打的细节描写,不仅增加了卖儿的悲剧气氛,而且也集中地表现了贾仁的冷酷、陈德甫的忠厚和孩子的可爱。又如最后贾仁买得儿子对陈德甫的感谢: “陈德甫,生受你。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我可也忙,不得工夫,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送与你吃茶罢!”这个十分富有喜剧性的结尾,把东方阿巴贡的悭吝之心活现于观众眼前。作家的幽默、讽刺才能,实在高超、犀利!另外,这出剧唱词写得都极朴素通俗,极符合人物性格的声口。周荣祖最后痛骂贾仁的愤慨之辞: “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偏着俺有德行聪明的嚼齏菜。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客观上表达了当时人民对地主阶级的痛恨,对不平社会的诅咒,对剥削他人的吸血鬼、暴发户喊出了反抗的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