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母亲谈鲁迅先生

2018-07-29 可可诗词网-百年国士 https://www.kekeshici.com

鲁迅先生的母亲——鲁太夫人——我和三妹都跟着大姐姐们称呼她老人家为太师母,称呼鲁迅先生为大先生。

 

我从11岁见到太师母起,这位老人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大先生一家搬到砖塔胡同61号,和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我们和太师母接近的机会就多起来了。待到西三条新屋建成,大先生一家搬到西三条以后,我们仍然常到他们家里去玩。1926年8月大先生离开北京到厦门、广州、上海等地工作,我们去看望太师母的次数更多了。这期间我们也渐渐长大起来。太师母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她老人家对待我们就像自家人一样。我总感到这位老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她老人家身边,我感到幸福、愉快。十多年来,我们受到太师母的爱抚、教育、关怀和帮助是说不尽的。我们对她老人家的感激,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太师母是位慈祥、可亲可敬的老人,她老人家记忆力很强,谈锋极健。老人常常对我们讲鲁迅先生的故事,言谈中流露出对鲁迅先生的无限喜爱。

记得鲁迅先生离开北京后,太师母非常想念他,老人把鲁迅先生的照片放在枕边,特别后来接到鲁迅先生从上海寄来广平夫人和海婴的照片,太师母视若珍宝,一并放在床头,一空下来就把照片一张张的看过来,寄托思念之情。有一次,她老人家看着照片,忽然对我说,你看,你们的大先生的一双眼睛多么有神,从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很有主见,非常坚强;他从小就不欺负弱小,不畏强暴;他写文章与人争论,话不饶人,但对朋友心地是很厚道、极善良的。简简单单几句话,道出太师母对鲁迅先生了解之深,喜爱之切。

我有机会聆听太师母讲述鲁迅先生的故事,真是万分荣幸!现在将太师母讲的部分故事,转述如下。限于当时历史条件下的具体情况,有些情节,不免带着一些迷信色彩,我也写上了,因为里面讲的有些是九十多年前的事情。迷信色彩是难免的。

襁褓中两次“出家”

 

太师母说:你们的大先生是阴历八月初三出生的,他和“灶司菩萨”同生日,而且他出生的那年是闰年,他出生时的衣包是“蓑衣包”(这是绍兴话,大约是指婴儿的胎包质地薄,像蓑衣的样子的意思)。当时许多老人说:闰年出生的人,又是“蓑衣包”,而且又和菩萨同生日的孩子,是很少的,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不过,就怕难养大。于是,我们全家就忙起来了,先是给他向菩萨去“记名”。什么叫“记名”呢?“记名”就是报名的意思。向菩萨报过名,就是说他已是“出家人”了。这样做了我们还不放心,又把他抱到庙里拜和尚为师,表示他已经“出家”做了小和尚;这样做的意思,就是告诉一切“凶神恶鬼”:他已经是“出家人”了,要它们不要来伤害他。总之,他一生下来,我们全家人,上自爷爷,下至太先生和我,都想方设法,使他能够顺利长大成人,因为他是周家我们这一房的长子、长孙。

“胡羊尾巴”的由来

 

太师母说,你们的大先生,从小就很聪明伶俐,常受到长辈们的称赞。记得有一年正月里太先生陪着几位本家长辈玩牌。周家规矩,平时是不许打牌的,但每逢过年,正月里,大人们像爷爷、太先生等长辈们是可以到大厅去打麻将牌、纸牌或掷骰子等玩玩的。那时你们的大先生还小,才5岁吧,当然他不可以去玩牌了,但外面很热闹,他就是到大厅里去了。他在牌桌间看看玩玩,大概是想弄点东西吃吃,玩着玩着,他走到太先生身边看他爸爸玩牌了。当时有一位长辈看他可爱,逗趣地问他,欢喜那一个人打赢?他出人意外地回答:“我喜欢大家都赢!”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了,连连称赞他聪明。从此,你们的大先生得了“胡羊尾巴”的外号。“胡羊尾马”是绍兴话,含有聪明、伶俐、调皮等等对孩子喜爱和称赞的意思。

择师要领:不打孩子

 

太师母讲起大先生时,也会回忆到太先生的,有一次老人家很欣慰地说:“太先生和我两人,一向反对打骂孩子。太先生比我严厉,孩子们既怕他,又尊敬他;孩子们对我除尊敬外,更亲近些。太先生和我对待孩子们的过错是讲道理,道理懂了,过错就会改正的。在给孩子们挑选老师时,我们有两个条件:第一,学问好,为人正直;第二,不打孩子,因为打骂中长大的孩子,好的不多。

听了太师母的这段话,我想,太先生和太师母的教育观点,对鲁迅先生幼年时期性格的形成,是有一定的关系的。

爱整齐像太先生

 

太师母说:你们的大先生从小就很爱护书籍和文具用品,总是把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就是包一个纸包也是方方正正的。他的这些习惯,很像太先生。太先生身体一直不大好,但他酷爱整齐。记得有一次,我为了挂手巾,在房里挂一条绳子,没想到两个钉子,钉得有些高低,因此绳子有些歪斜,太先生看到了,觉得很不顺眼,几次进屋来看看又量量,最后终于亲自动手把钉子重新钉过,绳子拉正了,才称心。

小小年纪挑起重担

 

太师母说:你们的大先生从小就很懂事,办事能干。先是爷爷介孚公出事下狱,接着太先生卧病三年,医治无效,吐狂血逝世,从此沉重的家庭担子,就落在他的肩上。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他最能体谅我的难处;特别是进当铺典当东西,要遭受到多少势利人的歧视,甚至奚落;可他为了减少我的忧愁和痛苦,从来不在我面前吐露他的苦恼遭遇。而且,对于这些有损自尊心的苦差使,他从没有推托过,每次都是默默地把事情办好,将典当来的钱如数交给我,不吐半句怨言。

太师母接下去说,记得在太先生逝世不久,有一次,本家长辈们为重新分配房屋,集会商议。他们欺负我们这一房孤儿寡母,爷爷又被押在狱中,分给我们的房屋既差又小。你们的大先生对这种不公平的分法,非常不满,当场提出这件事情自己不能做主,要请示爷爷,坚决不肯签字。当时他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足见他的机智勇敢。当然,这类事带给他内心的创伤是深重的。我心里是明白的。

对巧木工情深谊厚

 

太师母说:你们的大先生,一向和劳动人民谈得来,他没有“读书人”的架子。在绍兴时,他除农民朋友外,还有一位木工朋友,名叫“和尚”,大家都称呼他为“和尚师傅”。这位木工师傅,年纪比你们的大先生大十来岁,是看着他长大的;很喜欢他,曾做一把木头“关刀”送给他玩。当时他还小,还是穿和尚衣领的大红棉袄的时候(绍兴习俗:孩子生下来,外婆家要送一件和尚衣领的大红棉袄给孩子,这种衣服做得又长又大,一般可以穿到四、五岁)。你们的大先生很喜欢这把“关刀”,拿着它到处“示威”。他天真可爱的举动,常引得大人们发笑。后来他长大了,到南京、日本等地去读书,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位木工师傅,每次从外地回家,总要去看望木工师傅。直到他回国工作,决定全家迁居北京,他回绍兴来接我们时,还去看望木工师傅,并和木工师傅商量如何装箱运书,他深怕心爱的书籍在长途运输中损坏。木工师傅为他出主意,并替他做书箱,建议他用运输绍兴酒坛的办法运书。这办法就是用竹络把书箱络起来,这样,书箱不会松散,书籍不致受损。他照办了。果然,书箱运到北京时,书籍完好无缺。你们的大先生非常赞扬这位木工师傅的办法,常常夸奖他聪明、能干又热心,称赞他是一位很有才能的巧木匠。

接信感谢“送信人”

 

太师母还说:你们的大先生住在这里(指西三条)时,每当傍晚,送挂号信的邮递员叫门,大半是他自己去接信的,接到信后,他总要和邮递员讲讲话。有一次,我问他,你们在外边讲些什么呀?他说,邮递员送信很辛苦(那时邮递员送信都是步行的),信送到了,我请他吸支烟,喝杯水,在门洞里坐坐,歇歇力,表示对他的感谢。太师母接下去说:你们的大先生一向是很体谅别人的辛劳的。

力尽长兄之责

 

太师母常说:你们的大先生很重情谊,特别是对待自己的兄弟,真是爱护备至。他从小就负担起长孙、长子、长兄的责任,对长辈尊敬,对兄弟友爱,在他离开绍兴去南京的途中,他还惦记着老亲、弱弟,写书寄怀。他初到北京,每从报上或同乡人处听到绍兴发生事故的消息,就连连写快信来问我们的安危。他对老二(周作人)、老三(周建人先生)极其关怀。他们三兄弟很早就决定长大以后永不分家。决定老大、老二将来工作得来的薪金,大家合用,不分彼此。加之,当时你们的三先生年幼多病,老大、老二就商定让老三留在绍兴工作,既可以陪伴我,又可以照料家务。

你们的大先生说到做到,在他身上,真是没有半点私心;一切棘手的事,他总是上前,虽然,他只比老二大三岁。比如卖去绍兴的房子,买进北京八道弯的房子,到绍兴接我们一家人到北京等等烦琐的事,都由他一手承担。他把享受让给兄弟,吃力的事留给自己。

太师母又说:再比如拟定修建八道弯的房屋的规划,他首先考虑的是孩子们的游戏场地,那时你们的大先生自己并没有孩子,你们看他的心思多好!又如分配房间,他把最好的留给我和老二、老三们住,自己却住较差的。他的薪金除留少数零用钱外,全部交出作为家用,家用不够了,他四出奔走,向朋友们周转。他总是处处替别人着想,成全别人,委曲自己。至于后来老二一家分开,完全是老二夫妇的过错,他是没有责任的。我说句实在话,分开倒是对你们大先生有利。

……

每当太师母谈到鲁迅先生的故事时,她老人家总是深深地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

(1979年)

俞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