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 蒋春霖
江行晚过北固山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这首词是蒋春霖《水云楼词》中的名篇。对它的写作时间和背景,今人或推测为“作者晚年南归,途经北固山有感而作”;或断定为作者“壮岁之作”,其时,“太平天国事发,南京已见烽火,但尚未为其所攻占”;近人吴徵铸在《晚清史词》一文中则谓其乃哀鸦片战争中镇江之为英军所攻破(见1942年2月《斯文》半月刊第2卷第7期)。对照原词,比较三说,似以吴说为胜。吴文写于抗日战争期间,文中还感慨遥深地指出:“国无海防,何言天堑?今日读‘钩连’二句,盖有同恸。”查英军侵入长江在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是年六月,攻入镇江,直抵南京,七月,迫清廷签订城下之盟——中英南京条约,八月,始退出长江。列强瓜分中国的一段屈辱历史,遂由此开始。依吴说,则此词反映的正是这一史实。
从词的结拍“秋烟”句看,其写作季节固与斯役发生的季节相符,而“莽莽南徐(即今镇江),苍苍北固(在镇江北长江边)”两句,则明白点出镇江,“更无铁锁”云云,更是江防废弛及英舰在江上横行无阻的写照。作者身丁清王朝走向没落之际,面对内忧外患迭起之势,本已心怀末世的悲哀,随时随地可触动山川依旧、国运已非的感慨,而此次江行之时正在英军入侵之后,途经之地适为英军入侵之处,眼前的江防门户今已洞开,望中的长江重镇竟曾失守,词情遂由此而激发,故词题中特地标出为过镇江之北固山而作,表明此为其心目之所注。但词在写法上盘旋蓄势,不是径从舟过北固山入题,而是遥从泊舟秦淮河写起。上片以浓墨重笔描写过北固山前的江行所见、舟中所闻,旨在为下片所将表达之过北固山时生发的悲慨烘托氛围、渲染场景,从而拓宽词境,加重词情。
词在起调处,以“泊秦淮雨霁”一句把读者引入词境。欲写江行,却写泊舟;未写北固,先写秦淮。此句前,供人想像的是雨中秦淮河上的旖旎风光;此句后,立即以“又灯火,送归船”二句转入江行的画面,而句中的“灯火”两字则点出词题中的“晚”。下面更以一个表示时间的“正”字领起六句景语,把此时进入视野的岸边景与江上景、天空景与地面景、远景与近景、动景与静景,尽收入词篇之中。此六句词,即眼前景色,融入杜甫诗“归云拥树失山村”(《返照》)、“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及姜夔词“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诸句意境,构成一卷景象万千的秋江夜行图。六句中,初曰“云昏”,继曰“星垂”,再曰“暝色浮天”,加之以“夜潮骤起”、“月影荡江”对江上的夜景句句点染,层层勾勒,境界因之全出。而在物象的组合上,在丛树与暮云间着一“拥”字,在繁星与平野间着一“垂”字,在暝色与长天间着一“浮”字,在月影与大江间着一“荡”字,也都是托出境界的点睛之笔。其“晕波心”,句中的一个“圆”字,更被陈廷焯在《词则·大雅集》中赞为“警绝”。歇拍“梦醒”两句则从写舟外所见转而写舟内所闻,以“楚些(《楚辞》中《招魂》句尾语助用“些”不用“兮”,洪兴祖补注云:“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哀弦”显示入耳的音调之悲凉,对下片感时事而兴悲的愈转愈沉痛的词情,起了引发和过渡作用。
换头两句中,“婵娟”与上片中的“月影”相呼应,“愁眠”与上片中的“梦醒”相承接。此两句融合了上述姜夔“冷月无声”句及张继《枫桥夜泊》诗“江枫渔火对愁眠”句而自成意境。下面“往事”七句则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等句化出,意在托历史往事以抒发其对时事的悲慨。作者之“往事恨难捐”者,非一己之事、身世之恨,而乃人世间兴衰之往事、清王朝没落之深恨。其所以“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而发为“如此山川”之感叹,固因望中的南徐、北固在其过此前不久竟曾为外敌所攻占,正如萨都剌在《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中所说,“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了。其“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云云,当然既非对江景的一般描写,也非对历史的一般回顾,而是有的放矢,以古喻今,指出:在腐朽无能的清廷统治下,面对列强坚利的炮舰,已无江防可言,只有任侵略军的舰艇在长江上激浪排空,自由回旋,终于陈兵南京城下,迫订了南京条约,而此条约之丧权辱国,与三国时吴末帝孙皓之“一片降幡出石头”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此三句词中,一个“更”字、一个“任”字,情见乎辞,感慨系之,字里行间潜藏了对当前时事的深切悲愤。最后,作者以“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两句宕开词笔,结束全篇。上句出杜甫《秋兴八首》之四“鱼龙寂寞秋江冷”,既是写秋江深夜的景象之冷寂,再一次点词题中的“晚过”,也是以此一含有喻示性的意象,引人生发在此国难当头之际而清廷上下仍文恬武嬉、沉睡未醒的联想。下句则把前面所表达的“哀”、“愁”、“恨”再归结为“伤心”两字,而面对沉沉夜色、浩浩秋江,此一片“伤心”之情既匪言可罄,也无处陈说,只有将其付与夜幕中、江水上的迷濛缥缈的秋烟。此一结拍,思入杳茫,寄慨无穷,在篇外留下了袅袅不尽之音。
谭献在《箧中词》中赞此词云:“子山、子美,把臂入林。”意谓此词非一般写景抒怀的作品,乃具有词史意义的篇章,与庾信、杜甫的那些哀时感事、称为诗史之作是可以并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