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杨 周济
立冬前七日闻蝉和叔安
秋怀渐远。听苍黄病柳,一声凄婉。曳入西风,可应还似秋前满?分明凝绝重低转,替人说、嫩凉池馆。被连番、青女无情,把露华偷剪。 知否吟蛩乍缓?便户下床头,不成浓暖。漫立高枝,夕阳偏向疏林展。谁留鬓影谁纨扇?但赢得、琴丝题怨。宵来霜月孤行,魂易断。
叔安是作者的好友,两人颇多诗词唱和,但身世不详,待考。《垂杨》这个词调是南宋陈允平的自度曲,原是咏垂杨的,故取以为名。后来填此调者甚少,仅元代白朴一人,可以说是个僻调。周济的词,词旨大都比较隐晦难解,因为在创作上他有“宁晦无浅,宁涩无滑,宁生硬无甜熟”(蒋兆兰《词说序》)的偏向,因而有时就给读者造成莫测高深的迷障。
从题目看,这是一首咏蝉之作。《礼记》曰:“仲夏之月蝉始鸣,孟秋之月寒蝉鸣。”立冬将至,时属季秋,而尚能闻蝉鸣,由此引起词人那敏感的神经的反射,于是作词抒怀。古来咏蝉诗词众多,多有所寓意,周济作为常州派词论家,是主张“词非寄托不入”的,这首《垂杨》应是有寄托之作。词中意象,多从宋末词人王沂孙咏蝉之作中化出,但又有所创新,立意则与之有异。
善作咏物词的人,往往所咏何物,在字面上偏不肯出现该物,以示手段的高超,此首也通篇不见一个“蝉”字。起端先虚笼一笔:“秋怀渐远”,从主观写起。秋天是最易引人感伤的,正当词人面对秋景、满怀秋意时,忽听得“一声凄婉”,出自“苍黄病柳”之上。柳而曰“病”,曰“苍黄”(暗黄色),极写其衰败病态之象。较之王沂孙咏蝉《齐天乐》词“年年翠阴庭树”,则蝉所居之地似乎更其危殆。那蝉声分明是由西风带来的,“曳入西风”,比王词“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之委婉,显得明豁许多,下面反托一句:“可应还似秋前满?”则于直捷处又作曲折。“满”,饱满,这里指鸣声响亮。相比于盛夏时,西风中的蝉声怎能不“凄婉”呢?词人进而再形容蝉声,是“凝绝”、“低转”,时而呜咽欲断,时而轻若游丝,时断时续,若有若无,犹王词“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它在诉说什么呢?词人为它作一设想,是在“替人说、嫩凉池馆”。“嫩凉”,初凉,晚唐诗人唐彦谦《咏葡萄》:“西园晚霁浮嫩凉。”回想夏末秋初时,苑囿池馆的蝉声该是多么喧腾热闹,这是盛时,然而,如今这已成了一种美好回忆,衰时已经到来:“被连番、青女无情,把露华偷剪。”“青女”是传说中掌管霜雪的女神,《淮南子·天文训》:“至秋之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古人认为蝉有饮露为生的习性,青女偷剪露华,霜雪降,露水尽,喻示着秋蝉的生存环境是更趋恶劣了。
下片以反诘起:“知否吟蛩乍缓?”别出一境,由寒蝉联想及临秋的另一鸣虫——吟蛩(蟋蟀)。蟋蟀知秋,鸣声同样微弱、稀疏。“便户下床头,不成浓暖”是一倒装句,意谓在天气渐凉、暖意已消之时,蟋蟀便到处藏匿,不断寻觅自己的安身之地,由户外而入户内,再入人家卧床之下。此处用的是《诗经·豳风·七月》语意:“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与之成为对比的是,秋蝉却不知应时而变,“漫立高枝,夕阳偏向疏林展”。仍然无谓地据于高高的树枝之上,浑然不觉那秋天柳树已成“疏林”,加之太阳已经西下,斜阳烟柳,令人断肠!这里还是翻用王沂孙《齐天乐》“消得斜阳几度”句意。下面“谁留鬓影谁纨扇”发出二问,里面用了两个熟典。崔豹《古今注》:“魏文帝宫人莫琼树始制蝉鬓,缥缈如蝉。”古代女子把鬓发梳成蝉翼似的样式,即蝉鬓。故王词有句“为谁娇鬓尚如许”。“鬓影”,可指代女子,古时用“衣香鬓影”来形容女子的美丽。《玉台新咏》载汉代班婕妤《怨诗》,其中以团扇为比,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后世因借团扇被弃,喻女子失宠。此以鬓影难留,团扇被弃,比况盛时不能再来,极写其失意之状。剩下的,就只有绝望的哀鸣了:“但赢得、琴丝题怨。”“琴丝”,琴弦,指曲调。姜白石《齐天乐》咏蟋蟀词有“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的句子,这里借用来形容蝉的哀怨鸣声,犹王词“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之意。结句由白昼至深夜:“宵来霜月孤行,魂易断。”到中宵时分,霜花重,月色凉,惟有这寒蝉,孤行于秋夜之中,其黯然魂断之心态,决然可知。“魂易断”,又借用了王词首句“一襟余恨宫魂断”句意。
周济对王沂孙的咏物词评价甚高:“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认为作有寄托之词,应以王沂孙为入门阶陛。又说:“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介存斋论词杂著》)这首《垂杨》,显然是步趋碧山之作,词中句句扣住寒蝉的形象特征,不务刻画之精细,惟求神韵之妙似,词中之“蝉”既是自然物,又超越了自然物本身,可谓在“似”与“不似”之间。就其用思之深、运笔之巧(谭献《箧中词》评此词为“开阖动荡”)而言,确实能得碧山家法。但时代不同,所感则异,王沂孙是诉宋末遗民的亡国哀思,周济则是表清代寒士的落拓情怀。深秋之蝉,与盛夏无缘,却与衰败相伴,周济是生活在鸦片战争前夕的一介寒儒,凭借秋蝉这一形象,他既为那个江河日下的封建衰世写照,也为一己身世自我伤悼,当然也是为一代贫寒的知识分子发出绝望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