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纳兰性德

2019-05-23 可可诗词网-元明清词三百首 https://www.kekeshici.com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历来论纳兰性德的词,多推许其小令,对其长调,则评价不高。较有代表性的评论如谭献说:“容若(纳兰性德的字)长调多不协律,小令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残唐坠绪绝而复续。”(《箧中词》)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纳兰性德的长调中无一佳作,但总的说来,其小令中的佳作更多,艺术成就更高,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在他众多的短篇佳什中,这首《长相思》则又卓然独立、自具特色。
        这首小词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月,作者身为一等侍卫扈从康熙皇帝北上盛京(今沈阳)祭扫祖墓、祭祀长白山途中。康熙帝因在上一年平定了长达九年的三藩之乱,心中很高兴,于上元节(农历正月十五)在华清宫召宴内阁翰林等,号为“升平嘉宴”。时过一月,又有此北上之行。此行目的,一方面为告慰祖先神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显示武威,安定民心。从此词中的“夜深千帐灯”以及同是作于此次北行期间的《如梦令》首句“万帐穹庐人醉”看来,此行浩浩荡荡,随行将士当不下数万人。此词的上片写行军与宿营,下片写深夜不寐时的乡情。
        上片先用三句说行军:“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队伍是从京城北京出发的,行军途中道路艰难,既要翻山越岭,也要涉水过河。“一程”二字的重复出现,见出跋山涉水旅程的漫长,同时意味着离开家乡正愈来愈远。第三句之“榆关”,即山海关;“那畔”,指山海关外。此句交待了行军队伍尚在关内,也交待了前进方向——山海关外。前结“夜深千帐灯”,说宿营。地点仍在关内,时间已是深夜。作者夜不能眠,直至“夜深”,走出营房,其时万籁俱寂,只见上千营帐都亮着过夜的马灯。此句客观上写出了康熙皇帝此次巡行的规模与气势。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此句备极推崇。他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性德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但这种摘句式的评论,难免失之于浅薄。“夜深千帐灯”是词人在不情不愿地“身向榆关那畔行”过程中,在长夜失眠情况下见到的野外宿营的情景,面对“千帐灯”出神的,是一位乡思浓重的词人。如果可以仿照下片的结尾再缀上一句,词人一定会即兴吟道:故园无此景!
        下片从“夜深”二字衍出。前两句写所闻。词人躺在帐篷中,听得见外面狂风呼啸、飞雪扑打帐篷的声音。“一更”二字的重复出现,见出风雪肆虐,长夜不绝。后两句从风雪声引出。“聒碎”的主语是风雪声,“此声”指的也是风雪声。“聒”,指噪音嘈杂刺耳。风雪声不断传来,词人无法入睡,连做个回乡梦都办不到。不禁发出感慨:在故乡是决不会有这种风雪声的!全篇的抒情,最后落到“乡心”与“故园”上。
        纳兰性德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文才武略都很出众。选授侍卫之后,出入扈从,兢兢业业。前后十多次护卫康熙帝外出巡幸,深受康熙帝赏识,得到过康熙帝的许多赏赐(详见徐乾学为其所作《墓志铭》)。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敝屣功名,“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韩菼所作《神道碑》)这种身与心的深刻矛盾,在这次扈从康熙北上过程中表现得十分明显,这首《长相思》,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明。词的上片主要写“身”,下片主要写“心”。“身”在一步步远去,“心”却愈来愈执著于故园;“身”是奉命办事,欲罢不能,“心”是真情流露,魂牵梦萦。此词虽篇幅短小,所写的只是特定的一次行程,却不难从一滴水看世界,从中看出纳兰性德之为人,看出他深受身心矛盾的痛苦熬煎。他在三十一岁的壮盛之年患虚症而忽然凋亡(《墓志铭》谓其“七日不汗死”),当是与他长期受到身心矛盾的困扰、折磨分不开的。
        此词的结构,大体上还是采用上景下情的习见格局。上片叙事写景,景中含情;下片抒情,同时带出相关的情事、景物。上下片的写法各有特色:上片说“身”,主要诉诸视觉,在空间上展开。随着“山一程”、“水一程”,空间在变换,词人距离故园正愈去愈远。而与此同时,时间也在推移,从白天直至“夜深”。下片说“心”,主要诉诸听觉,在时间上展开。伴着“风一更”、“雪一更”,时间在推移,词人对故园的思念也变得愈来愈强烈。而与此同时,空间也在变换,在词人的凝想中,既有现实中的风雪,也有梦魂难以到达的故园。总之,上下片既各有特色,又互相映照,彼此勾连,全词给人以一种整齐、对称的美感。
        用语白描,也是此词的一大特色。“山”、“水”、“风”、“雪”等实词,都是直说景物,不用一字修饰。“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与“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也无不是以最朴素、自然的口语直言所见、所闻、所感。用语的白描,归根结底在于其体验的深刻;元好问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三十首》之四),俗话所说的“绚丽之极归于平淡”,说的正是这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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