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王士禛
和少游
啼碎春花莺燕语。一片花飞,又是天将暮。欲乞放晴春不许,黄昏更下廉纤雨。 春去应知郎去处。好属春光,共向郎边去。毕竟春归人独住,淡烟芳草千重路。
王士禛序其词时曾追忆昔时填词的一段经历:“向十许岁,学作长短句,不工,辄弃去。今夏楼居,效比邱休夏自恣,桐花苔影,绿入巾舄,墨卿毛子,兼省应酬。偶读《啸余谱》,辄拈笔填词,次第得三十首。易安《漱玉》一卷,藏之文笥,珍惜逾恒,乃依其原韵尽和之,大抵涪翁(黄庭坚)所谓空中语耳。”这首《蝶恋花·和少游》,当亦是其时追摹两宋名家的清娱之作。
少游,即秦观,北宋婉约词派大家,其词委婉温雅,饶有余韵。王士禛对他极为景仰,乃至心摹手追,以原调原韵步和其《蝶恋花》“晓日窥轩双燕语”词。秦观原词云:“晓日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屈指艳阳都几许,可无时霎闲风雨。 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飞云,冉冉来还去。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抒写的是叹惜春暮,思念佳人的情愫:暮春,晓日,轩前。窥看着喃喃细语的双燕,勾起对往事的缅怀。他仿佛又回到当年,与佳人并肩共语,叹惋春的将逝。回首相聚的日子,那真是一片明媚晴朗的风光,甚至没有片刻的风雨。然而,这美好时光屈指又有几何?如今,落花早已随流水而去,无踪无影,无处问讯,只有空中飘飞的云彩悠悠来去。他忽发奇想,举杯邀云彩共饮,痴情地请它留步,想凭借它阻挡春天的归路。这首词思致奇婉,清丽动人,难怪撩起了王士禛唱和的诗情。
和词一改原唱怀想佳人的角度,而从对方着笔,模拟女子的口吻,委曲尽致地表现佳人思郎的情意。
“啼碎春花莺燕语。一片花飞,又是天将暮”,一起三句,描摹春残花碎的景象,将春花的凋落,归咎于莺燕的啼唱,似怪得无理,却又合乎情感的逻辑。唐人金昌绪《春怨》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时闺中少妇就曾把怨气转嫁到枝上的啼莺,而今,这独守空房的闺妇,饱尝离愁别绪的痛楚,把春花的残碎怪罪于莺燕,也就不难理解了。况且,莺燕啼碎的又岂止是花?难道不包括闺妇一颗痛楚的心?一叶知秋,一片飞花又何尝不意味着春的流逝?何况,暮色又将降临!南宋女词人李清照面对秋的凄冷、夜的孤独,不是发出过“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声声慢》)的叹息?一个“又”字,蕴含守盼的日子之多,见出闺怨之深。“欲乞放晴春不许,黄昏更下廉纤雨。”接着两句,以黄昏时的微雨衬映心中愁绪。“廉纤”,细小、些微。闺妇想乞求天公放晴,然而,春天不允许,黄昏时分竟又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情景使人想起“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同上)的意境,直逼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同上)的怨叹。向春天乞晴,是怕风雨再无情地侵袭春花,一种惜花自怜的情致宛然如见。“春不许”三字,把希望寄托在春天的准许上,透出闺妇的天真、痴情;而一旦不获许,又将一腔的怨恨泼向春天,画出闺妇的委屈和无奈。这里将春天拟人化,婉约含情,读来别有一番韵味。
过片点醒闺怨:“春去应知郎去处。好属春光,共向郎边去。”“属”,通嘱,嘱托。闺妇怕听莺燕啼,怕见落花飞,怕到天将暮,只为一件事:春天离去,应该知道郎君的去处,她也好嘱托春光,带着自己一起飞到郎君那边去啊!异想天开的奢望,显然不能实现。但这份痴情,这份真意,谁又能不为之感慨,为之动容!然而,幻想归幻想,现实毕竟是残酷的。“毕竟春归人独住,淡烟芳草千重路”,这春,不仅是自然界的春天,而且是象征美好时光的人生春天。然而,这一切都已逝去,空房独守,这况味,又对谁去说?眼前,淡淡的烟霾笼盖满地芳草,天涯遥隔,何日能与郎君重逢?从幻想跌入现实,闺妇的心灵遭受了更重的创伤。
这首词上片写景,景中含情,莺燕啼,春花飞,黄昏雨,无不映衬闺妇凄寂的心境;下片抒情,情因景生,淡淡烟霾,凄凄芳草,重重道路,无不加重闺妇殷殷的思念。作为和作,以闺妇思郎君对原唱的游子念佳人,“极哀艳之深情,穷倩盼之逸趣”(唐允甲《衍波词序》),可谓铢两悉称。原唱以回忆往昔的韶华表现今日的留恋,将心愿寄寓在停云留春的奇思上;和作以现实的凄寂直白内心的痛苦,将希望寄托在随春寻郎的幻想中。一样的奇想,一样的丽辞,一样的思情,唱和之作臻此佳境,堪称合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