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王夫之
本 意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 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唐五代时,不少词家惯将词调当词题。清朱彝尊云:“花间体制,调即是题。如《女冠子》即咏女道士,《河渎神》即为送迎神曲,《虞美人》即咏虞姬是也。”(《词综·发凡》)这首词题为“本意”,即援用唐五代旧例,以词调《更漏子》为题。
《更漏子》词调,始用于唐温庭筠(见后蜀赵崇祚所编《花间集》),以歌咏长夜更漏、男欢女爱、别情离绪为特征。后世袭用者也大抵不越其樊篱。王夫之身当明清易代之际,矢志图谋恢复,深以“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自题墓铭》)为憾,自不会沉湎于卿卿我我的柔情蜜意之中。因而,他以《更漏子》本意入词时,必然迥别于追摹花间词风的衮衮诸君。在这首词中,他抒情寄慨,劲气贯注,表达了一位志士仁人的心声。
“斜月横,疏星炯”,开篇两句从星空月色入笔,烘托环境氛围。西斜的明月,横挂在广袤的夜空;寥落的星辰,闪耀在漆黑的天幕: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不道秋宵真永”,一声深沉的感叹,直逗露出词人彻夜不眠的情状。“不道”,言事出意料。词人怎么也没料到,这清秋的夜晚竟会这么漫长!不难体味,此时的他已充分领略了漫漫秋宵的难捱:从明月初升到月照中天又到斜月渐沉,他何曾有片刻入眠!“声缓缓,滴泠泠”,这长夜的更漏,一声声缓慢,一滴滴清泠,声声滴滴,敲打着无眠人的心。他何尝不想安然入睡,好好休息一下呢?只是“双眸未易扃”,这一双眼睛实在不容易像门窗那样关闭啊!一个“扃”字,把眼睛比拟成可以自由开关的门窗,可说平中出奇,匪夷所思。
过片仍从景色着墨,承接上片“秋宵”,描摹深秋的风物。“霜叶坠,幽虫絮”,抓住秋天的落叶和秋天的鸣虫,渲染秋的色彩和秋的韵律。霜叶飘坠,见出秋的凄凉和萧瑟;秋虫絮语,显示秋的静谧和枯燥。试想,树叶坠落这样细微的声响都听得清清晰晰,周遭环境的静幽就可想而知。这正是一个彻夜难眠之人的真切感受。他也曾想过对策——以酒求醉,以醉求眠,然而,“薄酒何曾得醉”,醉乡不到,梦乡难入。词人的彻夜不眠自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失眠呢?“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原来,词人时时刻刻萦念于怀的是天下兴亡的大事,这是他少年时代就立志要实现的夙愿。而且,这宏愿分明正伴随着点点更漏,愈来愈深。“分明点点深”,是更漏深沉,更是心事深广。忧怀天下,心系社稷,这是一位爱国志士的大悲大忧。这“事”,这“心”,挥不去,拂还来,怎一个“愁”字了得!难怪词人低回不已,久久不能入眠。
近人龙榆生评王夫之词云:“其词虽音律多疏,而芳悱缠绵,怆怀故国,风格遒上。……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真屈子《离骚》之嗣响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词人标榜的“天下事”,即“怆怀故国”;他萦怀的“少年心”,即嗣响屈原的“楚骚心”。因而,这首吟咏本意的《更漏子》词便与一般批风抹露的艳词迥异,风骨遒劲,令人玩味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