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云 吴澄
和揭浩斋送春
名园花正好,娇红白,百态竞春妆。笑痕添酒晕,丰脸凝脂,谁与试铅霜?诗朋酒伴,趁此日、流转风光。儘夜游、不妨秉烛,未觉是疏狂。 茫茫。一年一度,烂熳离披,似长江去浪。但要教、啼莺语燕,不怨卢郎。问春春道何曾去,任蜂蝶、飞过东墙。君看取,年年潘令河阳①。
捱过了一冬的枯寒沉寂,突然面对春来的莺语花光,生命便仿佛又被重新照亮了似的,谁都不免会欣喜异常。吴澄是一位淡漠名位的经学家,但当与“诗朋酒伴”一起,吟赏名园,徜徉于池苑花丛之间时,似乎也失去了平日的庄肃和矜持。
“名园花正好,娇红白,百态竞春妆”,开口即欣然而呼名园花好,正带着一份执卷书斋所不曾有的惊喜。“娇”为窈窕、柔美,“”则有逗留、引逗之意。以人之情态赋予红、白之花,便使眼底群芳刹那间生气流动,正如衣裙缤纷的少女,在春色似镜里梳妆竞美,带有说不尽的风情。如果说,这一笔将花拟人还是总写,接着的“笑痕添酒晕,丰脸凝脂”,就简直是近景“特写”了:你看这花儿红丽,正似刚啜过酒的女孩,嫣然一笑间满颊红晕;而那璀璨的白花,则又似才搽过香脂,丰腴的颜面愈加显得清润芳洁!于是连词人也仿佛陶醉了,叹赏间不禁痴然追询:这美人的“铅霜”(脂粉),又是谁替你们搽敷?花儿何曾施过什么脂粉,词人的发问未免唐突。但正是这唐突一问,已见得词人此刻有多忘形!
忘形的其实又何止词人:这群花竞艳的春光,不还迷醉了无数的“诗朋酒伴”,在亭榭、在池苑,吟赏啸傲,留连低回,全忘了时光之流逝?“诗朋酒伴”数语,突然从所赏之花转向赏花之人,词境由此在更大的空间展开。“趁此日,流转风光”,又似是描述,又像是赏花人把盏吟咏间的相告之语,将一派纵情赏春的忘形之态,传写得热烈而又逼真。受了这种景象的感染,连词人也按抑不住心情之激荡,不禁高声吟诵道:“儘夜游,不妨秉烛,未觉是疏狂!”《古诗十九首》之十五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有如此美好的风光,尽可以放情“流转”!就是白日将尽,无妨再秉烛“夜游”,谁能说这便是疏脱、轻狂?这当然只是词人(包括他的“诗朋酒伴”)的自我感觉而已,在读者眼中,这班呼叫着要秉烛夜游的朋友,是确乎“疏狂”得可以了!
到了过拍之处,大抵已酒酣兴尽。“赏春”的奇情,也因此交织了几分“送春”的惋叹:“茫茫。一年一度,烂熳离披,似长江去浪。”俗语说“日中则昃”。春光最繁盛之季,往往也是它的消歇最迅疾之时。眼看着姹紫嫣红的百花烂熳一片,转眼间便又将落红缤纷、满目茫茫!句中以“离披(花片散乱貌)”紧接“烂熳”,再喻以“长江去浪”,顿将春去花落景象,表现得黯然惊心,并带有了江浪东去般的声势和力度。也许正因为春光短暂,才更值得人们看重和珍惜。流啭于这美好春色中的“啼莺语燕”,倘若不能得到知音的赏听,岂不辜负了它们的一片好音?词人由此大声叮咛朋侣:“但要教、啼莺语燕,不怨卢郎!”据《后汉书》记,汉末学者卢植师事马融,马融常列美人“歌舞于前”,卢植却“侍讲数年,未尝一盼”。而今词人却反用此典,将一片惜春之情,赋予连美人也不屑“一盼”的“卢郎”,去含笑聆听“啼莺语燕”的倾诉,则春光纵然短暂,莺燕又有何怨?
对春归的惋叹,就这样被深情的叮咛化解。当朋侣们都在谈论“送春”话题的时候,我们的词人,却对宇宙、人生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问春春道何曾去?任蜂蝶、飞过东墙”,这便是词人在沉思间作出的惊人回答。别以为繁花将尽,成群的蜂蝶都匆匆飞离花苑,春天就会一去不返。其实,春天又何曾归去?以蜂蝶纷纷飞过东墙的“春归”景象,反衬“春道何曾去”的断然回答,这是词人最出人意料的一笔。它令人疑惑,却更发人深思。然后含笑推出“君看取,年年潘令河阳”的结拍,读者便茅塞顿开,不禁要拍案叫绝了。“潘令”即西晋著名诗人潘岳,史载潘岳“美姿仪”,少年时“常挟弹出洛阳道”,遇见的女子都为他的丰采倾倒,以至“皆连手萦绕”,投赠水果给他。他担任河阳县令时,才二十七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此句正以潘岳喻比春天,自豪地告诉人们:春去春来,它又何曾真就离开过我们?它的俊美,它的容采,不年年都像才任河阳令的潘岳一样,含笑玉立、飘洒多情么?
吴澄这首词题为“和揭浩斋送春”,当是一首“送春”为题的和韵之作。“揭浩斋”即揭傒斯(“浩斋”为揭氏室名),吴澄与揭氏曾同在翰林院供职,故有此游园唱和之作。前人称“寿词多俗,和韵易拘”。此词则俊逸洒脱,在立意上也突破了“送春”词常见的衰飒哀伤之格,而表现了一种旷达乐观的哲理体悟,颇能给人以启迪。结拍以风华照人的潘岳,喻比晴丽多姿的春天,更觉思致超妙,笔端有灵气浮漾。难怪此词一出,即“流传一时”(王弈清《历代词话》),而揭氏的原作反很少有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