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 姚云文
艮 岳
渺人间、蓬瀛何许,一朝飞入梁苑。辋川梯洞层瑰出,带取鬼愁龙怨。穷游宴,谈笑里,金风吹折桃花扇。翠华天远。怅莎沼粘萤,锦屏烟合,草露泣苍藓。
东华梦,好在牙樯琱辇。画图历历曾见。落红万点孤臣泪,斜日牛羊春晚。摩双眼,看尘世,鳌宫又报鲸波浅。吟鞘拍断。便乞与娲皇,化成精卫,填不尽遗憾。
词题中的“艮岳”,是宋代修建的一座以假山为主的苑囿,故址在河南开封城内东北隅。《宋史·地理志》载:“万岁山艮岳,政和七年(1117)始于上清宝箓宫之东作万岁山。……宣和四年(1122),徽宗自为《艮岳记》,以为山在国之艮,故名艮岳。……自政和讫靖康积累十余年,四方花竹奇石,悉聚于斯。楼台亭馆,虽略如前所记,而月增日益,殆不可以数计。……徽宗晚岁患苑囿之众,国力不能支,数有厌恶语。由是得稍止。及金人再至,围城日久,钦宗命取山禽水鸟十余万,尽投之汴河,听其所之。拆屋为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笓篱;又取大鹿数百千头杀之以啗卫士。”这首词通过对艮岳这座皇帝御花园的富丽华美和宋徽宗奢侈糜烂生活的细腻描写,抒发了作者对北宋灭亡这出历史悲剧的深沉感慨,表现了对历史、人生的深刻反思,同时也寄寓着对封建帝王的几分嘲讽。
上片通过对艮岳昔日的灿烂辉煌和今日的荒寂冷清两种景象的鲜明对比,揭示封建帝王为图个人安逸享乐给人民和国家带来的深重灾难。开头二句,即着力描摹这座豪华园囿的不凡气势。“蓬瀛”,即蓬莱和瀛洲,相传是神仙居住的海上奇山。“梁苑”,西汉梁孝王修筑的东苑,故址在河南开封东南。一个“渺”字劈空而来,以俯瞰视角极状其雄伟壮观;继之又以“飞来”二字极摹其突兀耸拔的气势,笔力沉雄,动静相谐。以下“辋川”二句,极言艮岳之瑰丽繁富。“辋川”,即辋谷水,在今陕西省蓝田县南。唐诗人王维曾在此置别业,与裴迪等赋诗酬唱为乐。“梯洞层瑰”,指阶梯状排列的宫室等建筑如层层美玉堆垒,整齐漂亮。这些人间的宫室令鬼神见了愁、蛟龙见了怨,都惜自己的居处远逊于其辉煌精美,赞叹其结构的复杂巧妙和景致的丰富多变。“穷游宴”三字,是对徽宗奢华无度生活的精辟概括,其蕴含的丰富内涵,无法用文字表述。接着笔锋陡转,以“谈笑里”开头,用调侃的声口揭示帝王生活带来的内忧外患。“金风”,秋风。“桃花扇”,指美女所持的绘有桃花的扇子,宋晏几道《鹧鸪天》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无情的秋风吹折了桃花纨扇,宣布了一代王朝的终结,最终导致了一幕触目惊心的悲剧——“翠华天远”!“翠华”,天子仪仗中以翠羽妆饰的旗帜或车盖,这里代指徽宗、钦宗。“天远”,指徽宗、钦宗被金兵掳执北去。此句直截了当地指出徽宗修建艮岳、自酿恶果的结局,颇有胆识,亦有深刻的批判意义。接着三句,以一个“怅”字为基调,发抒作者对眼前破败凋零景象的感慨:可叹原来的太液池已无清波,长着一丛丛莎草,落满了被污泥粘住的萤火虫,曾是画屏一样叠翠堆绣的假山烟气缭绕,遮蔽了残石断岩,露珠像是荒草泣出的泪滴,点缀在青绿的苔藓上。所有的景物,都在诉说着兴亡的历史。借景抒情,真切感人。
下片咏怀,表达作者对北宋王朝灭亡悲剧的反思,寄寓家国之思。换头三句借往日所观之图画,表达对昔时风流岁月的追忆和留恋。“东华梦”,指眷恋宋朝之梦,盖北宋宫城东门曰东华门。“牙樯”,用象牙装饰的桅杆。“琱辇”,玉饰的车子。“落红”二句,谓满地的落花,就像是孤臣孽子的眼泪;夕阳黯淡,春意阑珊,风吹草低见牛羊。此处以景寓情,以景之无情衬托人之多情,同时也流露出物是人非的凄凉意味。“摩双眼”三句,由吊古转到伤今。“鳌宫”,指禁中宫殿。因宫殿陛石刻有巨鳌,故称。“鲸波浅”,海水变浅,谓沧桑巨变。《神仙传》:“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此处暗用此典。“摩”、“看”二字,见出作者对人世灾祸的深切悲悯。“吟鞘拍断”更是唱出一代臣民复国无望的苦闷和憾恨。“吟鞘”,指好剑。《拾遗记》:“(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剋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作者把自己比为吟啸的宝剑,悲叹只能在鞘中任人拍断,而不能施展抱负,为国出力。结拍三句,更是以不可遏抑的笔势,使无穷的遗恨绵绵流出。“娲皇”,即上古三皇之一的女娲,传说她“一日中七十变”(郭璞注《山海经》)。“精卫”,神话中的一种鸟。《山海经·北山经》载:“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这里以神话传说,言自己即使乞求女娲将自身变为填海不息的精卫鸟,也填不尽人间恨海。结尾悲愤苍凉,低徊无限,感人至深。
姚云文虽在入元后继续出仕,但家国兴亡之感在其作品中屡有流露。这首词借景抒怀,吊古伤今,情感饱满,格调老苍,不愧宋元之际感慨兴亡之佳作。清陈廷焯《云韶集》评曰:“字字奇警呜咽,句句锤炼无渣滓。尘世沧桑,可胜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