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黄昏》赏析二
吴组缃《黄昏》原文
吴组缃《黄昏》赏析一
吴组缃在《谈散文》中曾说:“其实散文何止抒情?它也叙述,也说理,也描写。古代散文名篇是如此,看《古文观止》就知道。”《黄昏》就是这样一篇有“叙述”、有“说理”,也有“描写”的小说化了的散文。
在这篇小说化了的散文中,作者只写了一个黄昏,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我”自家的院落。在这个院落里,“我”与各式各样的人交流着,看到了很多,也听到了很多。
在家庆膏子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日趋衰败的家庭:
大宗祠里有家庆膏子祖爹‘内阁中书’的匾,传到他父亲,一味的只知道买花置妾,终天和朋友讲究些诗酒风流的事,把家产败了大半,年纪很轻便死了。家庆膏子在他祖母和母亲两代孤孀的过分溺爱之下养育成人,学会的是养鸟雀,斗蟋蟀,钓鱼,放大风筝,抽鸦片,推牌九,勾引人家女子一类事。后来,他又把剩余的一点田地产业,住宅家具全都花费完了,如今只好拿捕鱼扎风筝这类本事维持着荒唐生活。
内阁中书的后代,沦落到如此境地,固然有其自身的原因,但处在社会中的人不是孤立的,家庆膏子正是当时社会殖民侵略下一个烙印。这从其名字上便可得以一窥:“因为他的鸦片瘾不是用枪斗吸可以满足的,传闻他每天要生吞三四两鸦片膏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家庆膏子’。”于是,恶性循环,导致了人性的堕落:靠偷来过活,却死不承认。他说:
“师娘,说谎的你你骂我,鸭子是我自己的。我是没钱买米才拿出来卖。——那个事不是我家庆膏子做的,笑话,师娘你你别多心。”
被小玉说中要害后,只能“我我是我是……”苍白无力。“谁之罪?”文中写了这么一句“他从前不做这种偷盗的事”,其实做了最好的回答,是社会的逼迫。而社会逼迫的不只是家庆膏子一个,而是整个群体:
“如今在村上住家的人,东西眨不得眼。年纪轻的汉子都找不到营生做,飘飘荡荡的。有娘有老婆的,就偷娘老婆的;没娘老婆的,就偷人家的。捉住了,骂一场,打一顿,东西到底是给自己换钱花用了。横竖做小偷又不犯死罪。”
多么讽刺而又畸形的社会!
当然,看到的不只是“家庆膏子”一个人,“我”还看到了“老八哥”。老八哥在敲锣,他的敲锣声号召大家去筑堰,去与自然灾害作斗争。然而人能与自然搏斗,却仍然摆脱不了苦难:由于经济萧条,由于殖民侵略,更由于腐朽的封建宗法制度,使丰收成灾。正如文中所写:
“全靠老天爷慈悲——听说外面稻是一块五?——外面到底可太平了?”
“南京新近在美国借了五千万棉麦,……”
“稻价不足还要跌?”
终于老八哥忍不住要骂娘了,但只是骂娘而已。悻悻地敲着喊着渐远了。
作者似是在与“家庆膏子”、“老八哥”交流,看到的也只是“家庆膏子”、“老八哥”。但其实,正是通过“家庆膏子”与“老八哥”,我们才了解发生在院外的、乃至整个社会的事。所以,可以说,我们从“家庆膏子”身上看到的不单是一个家庭的落败,更是一个村,乃至一个国家的落败!而从“老八哥”身上,则看到了些许的挣扎,不只是“老八哥”,更是整个村,乃至整个国家的人民。
在自家的院落里,不仅看到了院外的世界,还可以听到来自院外的许多声音。透过声音,我们看到的是那令人不堪忍受的贫困带来的种种恶果。贫困造成了道德沦丧:天香奶奶不见了二只猪。“说不定就是她自己儿子偷的。”这也正应了“有娘有老婆的,就偷娘老婆的”。连娘老婆都偷,那桂花嫂子丢了七只鸡,便不足为奇了;而被“辞歇”了的松寿针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鬼哭似的“荷荷荷,荷荷荷”的笑声,让我们了解到贫困也会令人发疯;贫困甚至能要了人的命,锦绣三太太“一个星期里我亲眼看着她家出两起棺材”。只因为开店折了本,只因贫困无法还债。
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人的道德沦丧至如此,人疯也好,死也罢,究其根源还是贫困,是破产。处于农村经济浩劫之中的小商人、手工业者,他们的命运与农民是一样的。而一切一切都是作者在自家院落里听到的,这声音是天香奶奶的,是松寿针匠的,是锦绣三太太的,但又不止是他们的。透过声音,作者让我们听到了更远处:整个村庄,甚至整个国家。所以,与其说这是一个个农村的家庭,倒不如说作者给我们描绘出了一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欲横流的世界。败落、贫困、混乱,满目的凄凉,在这里到处震响着旧世界的崩裂之声。这样的世界不是人所能生存的,正如“我”对我的女人所说:“难为你在这个环境里住这几年。”而处于这个世界里的不幸的人们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们的胸膛里已经愤火中烧,正酝酿着轰然爆发。
如果说“老八哥”的挣扎只是些许的话,那么桂花嫂的愤怒的叫吼,则让我们听到了愤火的爆发。
仍在自家院落,我们听到了院外桂花嫂子的砍刀板咒:
“偷奶奶的鸡的短命鬼呀,……你这永世讨不到人生的贼呀,你今晚是活不过半夜子时就要挨天雷劈死的呀!”——“朋的!”——“你这绝子绝孙的下油锅的贼呀,你偷奶奶的鸡换钱买米,吃了要七窍流血呀!”——“朋的!朋的!”——“你——呜呜——”——“朋的!”——“你丧失了良心的贼呀,呜呜呜,——你害的奶奶孤儿寡妇怎么过呀!呜呜呜!”…………“朋的!朋的!朋的!”
似乎是在诅咒偷鸡贼,而“朋”“朋”“朋”的声音分明在诉说桂花嫂的怨气与怒气,对整个社会的怨气和怒气,甚至想用刀砍死它。
不仅是一个村庄的村民需要奋挣,整个国家的人都需要反抗,才有可能赶上活路。
作品中的空间始终未变,而时间却在慢慢地向前走。带着轻松闲适的心情,我走进了有着落霞的黄昏的院落里。随着人物的上上下下,天也越来越黑,“除了满天星斗,几点流萤和地上栗花绳子的火头外,连屋脊的轮廓也看不清了”。带着沉重亦感震撼的心情,闩上了门,因为已经夜深了。时间从黄昏走到了黑夜。但黑夜过后仍会有黎明,因为“一些活的尸首在呻吟,在嚎啕,在愤怒地吼叫,在猛力挣扎”。终有一天,会走向黎明的,不只是一个村庄,一个农村,更是一个国家。
在具有暗示意味的时间里,在始终未变的空间里,作者描绘的是一个“狭小”的农村景象。但作品正是通过这个“狭小”去透视“广大”,看到了一座如人间地狱的古旧农村,看到了一个凋敝破产的国家;同时也听到苦难与悲愤的交响,还可以听到震颤在黄昏空气中此起彼伏而又交织重叠的呻吟与怨怒之声。使作品在短小的篇幅里概括出丰富的生活内容,显得醇厚充实。这也正是这部作品的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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