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失去了什么》

2019-05-14 可可诗词网-随笔小品文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天下着不小的雨,我和丽尼仍旧裸着头。在八点多钟的时候赶到了新光戏院。

已经有不少的观众占满了大半个戏院了;这次比第一次公演的时候,是少了许多太太和小姐之类的看热闹的观众了,大部分是年轻的,我可以说是有些面熟,假使我记得不错,那都是在演戏的场合曾经碰见过的。

我坐在角落里,因为幽暗的灯光觉到有些儿悒郁,并不能把带去的书看一点;我渴望那绿的幕帷能够立即揭开。

幕不多时开了,第一个戏是《都会的一角》。可是,不过是开演了一刻钟的光景,幕忽然落下来了。一个演员坐在那里,半边身子还在幕外边,他缩了进去,惹得观众莫名其妙地笑了,谁都猜到剧是没完的。

没有人出来说明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观众的议论声在每一个角落里飘扬起来。

过了十分钟的光景,一个人出来讲了:

“现在有特殊的原因,暂时停一停,请大家耐心等一等!”

这两句话越发叫观众不安了,议论的声音一阵阵发酵地使剧院里弥漫着疑惑和惊异了。

前面坐的旅冈匆匆地站起来向门外跑了出去。等他回来,我拦着问:

“什么事情?”

“××局禁演。”“剧本成问题?”

“不,剧本早通过的——现在拿剧本给他们看,前面两个戏大约没有问题。《走私》还在交涉。”

……终于,《走私》的剧本要带回××局去审查。

等着,将近一千的观众焦虑但是平静地等着;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半点钟……我想,时间大概是像一条虫样在我们心头啮咬着地爬了过去。等着,等着,一阵辛酸往空了似的胸头上涌。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让一点多钟的时间坐在那里期待中止的幕帷重新拉开的观众,他们虽是急躁地等候着,他们却从不发出骚扰的声音来,也不见有人站起身走。这不是为了什么礼貌,是为了他们真正想吞食一些在层层抑压下的精神上的粮食!

……终于一点多钟的时候都等待过去了。

幕终于拉开了——

舞台上撤去了布景,在后面是一块阴暗的颜色的布幕,二三十个演员,化了装的,没上装的,男的和女的,高的和小的……沉静地站在这块阴暗的颜色的布底前面。

我觉得死一般的岑寂在我四周凝固着,我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一个矮小的个子站在演员的前面开始用不十分高的清晰的嗓子向观众讲道:

“……本来,我们的剧本都是经过审查通过了的,现在临时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我们还想尽可能地让观众至少看一个戏回去。……先说《都会的一角》和《秋阳》还可以上演的,所以我们等着……可是,他们把剧本拿回去以后,现在根本一个戏也不准上演了……原因是为了《都会的一角》中有一句剧词,是说:‘东北是我们的!’……”

他的声音有些儿颤抖,我已经不能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听觉上面了,因为我觉到心头也有些儿颤抖。模模糊糊的,我听见在每个角落里,在舞台前面,在我四周有一阵充满愤怒的吼声:

——继续演下去……

——我们要争取演戏的自由!

——……!

舞台上有人在拭着眼睛……流泪了吗?是的!舞台下面,就在我底四周,有人流泪了——脸上是蒙着羞耻,心头是起着燃烧,愤怒,愤怒啊!

一阵愤怒的火焰燃烧着每个人没死的心,人群中起了嚣扰:人羞耻愤怒地叫和哭……那声音扑击着空洞的心,起着回荡,使心底都颤栗起来了。

舞台上有个人拍着胸激奋地叫:

“记在心里!记在心里!”

记在心里,记在心里!记着“东北”是我们的呢,还是记着“东北”不是我们的呢?……

我想叫起来问,但是我底喉管被什么壅塞住了,叫不出一丝声音来,是被眼泪么?……然而我记得,我没有一颗泪珠!只是燃烧,只是愤怒的燃烧,燃烧完了我眼内底泪滴了。

……戏终于完了。

人们带着羞耻和愤怒回去——记在心里,记在心里!戏就是这样地完了!

我们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然而我们被迫着不准说失去底东北是我们底土地了!

出戏院来,碰见了东北来的舒群和罗烽。我一抓着他们底手,我颤栗地苦笑地说:

“东北不是我们的!”——这次,我几乎让热泪流出来了。

我想向每个人叫:

“东北不是我们的!”

我发誓:我要写,把这天的景况写一个剧本或是一篇小说,但是到现在,我没写出一个字来……我感到,拿一枝笔现在是十分不够的了,写,写,可是我们有几多写的自由呢?……

我们失去了什么?不只是东北,不只是××……我们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失去了一切的自由!

“我们记住,

东北不是我们的!”……

一九三六年六月

(1936年《作家》第1卷第4号)





赏析这篇小品记叙了上海戏剧界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1936年6月上海业余剧人实验剧社上演了夏衍创作的独幕话剧《都会的一角》,同时还演出了洪深的《走私》和张庚的《秋阳》。《都会的一角》揭露了半殖民地中国社会的黑暗和腐朽,表现了人民的屈辱和灾难。剧本结尾处有舞女之弟、11岁的小学生读教科书:“东北以东三省接俄国东海滨省,及日领朝鲜……”读到此处,有“邻居”突然闯进,惊慌失措地说:“你这教科书是什么年代的?不行啊!你,在什么学校?”东北沦陷后,中国人便不能说那是中国领土,即使读教科书也不能读这一段话,这就是1936年半殖民地中国社会惨痛的现实。因为有此段台词,该剧在一次演出时,遭到租界工部局来人的当场禁演。观众初愕然,继之人声鼎沸,公演负责人徐韬上台说明原因后,观众深感受辱,爱国热情从心底燃起,齐声高呼“东北是我们的”。这句话后来成为全上海抗日救亡的口号。随后上海新闻界和各地文化团体相继抗议工部局。为此任钧还写了一首诗《“东北永远是我们的”》公开发表,痛斥帝国主义的霸道无理,并号召四万万人民整齐步伐,用愤怒的喉咙,振臂高呼“东北永远是我们的!”“让全中国,让全世界,让全宇宙,都装这种音波”。

荒煤的小品是以当事人的身份,记下了在新光剧院禁演《都会的一角》的情景。作者的叙事角度不是完整记下事情发生的始末,而是重点写这一屈辱事件发生前后他自己和朋友们的情感波动。开始写去看戏,强调天是阴郁的,下着小雨;而坐到剧院角落时,“幽暗的灯光觉到有些儿悒郁”。这似在写实,其实是写人的心情。因为在国土片片沦丧,人民流离失所的情形下,有正义感、有爱国心的人来看戏,绝不是以消闲取乐为目的。特别是作者同散文家丽尼,东北作家群著名作家舒群、罗烽同去看战友夏衍、洪深、张庚的戏,更是带着激动的心情;寻找寄托,也是为了研讨艺术。当他们知道剧目遭禁之后,场上一片愤慨,继而又一片唏嘘,大家深深地体味了做一个亡国奴的屈辱。敌人野蛮地夺走了我们的东北,还不准说东北是我们的。这种耻辱怎能不令人泪下如雨。但作者说:“然而我记得,我没有一颗泪珠!只是燃烧,只是愤怒的燃烧,燃烧完了我眼内底泪滴了。”此处无泪胜有泪,是愤怒的心在燃烧。当作者走出剧场时,他抓着两位失去故乡、流浪到上海的东北作家舒群、罗烽,颤栗苦笑着说了一句话:“东北不是我们的!”之后热泪流出。他偏偏重复一句心口不一的话,含义颇深。这句话中满含悲愤:敌人竟不允许我们说东北是自己的领土,岂有此理!这句话也包含着屈辱:东北已经被敌人无情地践踏,父老乡亲惨遭蹂躏,我们怎能忘记!也包含了警示:朋友们,记住这个耻辱吧!记住这个仇恨吧!请记住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国土,还有人生的自由。收复家园是我们中国人神圣的使命,是每一个作家不可忘记的奋斗目标。

这篇记实小品,作者感情表达自然而朴实。荒煤是用一颗炽烈的爱国心来写,用自己不愿做奴隶的心来写成的。自古以来,诗贵情真,文贵情真。一篇好的作品只有感情的表达是发自内心,真诚自然时,才会赢得读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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