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睡》
睡是怪难讲的,假如说“不睡”便容易得多。这个理由很好懂,我们平常说“不什么”照例属负性,说是什么,或不说“不”才是正。但讲起睡来恰好相反。不睡属正面,睡反而是负的。您想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非负而何?
这种想法也稍有因由的。当我小时候老想注意“怎么样才会睡着了呢?”然而不知怎的,老失败,不是清醒白醒地困弗着,便迷迷胡胡地已经困着了。一寤天亮,叫声阿呀。
又作这般想,睡与梦通,假如说梦,这文章大概也比较好写一点。梦虽把捉不定,总有些微的内容也。这个年头说了作梦,也许无碍吧——虽然我不想谈梦,因为万一碰着了心分析者如弗洛德老爹之徒,梦也不会轻易被饶过的呵。如《古槐梦遇》《槐屋梦寻》,我诚自悔其“少作”也。
睡的特色为空白,为没有内容,有了内容便非纯正的睡。古人说,“至人其寐无梦”,正是这个境界。此境虽高,但须问如何可说?可说的或在它的上下左右,所谓烘云托月,或在它的反面,又岂所谓背面傅粉欤。
睡虽然没的可说的,但不睡您受得了吗?
假如睡成为问题,人对于睡的问题,真够伤脑筋的,而且对它的态度亦非常特别。在一端看来,似乎对它非常的关切,以至于贪得无厌,仿佛越睡得多,得便宜愈多哩。有人把这八小时的睡眠,一死儿咬住不放,缺了一点半点钟的觉,来朝便将以失眠的态度出现,带着一脸严肃沉郁毫不幽默的神情。
眠食常言也,问人好,总说“眠食如何!伏维万福!”但咱们对付这两桩大事,态度却不很同。吃虽够重要的,而我们至少已进步到不至于勉强自己或勉强他人吃的程度,当自己或他人实在吃不下的时候(请客殷勤布菜,劝酒至于吵嘴打架,那算例外)。虽然离杨朱还很远很远。
我们对于睡却不然了。勉强他人去睡,固力不从心。但我们的确每天,大约每天在那边暗暗地勉强自己睡,你快睡吧!你快睡吧!诱导之不足继之以逼迫,逼迫之无效乞灵于“蒙汗”。这又是什么道理呢?那“不睡您受得了吗?”这句话在那边作怪呀。所以与其说贪睡之利,不如说害怕这不睡,尤为的确。
这是一极端。其另一端,虽然抱这意见的究属少数,而真能实行的或仅有绝无其人,但这总不失为人类的古老幻想之一,这样的奢侈而又这样俭省的。试想百年只三万六千场年,而古稀之说无端又打了个七扣。长生方剂古今尽多,而成效难期,离“人寿二百年”还差得很远哩。其实最简单的延年益寿法便是不睡。以八小时计,当二十四小时的三分之一,质言之一个人假如不睡而能活到一百岁,即等于活了一百三十三岁零四个月。我们实在把好好的光阴白白困斯蒙董里给糟践了。《古诗》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夜长须秉烛,不言不睡者,岂古人未达一间,乃措词之微妙也,今语所谓幽默殆近之。
在这睡得愈多愈好,愈少愈妙,两端之间,我们对付它的态度如何的微妙而尴尬,您也可以想象出来了。
夫睡即眠,眠即睡也,我们不常常说睡眠吗?这和睡觉不同,睡与觉对待成文,犹之长短快慢也。但睡眠虽异文同义,如各按上一个“不”字,其义即不尽同,不睡者,不想不需要睡,或者干脆,不睡就是不睡。不眠就是困不着,即失眠的另一种说法。在此二者之间则有无眠。
为什么要拉扯上这语文上的顽意呢?这关于我的身边琐事,觉得这无眠两字怪有意思的,曾取作室名:“无眠爱夜两当二乐之轩”。因太长了,刻个图章太贵,做斋匾更了不起,而且这样狭长的匾,蜗居也容它不下,只好说说算数。
是的,“无眠爱夜”。夜是很好的境界,可惜被我们的眠哩梦哩给耽搁了。睡为何必在晚间呢?我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说是人的一种习惯或者运命了。在这儿,我想对那些“俾昼作夜”的人们表示敬礼,可惜他们在那时候多半开了烁亮的灯,加倍的活跃着,这好像又差了点。我只想在这黑暗里悄悄地呆着,不睡么?也不。我是想睡的,而且想早点睡,故有句云,“寒夜虽长宜早睡”。但也要睡得着呵。假如眠不着呢,那真不如无眠爱夜了。盖无眠者,果然不是一定不要睡,也不是纯粹的睡不着,不知因不要睡而睡不着呢,还不知因睡不着而索性不睡了呢,反正有点像狐狸之于蒲桃,又好像小孩子摔了交就地打个滚。我们生长在夜晚上,您想,我如何能不爱这夜哩?
由睡说到夜,已有点添枝添叶了,若再扯上别的,罪过罪过。
1948年6月4日于北平
(1948年6月28日《民国日报·民园》)
赏析这篇散文写于1948年,原题作《无眠爱夜》。
初读此文,人们会感到拉拉杂杂,多信手拈来的话;但是你慢慢读去,又能恍然领悟:作者的精神风致与文章的神韵,是那么朴拙地呈现在字里行间。作者“觉得这无眠两字怪有意思的,曾取作室名:‘无眠爱夜两当二乐之轩’”。从他早年的诗作和散文中,人们得知俞平伯是爱夜的。本篇还写道:“夜是很好的境界”,只是他“只想在这黑暗里悄悄地呆着”。细细品味,这“无眠爱夜”,自有作者当时那微细的心灵境界。
1924年,朱自清先生在《<忆>跋》里,曾说到俞爱夜的原因:“但是,他为什么爱夜呢?……我说夜是浑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张开了她无长不长的两臂,拥抱着所有的,但您却瞅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巴;这便因可惊而觉着十三分的可爱。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朱是俞的至交畏友,这一回答,当是确切的,符合这位“沉浸在夏夜梦里”的青年诗人的心灵与个性,但是《谈睡》已是作者近“知天命”之年的创作,且此时他已很少创作散文一类的抒情作品了。我以为,如今他的爱夜当与无眠相关,您看:“不睡么?也不。我是想睡的,而且想早点睡……但也要睡得着呵。假如眠不着呢?那真不如无眠爱夜了。”这不有点自我解嘲?这里早已没了“为赋新诗”的爱夜了。您看:“盖无眠者,果然不是一定不要睡,也不是纯粹的睡不着,不知因不要睡而睡不着呢,还不知因睡不着而索性不睡了呢,反正有点像狐狸之于蒲桃,又好像小孩子摔了交就地打个滚。”这里再没有“满布着黄昏与夜的颜色”了。
您再想想,作者在这解嘲中,不也流露了点人到中年,于性灵中所蕴蓄的冲淡平和么?
我曾赞叹作者以“无眠爱夜两当二乐”名轩,倒也超脱!安步当车,乐天知足,与世无争无求;无眠爱夜,狐狸蒲桃,摔勒交便乘势打个滚,亦与时空了无嫌隙喽。
随后,我更想到作者先以《无眠爱夜》发表,旋又改题《谈睡》,这也有些文章。“无眠爱夜”,不也“身似菩提”么?而“谈睡”,谈些睡的上下左右,则竟达“菩提无树”,“色即是空”了。
也许,这和作者的人生与治学情趣不无关联,一位从热衷新诗新事,而潜心红楼清真的学者,无眠爱月,两当,二乐,以至谈睡,仿佛也在必然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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