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魏〕曹丕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②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③，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④。”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宜实，诗赋宜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⑤，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⑥。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讬飞驰之势^⑦，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⑧，周旦显而制《礼》^⑨，不以隐约^⑩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⑾。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⑿，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逐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⒀，斯志之大痛也。

(《文选》卷五十二)

注释①《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专篇论文的开端。《论文》对文学的价值和地位、作家的个性与作品的风格、不同文体的特点、文学批评的态度等，都接触到了。文章就上述问题虽然仅仅是略引端绪，但对后世影响深远。这篇论文，标志着文学进入一个“自觉”的时代。②傅毅——字武仲，东汉诗赋家，章帝时为兰台令史。有集五卷，见《全后汉文》卷四十三。③小之——藐视他。④下笔不能自休——讥其为文冗长，汗漫，喋喋不休。⑤节奏同检——音调缓慢的度数为节，更端为奏。检，法度。⑥不朽之盛事——《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文章属“立言”，故称。⑦飞驰之势——处高位之人，出则高车驷马，声势赫赫。⑧西伯幽而演《易》——《史记·太史公自序》：“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⑨“周旦”句——周旦，即姬旦，西周初政治家，文王第四子，一名叔旦，因采邑在周，故称周公。归政成王后，以主要精力制礼作乐，建立各种典章制度。⑩隐约——穷困。⑾加思——转移著述的念头。加，移。⑿“夫然”句——《淮南子·惟道训》：“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⒀迁化——犹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