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诗(其六)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本诗是《本事诗》十章之六。据考证,《本事诗》是写给日本歌伎百助眉史的。柳无忌《苏曼殊及其友人》指出:“曼殊的《本事诗》十章,全为百助而作。”诗作于1909年春,当时苏曼殊正在东京,与百助交往密切。周瘦鹃《紫兰花片》说:“(曼殊)久寓扶桑,与彼邦名花百助女(眉)史善,过从綦(qi)密,燕子龛中,时着亭亭倩影焉。”(转引自马以君《燕子龛诗笺注》)
但此时曼殊早已出家,自觉对不住百助的多情,于是在诗中深寄感慨。柳亚子先生分析说:“学佛与恋爱,正是曼殊一生胸中交战的冰炭。……无怪他的《本事诗》十章内要说:‘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了。”(见《苏曼殊〈绛纱记〉之考证》,转引自《笺注》)任访秋教授也指出:“在《本事诗》中反映出他同爱他的女子之间的感情,已达到了相当深邃的地步……但由于他已出家,已不可能再同她结合,所以在诗中写出自己无可奈何的怅恨。”(见《苏曼殊》,收于《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论》)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意谓美丽而多情的少女,已向自己婉转而明确地表达了情意。“乌舍”,女神名,形容少女秀美的容貌。作者自注:“梵土相传,神女乌舍监守天阍,侍宴诸神。”乌舍作为侍宴的女神,恰合百助歌伎的身分,因此这一喻写绝非信手拈来,而出于作者精心的抉择。“凌波”,形容少女轻盈的步履。典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肌似雪”,形容少女的肌肤细嫩洁白。《庄子·逍遥游》:“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整句诗,对百助姣好的姿容作了细腻生动的刻画。据包天笑回忆: “君(指曼殊)在东京,寄我以日本百助眉史弹筝一小影,……此百助小影我曾载之所编小说杂志,后为瘦鹃借去影印,不知今尚在否? ”周瘦鹃也回忆说:“(曼殊)往岁尝以一邮片贻包天笑前辈,上镌女史调筝小影,神光离合,不可逼视,璧月琼花,犹不足以方其明冶也。”(俱转引自《笺注》)可见诗中所绘,并非夸饰,百助的绝色,确能令人倾倒。“亲持红叶索题诗”,是说少女殷切地向作者求诗。“红叶题诗”,典出《青琐高议·流红记》。据载,唐僖宗时,文士于佑在御沟中拾得一片上有题诗之红叶,也在一片红叶上回题一诗放入御沟上流,为宫女韩采频拾得。后韩采频嫁给于祐,举行婚礼时,各从箱中取出红叶相示,惊于姻缘之巧合。本句引用“红叶题诗”之典故,说明百助请作者题诗实际是在表达爱情。此美丽的少女,作如此多情的表示,生性敏感的诗人,怎能不情动于中?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意谓自己面对少女的痴情,虽然深为感动,但格于出家人的身分,只得割爱婉拒。这两句诗套用了张籍《节妇吟》的结语:“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未剃时”,即尚未剃发为僧之时。言下之意是说,倘使我尚未出家,或许能报答你的一片真情。因此,诗句的含义不象张籍原诗那样完全失望,而有结良缘于来世的心愿。“还泪”之说,便暗用了《红楼梦》中绛珠仙草有意报答神瑛侍者的故事:“绛珠仙草因得石头灌溉之德,自己尚未酬报,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 ‘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可见诗中所谓“无情泪”,实际饱含痴情,隐寓着自己今生难以相报,只好等待来世再说的意思。怀有深情却不得不含泪相拒,有心绝情却又实在难以割舍,这种缠绵怅恨的复杂情绪,凝结在悲恸酸楚的诗句之中,自能使读者对诗人欲爱不能、欲舍不忍的痛苦情境,也抱有深深的遗憾。
苏曼殊的诗作,多是七言绝句,多咏写个人情事,且往往直抒胸臆,内容自显得不够深厚,境界也往往过于狭窄,工力也不够精湛老到,由于诗作大胆纯真,直披襟怀,而且感情深挚,语言清丽,使人读来几乎察觉不到其稚弱浅直,只觉得情思激越,心旌摇动,受到强烈的感染。本诗便鲜明地表现出曼殊诗作长于以情动人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