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国主·李煜《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①,玉树琼枝作烟萝②,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③。最是仓皇辞庙日④,教坊犹奏别离歌⑤,垂泪对宫娥。
[注释]
①霄汉: 天空。
②烟萝: 指树木丛茂,仿佛烟聚萝缠。
③沈腰渊鬓: 指因忧愁过度而使腰围瘦减,两鬓变白。沈,即南北朝时文学家沈约,他给朋友徐勉写信说自己老病: “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后来就以 “沈腰”作日见消瘦的代词。潘,即晋朝文学家潘岳,他的 《秋兴赋》 中有句: “斑鬓发从承弁兮”,以后就常以 “潘鬓” 代指头发变白。
④庙: 宗庙,古代帝王供奉祖先的处所。
⑤教场: 管理宫庭音乐的机构。
[赏析]
这首词是李煜由一国之君变成阶下囚,北上事宋后,感怀往昔而激情难抑的 “哭诉”。
“四十年来家国”二句,似随口而成,却语意宏阔、气势沉雄。“四十年来”,指南唐自公元937年建朝,历经先主、中主和李煜三代,共三十八个近 “四十”个春秋,即于公元975年为北宋所灭。在五代十国的历史骤变中,也算是有较长的国祚了。第一句乍看似觉平平,稍一玩味,就感到其中包蕴了无限的感慨和留恋之情。“三千里地山河”,是指南唐朝曾拥有三十五州之广,即包括现在的江西全省、福建大部分,还有江苏和安徽以南的部分。这一片疆土,河山秀丽,物产富饶,文化繁荣。如此家业,若是沦丧于他人,岂不令人痛惜。更何况,还有那巍峨宏丽的凤阁龙楼: 高耸入云天,气势吞霄汉。宫苑里,葱笼茂密的名花奇木,如琼似玉、仿佛烟聚萝缠一般,这是天上人间少有的繁华景象啊! 回想李煜的人生经历,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当上了太平天子的。由史书记载中可知,他从小颖悟,喜好文学,并且工书、善画、通音律,同时,也好游冶,迷恋声色,甚至佞佛敬神。当宋灭周后,他已感到南唐必蹈其覆辙,但仍不思强兵保土。把希望天真地寄托在赵匡胤身上,他不惜纳贡称臣,乞望能做个长久的承平之君。然而,事必与愿违,早怀有一统之志的赵匡胤兄弟,在灭了南汉之后,随即兵临石头城下,面对强大的宋兵,李煜的怯懦和求助神佛都无济于事了,他只好肉袒出降,成了宋王朝的 “臣虏”。“几曾识干戈”,是他的慨叹和自白,是他的软弱和无奈的自我写照。这一句,使上片结论,有猛然顿住、令人喷醒之感。虽为哀痛之语,却不乏千钧之力,虽听之突兀,但感之自然,可见作者倚声作句之精熟和自如。下片,紧承上片,以 “一旦”两字喝起,叙事兼以抒情,以简洁的造语,写尽诗人成为阶下囚后的悲惨情状。可以想象,像李煜这样的人物,一旦成了俘虏囚徒,必然是一种从天上堕入地狱里的感觉吧! 因此,监禁、折磨的痛苦和屈辱,必定使他吃不消,像沈约一样瘦损了腰,像潘岳一样染白了鬓,这一切,真是苦不堪言! “最是仓皇”等三句,是继前面的描叙,进一步展示和抒写,·更令人痛不欲生的是,当我率众向宗庙辞行时,乐工们奏起那摧人断肠的离别曲,我忍不住抱住宫娥痛哭不已。这里的 “仓皇” 一词,含义丰富,写尽当时国破、事急、心乱的情态。这里的 “犹”字,似有弦外之音,词外之意。曾记得,当李煜还是南唐之主时,终日丝竹盈耳,歌乐沸天,真是无忧无虑,欢乐无极。而今又是奏乐,则完全是两种处境,两种心情,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此时同时交汇在一个人的心中,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则完全可想而知了。李煜前作《望江南》有句:“心事奠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旧时吹,肠断更无疑”,可为此做一注脚!
读后主此词,感到造语浅近明白,而感情则深曲郁结,一股撼人心魂的艺术感染力,使读它的人仿佛如临其境,如感其情,哀其所哀,伤其所伤,甚至要为这位懦弱愁苦的后主陪出几滴同情泪来。这无疑是缘于作者非同常人的经历感受和卓越拔群的文学功力所至。所以前人曾评说:“二主词,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吴梅《词学通论》)这里所说的“用赋体”,正是指出了李煜极善于用真率诚直的语言来抒写胸臆的特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道: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听知者深也。”李煜的词,正是这样的“大家之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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