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

2024-05-11 可可诗词网-历代题画诗 https://www.kekeshici.com

徐悲鸿

天地何时毁,苍然历古今。

平生飞动意,对此一沉吟。

徐悲鸿(1895—1953),现代画家、美术教育家。江苏宜兴人。少时刻苦学画,后留学法国。曾携中国近代绘画作品赴法、德、比、意及苏联展览。抗日战争期间,屡以己作在国外展售,得款救济祖国难民,并参加民主运动。后曾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主席。擅长油画、中国画、尤精素描。人物造型,注重写实,传达神情。所画花鸟、风景、走兽,简练明快,富有生气,尤以画马驰誉中外。画能融合中西技法,而自成面貌。

一般徐悲鸿研究者,均注意画家笔下的马, 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却罕见研究徐悲鸿作品和杜甫诗歌的艺术联系。关于这一点,是需要首先一说的。

徐悲鸿笔下的马,或伫立,或渴饮,无不筋骨强健,英姿勃发;至于奔驰的马,更是奋鬃扬蹄,一往无前。画家不但体现、继承和发扬了杜甫咏画马诗中的昂扬精神,表现了“一洗万古凡马空” (杜甫《丹青引》)的英雄气概,而且笔墨跟随时代,善于在不同时期引用杜甫不同的诗句以“寄托高深”,从而表达了特定的思想感情。如以“所向无空阔, 聊堪托死生”来点出奔马豪迈忠诚的性格,而这一题跋就取自杜诗“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房兵曹胡马》),只将“真”字换成“聊”字,更体现了画家托物言志,寄意象外的题旨,从而表达了渴望自由,渴望奔驰前进的情思。再如他又曾用“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来题所画之马,题词就撷自杜甫《秦州杂诗(其五)》,这表达了“九·一八”事变后画家错综复杂的感情,这种借伤马以致慨的创作手法,与杜甫也有一脉相通之处……

徐悲鸿题山水画,有的也与杜诗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沉吟》一画及其题诗就是如此。这幅画作于1932年,当时徐悲鸿三十七岁。画面上,近景是两株顶天立地、枝柯交错的古柏,柯如青铜,根如铁石,霜皮溜雨,黛色参天;中景是一个仰观古柏而沉吟的青年。题诗既含蓄又明确地点出了画中的深刻意蕴:

“天地何时毁,苍然历古今。”这两句诗,充斥着巨大的时空感,或者说,震荡着磅礴的宇宙感。 《淮南子·齐俗训》说: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画家正是这样地思接万载,视通千里,他想到古往今来,沧海桑田,天地间有多少事物消失了。出于人们这一把握不尽的宏观思考,甚至佛家有所谓“劫”,是说世界若干万年就要毁灭一次。然而,徐悲鸿题诗却展示了这样的崇高景象:古意苍然的老柏,阅尽了古今变化、历史沧桑,经受了兵燹劫火的考验,它傲岸兀立,雄伟挺拔,历史在它面前显得短暂,宇宙和它相比显得渺小,因为天地尚有毁灭之时,而它却几乎是无尽的。题画诗以设问的语气、强烈的夸张对比手法,与画面相配合,塑造了无比崇高的古柏形象。

“平生飞动意”,这是用杜诗之意。杜甫《赠高式颜》写道: “平生飞动意,见尔不能无。”这是说平生颇多飞动之意,见到了你高式颜,也不可能不生此意。徐悲鸿引此诗句,将“尔”这个代词代进了古柏这个对象,意思是看到了经磨历劫的古柏的崇高形象,不能不产生飞动之意。从画面上看,仰观古柏的青年正是画家徐悲鸿的自我写照。壮年时期的徐悲鸿,是一位目光远大的有抱负的画家,他面对着不畏天地毁,“苍然历古今”的柏树,必然会满怀飞动的情思,激起奋发的精神,这是诗中画、画中诗的积极主题。

然而,严酷的现实又使他感到力有不逮,远大的理想难以实现,不得不陷于“荷戟独徬徨”的境地。于是,面对古柏而发出低回的吟哦。 “对此一沉吟”一句,也出色地化用了杜甫的诗意。杜甫《病马》诗写道: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徐悲鸿化用杜诗,既暗示了“天寒关塞深”的现实,又把自己比作无从驱驰疆场的马。自己毛骨并不比别人差,但因无用武之地而感到伤心,于是不能不“感动一沉吟”。

徐悲鸿在《沉吟》中创造性地两用杜甫诗意,一用成句,二为化用,使得作品既有历史深度,又有时代气息,从而有效地突出了审美主体忧时伤世的矛盾复杂的心态,然而诗的情调却不是低沉,而是深沉,犹如杜诗沉郁顿挫而不失飞动之意。徐悲鸿作画、题画,常汲取和化用杜诗,这正是使其山水、走兽作品能升华到更高境层的因由之一,它给人的启迪是:中国画的创作,应该和优秀的古典诗歌传统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从中汲取丰富的营养。

更能发人深思的是,徐悲鸿继1932年作《沉吟》之后,于1934年,又画了一幅《古柏》,并重题前诗。画面上,作为前景的古柏多了一株,中景的人物则坐于危坡之上,远瞻前景而作沉吟之态。显然,画的侧重点倾向于诗的前两句,命意在突出审美客体——古柏所体现的“苍然历古今”而不被摧毁的历史精神,或者说在歌颂中国历史顶天立地的脊梁的崇高精神。

徐悲鸿常批评明清时期公式化了的山水画为“八股山水”,他自己为数不多的山水画就能别开新面,它和古代深山古寺、隐士茅亭式的山水大相径庭;题画诗也不落古人陈套,不重复前人意境,其中有心灵的探索和时代的新声。清代大画家石涛云: “笔墨当随时代。”以徐悲鸿《沉吟》诗画证之,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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