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高启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高启这首咏梅花的诗,是一组九首的第一首。这是一首歌咏梅花高雅品质的诗。
琼,瑶,都是美玉,主色是白。梅花,冰雪,主色也都是白。瑶台,是美丽的仙子所居之处,是纤尘不染的神话世界;高洁秀雅的梅花,只应在那里生长,是谁把她栽遍江南人间大地呢?这一问,暗含着宋人林逋的故事。林逋一生不娶,隐居不仕,在杭州植梅养鹤,人们说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作者没有责备林逋的意思,而是把梅花从天上降落到凡尘的根由,一下子与一位高人雅士联到了一起。《宋史》卷457记载林逋“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可以说,林逋的品格,就是梅花的品格。
“雪满”二句,进一步歌咏梅的高雅。当大雪封山之际,迎风傲雪的梅花好似安卧在这冰莹世界中的高士。当月光泻进树林的夜晚,梅花又似娟好的女子在清流中飘然而至。其实,这两句又连用了两个典故。前一句化用了东汉袁安卧雪的故事。不过,袁安卧雪并不是在山中,作者化用时稍有改易,《汝南先贤传》:“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自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也。”后一句则直用了赵师雄夜遇梅仙的故事。据《尚友录》记,隋时,赵师雄于开皇中过罗浮山,天寒日暮,憩车于松林间,见林间有酒肆,旁有茅舍,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迎。时已昏黑,残雪对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芳香袭人。固与扣酒家门,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师雄醉寝。久之,东方已白,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相湏。 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袁安耻于干谒,安贫乐道,宁受冻馁,不求嗟来之食;梅仙淡妆素服,芳香袭人,雅洁高贵,不涉神交之外。一个是阳刚之美,一个是阴柔之美。同为高雅而刚柔相济,阴阳相生,这在我们中华文化中便达到了和谐的极至。同时应当注意,在这个故事中,“月明林下”不是梅林,而是松林,这就为下句预留地步,在咏“梅”中带出了“松”。
“寒依”二句,化用了林逋《山园小梅》诗中传颂不歇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把“暗香”的“暗”字改成了“残”字,并把梅与竹结合在一起,承上句完成了松竹与梅“岁寒三友”的联合形象。如果我们进而知道林逋这两句原也是改南唐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佳香浮动月黄昏”而来的,对高启的构思理解就会更深了——“竹”本来就是这句诗的“主人”嘛。这两句的句意较为费解,因为它们是倒装句。我们应当准确地还原:沙沙作响的翠竹在寒风中与梅花横干斜枝的疏影依偎在一起;茂密的苍苔在春阳中生长,掩过了飘落在它们之中的梅花的残香。至此,写到了梅在春天到来时的香消玉殒。不幸的是,这一句竟成了作者后来因《上梁文》而冤死的“诗谶”!
“自去”二句,何郎即何逊,是南朝梁人,他是继鲍照之后,较早发现梅的品格的文学家。鲍照念梅“霜中能作华,露中能作实”,不似桃李之属“摇荡春风媚春日”,“徒有霜华无霜质”;何逊颂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不仅如此,何逊爱梅成癖,其程度也不亚于后来的林逋。他在扬州时,曾吟咏于盛开的梅花之中;后徙洛阳,因思梅如渴竟请求迁调扬州。所以,高启不无夸张地说,自从何逊之后,就没有歌咏梅花的好诗了。这句诗当然失实有偏,可是如果我们联系下句为高启作一辩解:作者并不真是在讨论诗史上的评价问题,而是说历史上对耿介清高之士从来很少有人赏识,看法又自会不同了。确实,正因为从何逊之后真正爱梅、敬梅、护梅之人几稀,所以梅在东风里愁寂地难得有几回好好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