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子 白莲
刘克庄
松桂各参天。石桥下,新种一池莲。似仙子御风,来从姑射,地灵献宝,产向蓝田。曾入先生虚白屋,不喜傅朱铅。记茂叔溪头,深衣听讲,远公社里,素衲安禅。山间。多红鹤,端相久,蓦地飞去翩跹。但蝶戏鹭翘,有时偷近旁边。对月中乍可,伴娥孤另,墙头谁肯,窥玉三年。俗客浓妆,安知国艳天然。
这首词是咏花言志之作。词中的白莲实系诗人品格的自我观照。花貌乃人品之形骸,人品为花貌之灵魂,融成花人合一的艺术境界。
作者刘克庄生逢南宋后期,虽终至龙图阁学士之位,但仕途多舛,壮志未酬。诗人胸郁国忧,心怀民苦,性情耿直,诗风颇近陆、辛。他家乡在福建莆田,城南有凤凰山,林木苍翠,亦有唐代修筑之木兰陂,蓄木兰溪水以灌溉:青山绿水,风光秀丽。《风流子·白莲》一词,当作于诗人赋闲故里、寄情山水花木之际。
词的上阕,状白莲之仙姿玉貌,思自我之求理修身。
“松桂各参天。”首句起势突兀,描写凤凰山上的松树和桂树一株株各自争相耸向云天,与下句“石桥下,新种一池莲”形成巨大落差。虽属自然环境之写实,但未尝不含白莲“位卑”的深意。然后,诗人以“似”字领起一串词组状写白莲之貌:“似仙子御风,来从姑射,地灵献宝,产向蓝田。”其意是:白莲如《庄子·逍遥游》描写的姑射山上的仙子,“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乘泠风飘然而来;又如唐代诗人戴叔伦赞美的蓝田山(陕西蓝田境内)上出产的良玉,在阳光下映出魅人的烟霞,“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真可谓异想天开,妙喻地设了。这天降、地献、日照、月沐的白莲,乃钟天地之灵秀,凝日月之精华。她既有飘飘欲仙的动态美,又有烟霞笼罩的朦胧美。那么,处居“高位”的松桂同白莲这仙姿玉貌一比,也不能不黯然失色,只配作陪衬了吧。至此,诗人陶醉于莲境,而莲境也化入了诗人的心境,两境合一,产生了幻觉似的升华:“曾入先生虚白屋,不喜傅朱铅。”其意是:诗人恍惚同白莲化作一体,曾经进入庄子在《南华经》虚构的孔夫子宣扬的“心斋”之中,达到了清明澄澈、虚静纯白的境界。哪里还能容得“朱铅”之艳丽。紧接着,诗人又以“记”字领起四个词组,叙出了他记忆犹新的往事:“茂叔(即茂士,指有才德的人)溪边,深衣(古代诸侯、士大夫、士平居所穿的衣服)听讲,远公(远离人欲的人,宋代理学讲求“存天理,灭人欲”)社(指同道者集会之所)里,素衲(衲,僧衣也,碎布补缀而成)安禅(禅,佛家语,意为“无我”之境)。”语言虽然艰深,但只要联系诗人有关生平,其意尚可索解。查诗人当年曾拜南宋著名学者真德秀为师,真德秀为福建浦城人,浦城外有西山和浦溪,西山是真德秀讲授理学的地方。因此,上面四个词组的大意应该是:在那浦溪岸边,德才兼备之士穿着潇洒的便装自由地聆听西山先生的教诲;在西山下的乡野里,心地淡远的人穿着朴素的衣服静穆地修炼自己的禅境。“清水出芙容,天然去雕饰。”人之此状、此情、此境,不是可以同莲之彼状、彼情、彼境发生联想式的叠印吗。至于诗人是否信仰过佛学,已难考证。不过,南宋理学虽以儒学为主,但也兼容佛、道。实际上诗人已经将儒家的“克己”、道家的“虚己”、佛家的“忘我”熔于一炉,升化出一种超脱、淡远的白莲境界了。
词的下阕,数白莲孤芳之遭遇,发自我不平之心声。
“山间。多红鹤,端相久,蓦地飞去翩跹。”上阕以青松起笔,下阕以红鹤起笔,妙笔生花,相映成趣。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多少诗文名著在写及鹤的时候多隐去丹顶而显现素羽,如林逋笔下的“霜禽”,苏轼笔下的“缟衣”,而本词却是“以点代面”。把白衣仙子“红化”了。这样,“红鹤”也同“白莲”形成色彩上的对照。就自然美而言,确是赏心悦目的。但对于“不喜傅朱铅”君子化了的白莲而言,却是格格不入的。“红鹤”对于白莲,既不能结成知己,也不能充当“伯乐”。所以,虽然“端相久”,却终于“蓦然飞去翩跹”了。看来,诗人是有意导演她扮演高而且贵的角色的。而红鹤既去矣,那么就“但蝶戏鹭翘,有时偷近旁边”了。然而,花间戏舞的彩蝶和沙汀翘脚的鹭鸶,她们这一幅世俗相,不要说白莲会嗤之以鼻,就连她们自己也已自惭形秽了,所以,只能偷偷挨近,不敢亵渎。那么,冰清玉洁的白莲,既不同流于红鹤,又不合污于蝶鹭,也许会“独怆然而涕下”吧。因而诗人不得不替白莲到天上去寻找伴侣,并叹息人间的冷遇:“对月中乍可,伴娥孤另,墙头谁肯,窥玉三年。”白莲啊,只好以你的一片冰心,与天边的明月长夜同孤吧! 你看人世间有谁会象“东邻女”“登墙窥臣(宋玉)三年”(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那样坚贞地热爱你呢?至此,就自然景观而言,一池白莲,有红鹤翩跹,有蝶戏鹭翘,夜中有明月朗照,也确实构成一幅优美和谐的爱莲图;然而,细品深思之后就发现了,这实质是一幅美丑对立的世相图,它画出了一代正直有为的知识分子的孤寂冷落的境遇。曲高和寡,这也许是人类社会永恒的悲剧吧。其郁悒之气,终于从全词的结句发出:“俗客浓妆,安知国艳天然。”其浅层意思不过是说,审美趣味不高的人喜欢打扮得花红柳绿,他们哪知道美的极致乃是符合自然规律。然而,其深层意思却是:凡夫俗子们啊,你们只会贪婪人间的富贵,哪里懂得(也不敢懂得)那些志洁行廉之士才是国家的精华!那么,如此激烈的不平之鸣,岂非破坏了“先生虚白屋”?其实,诗人本非出世之隐士,他之超然淡然不过是怨然愤然的表面。龚自珍有诗云:“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渊明尚且如此,何况克庄呢?
有人说,一首诗就是一个人格。此言信哉。统览全词,诗人以白莲的仙姿玉品及其孤芳独美的境遇,寄托自我高洁的情操和淡远的志趣,进而抒发了愤世疾俗的不平之气。就艺术特色而言,诗人把状物、明志、抒怀融于一体,达到了审美感、道德感、哲理感的统一。总之,这首词不愧为咏花言志之佳篇。不过,也许是运用故实多了一点,议论味道强了一点,读来不无生涩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