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嘲红木犀
辛弃疾
余儿时尝入京师禁中凝碧池,因书当时所见。开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珑。管弦凝碧池上,记当时、风月愁侬。翠华远,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只为天姿冷澹,被西风酝酿,彻骨香浓。枉学丹蕉,叶底偷染妖红。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
这首词作于带湖(今江西上饶境内)。孝宗淳熙八年,由于辛弃疾关怀民瘼,纠弹贪官,创置新军等政绩,引起一些朝臣的疾忌,谏官王蔺,摭拾流言,对辛弃疾进行弹劾,于是他被免职,回到上饶带湖闲居。又营建住宅,自号稼轩居士,一面笔傲山水,旷达自适;另一面又始终消解不了内心的幽愤,常在词作中表现出来,这首词就是如此,在咏木犀(即桂花)的同时,流露出词人对山河沦落的沉痛之情。
词的开头几句,先从北宋盛时写起:“开元”是唐玄宗的年号,其时正值盛唐,所以称为“开元盛日”,此处词人以此比喻北宋盛时。“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极言当时京师桂树之多,桂花之盛。“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珑。”又紧承前两句,进一步描绘桂花之香。“金粟”指桂花,“玲珑”言其明洁而美丽,“一枝金粟”,“十里芬芳”可见桂香之浓,传送之远。词人如此夸饰桂花,目的是借此渲染北宋当时的盛况。但是接下来几句。词人笔锋一转,着力描写北宋灭亡、山河沦陷之时的惨状:“管弦凝碧池上,记当时,风月愁侬。”这几句词也是以唐喻宋,笔调委婉。《明皇杂录》记载:“天宝末,禄山陷西京,大会凝碧池,梨园弟子,欷歔泣下,乐工雷海青掷乐器西向大恸。王维陷贼中,潜赋诗云:‘秋槐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所以本词中“管弦凝碧池上”即从此处出典,借之表现北宋亡国之时人们的深哀巨痕。后面几句的意思更为明显:“翠华远,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翠华”指皇帝之旗,此旗以翠羽为饰。“远”,指宋徽宗、钦宗为金人所虏,被押往北地之事。“江南草木,烟锁深宫”则是通过环境描写来表现北宋灭亡之时的凄惨情状。可见,本词虽以“嘲红木犀”为题,但抒发的却是词人的家国之痛,即对中原山河沦落的幽愤。
词的下片,则紧扣“嘲红木犀”一题,由上片抒写山河沦落之感转而集中笔墨来描写丹桂了:“只为天姿冷澹,被西风酝酿,彻骨香浓。”桂花原本“天姿冷澹”,没有绚丽的姿彩,它在秋天开放。经过西风的调和,香浓彻骨。词人觉得桂花就该如此,它以香为长,而不以色取人,所以接着词人扣紧“嘲”字,继续写道:“枉学丹蕉,叶底偷染妖红。”本来颜色浅淡朴素的桂花,竟煞费苦心地学起丹蕉,在自己的叶下偷染上妖艳的红色,太不合本分了。词人拟人化的几句妙语,句新意美,横生妙趣,耐人寻味。接下来两句:“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是词人进一步的议论。“取次”即随便或草草之意。在词人看来,桂花不必“偷染妖红”,枉费苦心地去打扮自己,只要随便收拾一下就行了,简单装束,朴素无华,以自身特有的香气取人,这才是桂花的“家风”。最后两句,词人又别出心裁,用拟人手法从另一个角度推测桂花变红的原因:“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这两句亦花亦人,含义深刻。字面上的意思是说这桂花之所以成红,恐怕是因为它不能忍受清秋的凄凉,更不堪忍受这孤寂愁苦的处境于是便以酒解忧,“长在醉中”,因而成为这酒晕一样的红色吧?其实,这是词人当时情绪的自况。不过词人却不直写自己如何不堪忍受山河沦落、自己又被革职闲居,无所作为的凄苦与忧愁,而借桂花来抒写自己胸中的幽愤,从而越发显得生动感人。
这首词在艺术上有两点最为突出:一是使事用典,不露斧凿之痕,自然妥贴。如上片开头部分以唐喻宋就是如此。第二,本词立意新颖,如写丹桂之红,说它“枉学丹蕉,叶底偷染妖红”,句新意奇,便出人意表。另外,词的最后两句:“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更深婉含蓄,耐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