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杨坚开皇九年(五八九),陈朝灭亡,六朝终结,同时也是建康都城历史的终结。
失去都城地位的建康城,在隋唐时期的存在状态,后人多以宋代司马光的说法为定论,《资治通鉴》卷一七七中说,隋平定陈各州郡后,“诏建康城邑宫室,并平荡耕垦,更于石头城置蒋州”。
然而,这一说法不是没有疑问的。
由于陈军将领的叛变,隋军占领建康宫城时,并未发生战事。从北面攻至宫城外的隋将贺若弼,打算火攻北掖门;然而在隋军叛将引领下的韩擒(一名韩擒虎),早已从南面进入台城,捉住了陈后主,这时便将北掖门打开了。
所以,建康宫城不是因为战火被毁坏的。《隋书·韩擒传》透露出韩擒“放纵士卒,淫污陈宫”的消息,《建康实录》卷二十也有破城当天“隋军虽乱”的记载,但都没有毁坏宫室的记录。《隋书·炀帝纪上》且记载,隋晋王杨广平陈后,“封府库,资财无所取,天下称贤”。
司马光的说法,源出于《隋书·地理志下》的记载,“丹阳郡,统县三,户二万四千一百二十五”,“丹阳郡”下有注:“自东晋已后置郡,曰扬州。平陈,诏并平荡耕垦。更于石头城置蒋州。”其所统三县为江宁、当涂、溧水,“江宁”下亦有注:“梁置丹阳郡及南丹阳郡,陈省南丹阳郡。平陈,又废丹阳郡,并以秣陵、建康、同夏三县入焉。大业初置丹阳郡。有蒋山。”
陈朝末年,丹阳郡所领有建康、秣陵、丹阳、江宁四县。隋平陈之初,将建康宫城所在的建康县,并入江宁县,此是一事。而明确“平荡耕垦”的,则是被废的丹阳郡,且不会是丹阳郡的全部属地,而只可能是丹阳郡城。
也就是说,隋灭陈之际,对于建康都城和丹阳郡城的处置,似不宜简单地混为一谈。
容易引起误会的,还有两条文献。《隋书·五行志上》载:“祯明元年六月,宫内水殿若有刀锯斫伐之声,其殿因无故而倒。七月朱雀航又无故自沉。明后主盛修园囿,不虔宗庙。水殿者,游宴之所,朱雀航者,国门之大路,而无故自坏,天戒若曰:宫室毁,津路绝。后主不悟,竟为隋所灭,宫庙为墟。”《隋书·五行志下》载:“陈后主时,蒋山有众乌鼓翼而鸣曰:奈何帝京。京房《易飞候》曰:鸟鸣门阙如人音,邑且亡。蒋山,吴之望也,鸟于上鸣,吴空虚之象。及陈亡,建康为墟。”
这两条都是从迷信的角度,将某种征兆与此后发生的事件相联系,以为预言,因此不能视为严肃的史实记载。“宫庙为墟”也不能等同“建康为墟”。至于从中简单地截取“陈亡,建康为墟”六个字,更是不严谨的。而且,即使建康都城被毁为废墟,与“平荡耕垦”,也不是一个概念。
隋文帝有必要毁弃建康都城宫室,是因为“金陵王气”的传说,经过东晋以来二百多年的宣传,再加上六朝建都的事实,已经影响甚大,深入人心。一方面,为了破除建康的“王气”,削弱建康的政治、军事地位,防止江南军阀借尸还魂,以其为根据地图谋王霸之业,隋王朝必须消除建康的都城痕迹,使这一方土地,降格为普通的市镇。但另一方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南这一片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既已归入隋朝版图,帝王也没有必要将繁荣的城市,都“平荡”成乡野。
建康宫城与民居区域的远相隔离,使得隋军也容易对这两大功能区分别进行处置。
建康宫城及其周边的皇家园囿、官署营舍,无疑都在毁弃之列,且可以确定其在陈亡后渐成一片断垣残壁。不过,这有可能是出于隋王朝有意识的破坏,也有可能是遭废弃之后的自然毁损,抑或二者兼有。中国传统建筑采用砖木结构,二三十年不维修,就难免残破不堪。然而,如此大面积的建筑废墟,在当时的条件下,清理起来就有很大难度。在土地尚不紧缺、居民区又相隔尚远的情况下,未必会有人去将其辟为耕地。从此后的城市空间发展实际看,隋唐两代,建康都城实际上成为被控制的禁地,不允许随便进入,也从未允许民间自由开发。
同时,史籍中还提供了更为重要的证据,即陈宫遗址此后且有多次被利用的记录。隋朝末年,中原各地纷纷举起义旗,抗击朝廷暴政。隋炀帝明知东都洛阳已回不去,也无意回去,遂在大业十三年(六一七)下令建设丹阳宫,以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隋书·炀帝纪下》载,当年“十一月,景辰唐公入京师,辛酉,遥尊帝为太上皇,立代王侑为帝,改元义宁。上起宫丹阳,将逊于江左”,打算扎根南京做太上皇了。然而未等到新宫落成,炀帝在次年三月已被杀死。丹阳宫址虽无明确记载,但研究者多以为在陈朝旧宫遗址上进行修复的可能最大。到了唐高祖武德六年(六二三),辅公祏称帝于丹阳,国号宋,亦修缮陈朝宫室以居,并部署百官。《旧唐书·辅公祏传》明确记载:辅公祏“自称宋国,于陈故都筑宫以居焉,署置百官”。甚至到了唐僖宗光启三年(八八七),张雄据上元,暗怀称王之意,还打算治台城为府第。《新唐书·张雄传》载,张雄“即以上元为西州,负其才,欲治台城为府,旌旗衣服僭王者”。
由此可见,直到唐代末年,陈宫遗址尚存。晚唐诗人陆龟蒙诗咏景阳宫井,有“古堞烟埋宫井树”之句;张乔笔下的台城透露了更多的信息:“宫殿余基长草花,景阳宫树噪村鸦;云屯雉堞依然在,空绕渔樵四五家。”他与陆龟蒙都写到城墙上的雉堞和宫内的树,雉堞既存,可见城墙一定还在,树多,可见既未“平荡”也未“耕垦”;所以宫殿残余的基础上长的是草花,而不是庄稼;而台城周边的居民也不多,只是“渔樵四五家”,没有说到农夫。可以作为佐证的,还有台城北面一路之隔的同泰寺,《景定建康志》卷四十六载:“南唐改净居寺,寻又改圆寂寺,其半为法宝寺。”引《舆地志》:“法宝、圆寂寺,即古同泰寺基旧址。”又述法宝寺,“亦曰台城院,乃梁同泰寺基之半也,今在行宫北精锐军寨内”。其“考证”中说:“梁武帝大通元年创同泰寺,伪吴顺义二年,以同泰寺之半,置为台城千福院,本朝改赐今额。”又说同泰寺“寺基最阔。淳祐七年,创置精锐军,同泰寺旧基皆为寨屋及蔬圃”。同泰寺基到唐末五代尚存,直到杨吴南唐时才被利用,南宋中期尚有遗迹,可见建康都城在隋唐时确未被“平荡耕垦”。
注文中说:“南唐改净居寺,寻又改圆寂寺,其半为法宝寺。”又记法宝寺:“一曰台城院,乃梁同泰寺基之半也。在宋行宫北精锐军寨内。”注文说:《资治通鉴》卷一七七载,平陈之际,“开府仪同三司王颁,僧辩之子,夜发陈高祖陵,焚骨取灰,投水而饮之”,以报杀父之仇;“既而自缚,归罪于晋王广。广以闻,上命赦之。诏陈高祖、世祖、高宗陵,总给五户分守之”。由此可见,对于陈朝陵墓,隋文帝不但没有“平荡”的意思,而且还加以保护。
《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中的《金陵附郭六朝陵墓图》
与此命运相类的,还有青溪沿岸的南朝贵族园墅。陈朝权贵随着陈后主一起做了俘虏,被押送北去,其园墅失了主人,即不拆毁也难免荒圮。从江总《南还寻草市宅》诗意看,“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两句,说明自然风貌还保持着原样,并未“平荡耕垦”;“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花落空难遍,莺啼静易喧。无人访语默,何处叙寒温”等句,则说明当时的路径、园墅荒芜后,这一带几乎没有人烟。
对于秦淮河两岸,尤其是秦淮河以南密集的居民区,隋王朝是并不打算破坏的,故而一定要彻底清除其中能够显示都城规模的痕迹,以消灭民众对前朝权威的记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就是这种变化。这一区域中,最重要的行政建置便是丹阳郡城,其地处于秦淮河南岸偏东,约在今箍桶巷一带,所以不但要平毁,而且对于出现的空地,也要明确用途,只限于垦殖耕作,不得重建城邑。不仅如此,就连梁朝皇家兴建的阿育王寺,也不允许保留。《建康实录》卷十七记阿育王寺变迁,说“陈亡,寺内殿宇悉皆焚毁”。甚至重要的水利交通设施,也要破坏。《建康实录》卷二注文记破岗渎的变迁:自东吴赤乌八年八月开凿,“晋、宋、齐因之,梁避太子讳,改为破墩渎,遂废之,而开上容渎”;“上容渎西流入江宁秦淮。后至陈高祖即位,又堙上容而更修破岗。至隋平陈,乃诏并废此渎”。其目的,自然是切断建康地区与吴、越腹地的交通,压迫其影响。到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之际,也是从京口即北转扬州,使交通枢纽东移,有意将南京摒于这一南北交通干线之外。由此可以想到,虽然史无明文,但邻近居民区的御道和其他重要道路,以及御道两边的府署建筑,一定也会遭到破坏。唐人诗中说“御路叠民冢”,六朝御道上埋了许多民间墓冢,可以作为旁证。
弄清这一点,对于把握此后数百年间南京地区的城市空间状况是有意义的。六朝时期南京地区南北两极相向发展的局面,在陈亡之后被打破。隋唐以降,又回到了从南部秦淮河两岸缓慢向北推进的态势;而原建康都城的范畴,很长时期内都是闲置的空地。
除此之外,隋王朝还在行政建置上极力压低建康的地位。如上所述,开皇九年(五八九)废除丹阳、建兴等郡,置蒋州,治所在石头城故址,统江宁、当涂二县,以后又增加溧水县。先将建康、秣陵、同夏三县并入江宁,后又将丹阳、湖熟、江乘等县及侨置临沂等县都并入江宁,当涂本是东晋所立侨县,隶属淮南郡,隋废淮南郡,将原淮南郡所辖于湖、繁昌、襄垣、西乡等县并入当涂,移县治于今当涂县城。开皇十一年(五九一),析溧阳县西北境及丹阳故地东部,置溧水县,后又将溧阳全县并入溧水县,县治设今溧水县在城镇。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建康都城的痕迹,在实地上与建置上,都被抹去了。
《金陵古今图考》中的隋蒋州图
隋初的江宁一县,几乎涵括了原建康京邑之地,反过来说,六朝都城区此时竟被降为县以下的建置。江宁县治迁移到晋西州城旧址,即今朝天宫东面建邺路中段一带,相当于六朝都城区的西南角,正在原都城区与居民区之间,既便于管理南面和西面的居民区,也可以有效地监控北面的原都城区。
这个位置值得加意关注,因为此后八百年间,南京地区的行政中心,一直就在这一带。而六朝都城的南垣,也就成为宫城区与居民区之间一条有效的分隔线。
唐王朝代隋而兴,但在对待建康故都的态度上,却与隋王朝如出一辙,极力贬抑,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隋大业三年(六〇七),隋炀帝恢复秦汉郡县旧制,改州为郡,蒋州复改为丹阳郡,仍辖江宁、溧水、当涂三县,治所不变。唐初,建康故地先后为沈法兴、李子通、杜伏威等割据。唐高祖武德三年(六二〇),杜伏威受唐封为吴王,江南土地一入唐王朝版图,朝廷即废除丹阳郡,改置扬州,治所仍在石头城;将江宁县易名归化县,并析江宁、溧水两县地设置安业、丹阳、溧阳三县,五县统属扬州。归化、安业这两个新县名的政治色彩十分明显。武德六年(六二三),大约局势已经安定,才将安业并回归化,易名金陵县;扬州所辖增加了延陵、句容二县。武德八年(六二五)将扬州大都督府及州治从金陵迁往江都,并将许多居民迁往江都。自此以后,扬州成为江都的专名。金陵县易名白下,改属润州,治所在古白石垒旧址。而白下县又不断改名,忽归化,忽江宁,直到唐肃宗上元二年(七六一),改为上元,一百四十年间七易其名,八变隶属。此后因唐王朝日趋衰败,顾不上这个前朝故都了,上元县名才得以沿用到唐末。其间,唐肃宗至德二年(七五七)曾于江宁县置江宁郡,以建邺路中段原江宁县城为治所,辖江宁、句容、溧水、溧阳四县;时仅一年,乾元元年(七五八)又改江宁郡为昇州,不久即废,至唐僖宗光启三年(八八七)复立。这时唐王朝已经日薄西山,而复立的昇州,却成了未来一代新都的基础。
《金陵古今图考》中的唐昇州图
隋、唐两朝统治者对于南京地区,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城市规划与建设,只在前人基础上修建了一些衙署,有的加筑了城池。重要的几处,一是石头城,在唐初被扩建为扬州大都督府。武则天光宅元年(六八四),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也曾遣部将崔洪修石头城以固拒守。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战乱不断,长安失守,唐德宗逃往陕西,建中四年(七八三),检校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使韩滉对石头城进行改筑,准备唐德宗迁都上元,史称“韩滉五城”、“石头五城”。《旧唐书·韩滉传》载:韩滉“筑石头五城”,“毁拆上元县佛寺道观四十余所修坞壁,建业抵京岘,楼雉相属,以佛殿材于石头城缮置馆第数十”,“去城数十里内先贤丘墓多令毁废”,拆毁上元县佛寺道观以至前人墓葬,以取得砖、木等建筑材料。由此也可见当时石头城周边数十里内,已无成材树木可以利用。二是昇州城,是在原江宁县城的基础上修建的,位置在今朝天宫东建邺路中段,也相当于以后南唐宫城的西南角。了解这一点,对南唐宫城的选址也就容易理解了。再就是辅公祏称帝时所建城,位于古燕雀湖畔、原齐文惠太子苑地,大约在今黄埔路以西,辅公祏失败,此城即被毁废,没有什么留下痕迹。
现在还留下遗迹的重要隋唐建筑,是栖霞寺。隋文帝仁寿元年(六〇一)得到一包佛骨舍利,分给全国八十三个州建塔收藏,第一批三十个州中就有蒋州栖霞寺。现栖霞寺舍利石塔虽已是南唐时所重建,但专家认为塔基下面藏舍利的石函,应是隋代原物。唐代初年,栖霞寺改名功德寺,增建殿堂佛舍四十九所,成为当时江南最大的佛寺,“天下四大丛林”之一。唐高宗时还为栖霞寺创始人明僧绍立碑,即今栖霞寺前保存完好的明征君碑。
此外还有乌龙潭畔,颜真卿所建的放生池。唐肃宗乾元元年(七五八),颜真卿来江宁任昇州刺史,他向皇帝建议在全国修建八十一处放生池。而他所辟的江宁放生池,据传就选在了清凉山下的乌龙潭。后人为纪念颜真卿和有功德于放生的人,在乌龙潭西建造了放生庵和颜鲁公祠,祠内置颜真卿所书《有唐天下放生池碑铭并序》石碑。颜鲁公祠屡毁屡建,至今不失为南京为数不多的唐代文化遗址之一。
不过,隋、唐时期,南京地区的成长并没有停止。
一方面,由于建康时期都城与居民区、商业区的远相隔离,建康都城在隋初被废弃,居民区、商业区并没有遭到破坏,正常的经济活动与社会生活仍在进行;另一方面,六朝时期奠定的厚实的经济、文化基础,绝不是简单的行政命令所能消解得了的。再加上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和交通枢纽地位,隋唐时期,金陵仍是东南驿道和漕粮转运的重要枢纽之一,江南设有临江驿、石头驿、白下亭,江北设上沛、武德、瓦梁、汤村、盘城、汤村六驿,其经济的发展并不因行政地位的下降而停滞。在这三百余年间,南京地区仍不失为东南一带的经济、文化重镇,不失其举足轻重的地位。换个角度说,或者正因为南京地区在隋、唐时期的政治地位低下,其经济商贸、手工业的繁荣和市民文化的发达,才更容易凸显出来。
六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继汉开唐的一个重要过渡时期,对于南京地区来说,尤其是这样。这一论断,就文化角度而言,容易为人接受,从经济角度说,则难免引起疑问。因为后人对于六朝社会,往往有着某种程度的误解,以为“六朝烟水”间人,都“口不语阿堵物”,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连日本诗人大沼枕山也写出这样的诗:“未甘冷淡作生涯,月榭花台发兴奇。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实则被作为六朝士人风习标本的《世说新语》,早就被人看出其记事择言“以玄虚简远为宗旨,失之偏颇,范围亦狭”——就算它说的都是真话,也绝不是社会真实的全貌。而这种盲目崇尚“玄虚简远”的心理,恰恰反映了文化人面对商品经济和拜金主义大潮的消极与无奈。后世关于六朝风雅的大量文字,都未免带着过于强烈的文化浪漫色彩。
对此,《隋书·地理志下》做了较为确切的评判:“丹阳旧京所在,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贩,君子资于官禄。市廛列肆,埒于二京。”隋时南京地区商人在市民中占有相当高的比例,市场的繁盛不亚于长安和洛阳。
而据《宋书·五行志》记载,在晋安帝时,石头津渡已经发展到“贡使商旅,方舟万计”的规模。“资于官禄”的“君子”们,也并非不参与商业活动。早在东吴时期,在从三吴地区长途运输政府和军队所需物资时,就允许、鼓励官员与军人参与商贸活动,以补充都城的物资不足,这也就为民间广泛的商品交易提供了生长的基础。南京地区的商业传统,由此肇端。六朝官僚,不乏商人出身的。《梁书·傅昭传》载,贵为金紫光禄大夫的傅昭,十一岁时曾“随外祖于朱雀航卖历日”。《梁书·王僧孺传》载,梁御史中丞王僧孺“幼贫,其母鬻纱布以自业,尝携僧孺至市,道遇中丞卤簿,驱迫坠沟中”。甚至朝中权贵,也热衷于聚财。《晋书·王戎传》载,晋司徒王戎,权倾当朝,而“性好兴利,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制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尤其是王戎的吝啬,与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不相上下。他的女儿出嫁,借了他几万钱,他心里一直不痛快,直到女儿把钱还给他,他才高兴起来。他的儿子结婚,他给了儿子一件单衣,但也耿耿于怀,婚事一办完,就催着儿子把衣服还他。“家有好李,常出货之”,王家李树上结的李子很好吃,这位权贵常常拿出去卖钱,而且在卖李子时,一定要把李子的核钻坏,唯恐别人得了种子去种,以后他的李子就卖不出好价钱了。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记牛郎织女故事,说“牵牛娶织女,借天帝二万钱下礼,久不还,被驱在营室中”,所以每年只能在七月七日相会一次。王戎嫁女当是牛郎织女故事的本来面目;故事中天帝的原型,或许就是王戎吧。梁人殷芸《小说》中有一个故事,说几个人在一起“各言所志”,有人愿为扬州刺史,有人愿富有钱财,有人愿做神仙骑鹤升天,最后一个人总而言之,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两句话也成了千古名言,现在还是扬州人的骄傲。其实梁代的扬州,治所正在都城建康。《建康实录》卷十五载,齐东昏侯当政时,甚至在宫中立“宫市”,“太官乃朝进酒肉肴果,使宫人阉竖共为裨贩,潘妃为市令,帝为市魁”。论者多以此为东昏侯荒淫之证,而这也正该是当时建康社会思潮的反映。
商业之外,六朝时期建康地区的手工业也很发达。
卢海鸣《六朝都城》中综合各家史料指出:“孙吴建国之前,孙策与周瑜等人袭击皖城,攻克后,‘得[袁]术百工及鼓吹部曲三万余人’。这里的‘百工’,指的就是各行各业的手工业者,他们后来成为孙吴官营手工业作坊中的基本工匠。吴景帝孙休永安年间,交阯郡太守孙谓‘科郡上手工千余人送建业’,再次充实了孙吴官营手工业作坊的力量。东晋末年,大将刘裕率军灭后秦,迁关中‘百工’于江南,并在首都建康设立专门的织锦机构——斗场锦署。”《太平御览》卷八一五引《丹阳记》:“斗场锦署,平关右,迁其百工也。”《六朝事迹编类》引《图经》有锦署:“宋迁百工于此也。”除此之外,东吴宫内还有专门的纺织宫女。《三国志·陆凯传》载陆凯谏东吴后主疏,其中提到孙权时“后宫列女及诸织络,数不满百”,孙权死后,会稽王和景帝在位时,“闻织络及诸徒坐乃有千数”,至少增加了十几倍。陆凯认为这是宫廷奢侈的表现,但也正反映出当时纺织业的兴盛。
明版画,剪帛
六朝时对各种手工业,都已设置专门的管理职官。《宋书·百官志》载,有“左尚方令、丞各一人;右尚方令、丞各一人”,“并掌造军器”,大致相当于汉代的考工令,“主作御刀绶剑诸玩好器物”。又有“东冶令一人、丞一人,南冶令一人、丞一人”,并说明其沿革:“晋置令,掌工徒鼓铸,隶卫尉。江左以来,省卫尉,度隶少府。宋世虽置卫尉,冶隶少府如故”;地方郡县有冶铸业的,“或置令,或置丞,多是吴所置”,可知东吴、东晋即已有类似设置。当时的冶铸能力已相当强,《梁书·康绚传》载,梁武帝时“堰淮水以灌寿阳”,筑长堤拦截淮水去淹魏军,不能合笼,“或谓江淮多有蛟,能乘风雨,决坏崖岸,其性恶铁。因是引东、西二冶铁器,大则釜鬵,小则铧锄,数千万斤,沉于堰所”,一时竟能筹集数千万斤铁器;同时也可见其冶铸器具不仅限于官方所用的礼器,也有大量民用农具。又有“平准令一人、丞一人,掌染”。又有“将作大匠一人、丞一人,掌土木之役”,“晋世以来,有事则置,无则省”;及“材官将军一人、司马一人,主工匠土木之事”,也都是东晋就有的职官。《南齐书·百官志》中,除上述各官,又增设了“锻署丞一人”。《建康实录》卷八载,晋哀帝兴宁二年,“诏移陶官于淮水北,遂以南岸窑处之地施僧慧力,造瓦官寺。”可知当时有管理陶器烧造的陶官。《六朝事迹编类》引《舆地志》有纸官署:“宋永初中旧立,齐高帝于此造银光纸。”
明版画,王濬楼船
更为突出的是造船业,船是江南重要交通工具,从行军作战到商旅贸易,都离不开船。《太平御览》卷七七〇引《江表传》:“少帝于宫内作小舡三百余艘,饰以金银,师工昼夜不息。”建业宫中就能造出几百艘装饰华丽的船来。又引夏侯弼《吴都赋》:“严严舡舻,泛泛杨舟,权河高峙,风骇云浮,坚壁金扶,有若高楼”;大船上建楼可达数层,《释名》:船上“屋曰庐,像庐舍也;其上重屋曰飞庐,在上故曰飞也;又在其上曰爵室,于中候望如鸟爵之警视也。”所以能令人生“风骇云浮”之感。又引《义熙起居注》:“卢循新作八槽舰九枚,起四层,高十余丈连营。缮令曰,诸私家不得有战舰等舡。”可见当时私家制造大船已成风气,朝廷不得不下令禁止。到了隋代,更将这种大船视为威胁。《隋书·高祖纪下》:“(开皇)十八年春正月辛丑,诏曰:吴越之人,往承敝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因相聚结,致有侵害。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以没收入官来加以限制。
六朝时期建康所造的船,溯江泛海,往来商贸,不但证明南京地区从开始就是一个跨江发展、面向大海的城市,而且为隋、唐长安与海外各国的友好交往,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隋、唐时期,南京地区的商业与手工业继续发展繁荣。只是,中华民族虽然十分重视历史,却过分重视政治史而过分忽略经济史,所以正史中对于这一方面的记载很少。所幸的是,六朝故都的盛名,江南风物的秀美,引得许多文人学士纷纷前来游览观光,并写下了大量的诗文,其中不同程度地反映出南京地区的繁荣景象。在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些文字记载,使得南京城市的内涵大为增加,在遗存到后世的实物之外,保存下了更多的城市记忆;使城市在空间维度之外,能形成相对完整的时间维度。换句话说,城市正是依靠记忆而存在。
最值得注意的,是崔颢的一组《长干曲》: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诗中的横塘,与长干里关系密切。三国年间,东吴自石头城沿江岸向南筑长堤,称为横塘,故址在今石头城到水西门一带。秦淮河畔的长干里,在唐代仍是南京最稠密的居民区和最繁华的商业区,横塘则是商民驾船出航的重要通道。所以写长干里的诗歌,常常会提到横塘。这几首诗里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是长干里人的经商活动,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一是许多人长年在外,以至于邻里不相识;二是长干里人在商人队伍中的分布甚广,长江之中两船相遇,就可能有同乡相会,颇有后世“无商不徽”的气势。长干里这块土地上滋生出的商业和运输业的繁荣,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新潮,所以唐人的诗歌中,长干里几乎成了南京地区的代词。
唐代抒写长干里的诗歌难以枚举,其中最著名的自然要算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行远,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家书报。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明版画,相迎不道远
李益也有同名诗作:
忆妾深闺里,烟尘不曾识。
嫁与长干人,沙头候风色。
五月南风兴,思君在巴陵。
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
去来悲如何,见少别离多。
湘潭几日到,妾梦越风波。
昨夜狂风来,吹折江头树。
淼淼暗无边,行人在何处。
北客真王公,朱衣满江中。
日暮来投宿,数朝不肯东。
好乘浮云骢,佳期兰渚东。
鸳鸯绿浦上,翡翠锦屏中。
自怜十五余,颜色桃李红。
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
两首诗意旨相同。诗人通过抒写“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青梅竹马,以衬托商家女眷对爱情生活的美好向往。然而更值得重视的,是诗中对长干里人经商活动的细致描述:男人们十五六岁就踏上了经商的旅途,直上湘潭巴蜀,他们的妻子虽有愁怨,但又能充分理解自己的丈夫。中唐时代生活在南京的女伶刘采春,唱过这样一首《望夫歌》: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在商业大潮的裹挟下,“夫婿”的离去已经是势在必然;也只有夫婿的暂时离去,才会有将来的安乐生活。明白这一点的少妇,只肯迁怒于将其夫婿载去的“秦淮水”与“江上船”,而不忍责备“见少别离多”的夫婿。
张潮的《长干行》,更为我们描绘出这种商业大潮下商人妇的矛盾心理:
婿贫如珠玉,婿富如埃尘。贫时不忘旧,富贵多宠新。
妾本富家女,与君为偶匹。惠好一何深,中门不曾出。
妾有绣衣裳,葳蕤金缕光。念君贫且贱,易此从远方。
远方三千里,发去悔不已。日暮情更来,空望去时水。
孟夏麦始秀,江上多南风。商贾归欲尽,君今尚巴东。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常恐游此山,果然不知还。
她变卖自己心爱的衣裳为夫婿筹集经商的资金,可是夫婿远行后,她又后悔不已。
同时应该指出的是,长干里商人妇的离愁闺怨,与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描绘完全不同。浔阳江头的商人妇,是饱经风霜而后期望安定生活的女性,斑驳的身影和斑驳的情绪,给人以薄暮的悲凉。而长干里少妇的闺怨,则是一种清纯少妇对美好生活的思念,色彩要明亮得多,虽对未来有所担忧,但决不失希望和勇气。这是正在上升的时代与社会的反映。有着商业家庭背景的李白,对于商人的生活与情感自有特殊的敏感,又有着沿长江上下的丰富旅行经验,故而能够创作出《长干行》这样的名篇。读李白的《长干行》,决不会让人泪湿青衫。千余年来的一代代读者穿越时空隧道,仿佛也成了唐代长干里的居民,成了这位无名少妇的邻人和朋友,分享着她的喜乐哀愁,甚至愿意陪伴她沿江上溯七百里,到水流湍急的长风沙去迎接她的夫婿。
长干里的居民,驾船经商,沿江往来,从江之尾到江之头,而外地的商人也有长住长干里的。王建的《江南三台》就透露了这样的消息:“扬州桥边少妇,长干市里商人。三年不得消息,各自拜鬼求神。”久居异乡,难得亲人音讯,只能借拜鬼求神作精神寄托了。
长干里,是唐人诗歌塑造出来的金陵胜迹,更是唐代繁盛商业经济孕育出来的金陵胜迹。而这些诗歌,正是在此基础上孕育产生的新兴的市民文化。一些人在解读这些诗歌时,迷失在长干里的诗情画意中,忘记了长干里只是一个端点,真正波澜壮阔的活剧,则发生在长江上。所以,长干里同样在证明着,南京是一座沿江发展的城市。离开了长江的长干里,必然走向衰落。将长干里的繁华仅与秦淮河相联系,肯定是一种误读。
长干里在后世衰落的重要原因,一是脱离了那种特定的太平盛世下商业发达的大环境,二是南唐修筑金陵城墙时将其部分隔在了城墙之外,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元明之际长江逐渐北移导致的横塘消失。唐代以后的长干里诗,诗人们见仁见智,然而不是沉醉于少男少女的青梅竹马,就是沉溺于独守空闺的少妇怨艾。至于孕育产生这一切的商业背景,却被无视经济现实的诗眼忽略而舍弃了。
这里顺便说到,“城市”这个词,已经被人们用得太熟,以致很少有人还记得它的本来意义。其实“城”与“市”本是两个不同范畴里的概念。“市”的本义是交易行为,引申为交易的场所;而“城”则是出于政治或军事需要所设置的墙垣,后来才引申为墙垣内的区域。“市”是由居民的正常社会生活中自然生发出来的,而“城”往往是统治阶层外加于居民的。只是由于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社会,重政治而轻经济,在经济活动中又重农而轻商,对于商业活动始终持鄙夷态度,“城市”这个词的意义,才完全偏到了“城”的一边。
从常见的唐人诗歌中可以了解到的历史信息,不止于此。通过诗人们记录下的活动地点,也能大致看出当时的城市空间状况。王勃写到的白下驿,在今通济门附近。储光羲写到的临江亭,可以望见龙尾湾,当在今水西门附近,也有人认为更为偏北,已临近龙江关。李白曾经登临和眺望的,有凤凰台、白下亭、三山(在凤凰台西江岸)、白鹭洲(当时近秦淮河口的沙洲)、劳劳亭(即东晋新亭,在今菊花台附近)、卢龙山(今狮子山)、后湖、钟山、秦淮河、冶城西北谢安墩(今朝天宫冶山附近)、板桥浦(今南郊板桥一带)、瓦官阁(今花露岗上)、金陵城西楼等,除了钟山和后湖两大风景区,其余都在秦淮河沿岸。杜甫也曾在城南瓦官寺里看顾恺之的画,可见位于城南居民区内的瓦官寺在隋初未遭破坏。刘长卿、权德舆、皮日休都到过栖霞寺。隋唐两代都有佞佛的帝王,而又不愿继续张扬六朝重要寺庙,所以将原先规模不大的栖霞寺扶持起来,给予特别的重视。元稹游过钟山玩珠峰前的开善寺,则是原建于梁代的寺庙。刘禹锡写到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江令宅,台城已经“万户千门成野草”,乌衣巷则化为“寻常百姓家”,他还到过冶城和西塞山(清凉山北高峰)。杜牧写到秦淮酒家、杏花村和烟雨楼台。温庭筠写的是朱雀桥南的谢公墅。韩翃笔下的江宁日常生活:“朱雀桥边看淮水,乌衣巷里问王家。千闾万井无多事,辟户开门向山翠。楚云朝下石头城,江燕双飞瓦棺寺。”由此可见,当时的生活区与商业区,几乎都在石头城、冶山至通济门一线以南。
而一旦写到原建康都城及其周边地区,则无一例外都呈现为怀古的主题。李白留下了这样一些诗句:“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冠盖散为烟雾尽,金舆玉座成寒灰”;“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六代更霸主,遗迹见都城”;“白杨十字巷,北夹湖(潮)沟道;不见吴时人,空生唐年草;天地有反覆,宫城尽倾倒;六帝余古丘,樵苏泣遗老”。韦庄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王贞白的“乱来城不守,战后地多芜”;“御路叠民冢,台基聚牧童;折碑犹有字,多纪晋英雄”;司空曙的“辇路江枫暗,宫庭野草春”;许浑的“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李群玉的“野花黄叶旧吴宫,六代豪华烛散风;龙虎势衰佳气歇,凤凰名在故台空;市朝迁变秋芜绿,坟冢高低落照红”……都反映出六朝都城当时的状况,宫城倾倒,野草满庭,台基嬉童,虽然呈现出衰落与荒凉的景象,却也证明台城确实没有被“耕垦”为田地。王勃在《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中写道:“遗墟旧壤,数万里之皇城;虎踞龙蟠,三百年之帝国。关连石塞,地实金陵;霸气尽而江山空,皇风清而市朝改。昔时地险,实为建业之雄都;今日太平,即是江宁之小邑。”中国南北分裂时期的“雄都”,到了大一统的隋唐时代,只能是“江宁之小邑”,然而,霸气虽尽,江山未空,在经济上与文化上,隋唐金陵都是不可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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