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德国]歌德
【作品提要】
平民青年维廉,自幼喜爱傀儡戏,因此他避开父亲让他学商的要求,着意学习戏剧。他在一次外出收账时碰到了一个剧团,从此开始了长期的戏剧生涯,同时也开启了他的学习时代。在学习时代的前半部分,他跟演员和商人一起生活一起巡回演出,并资助梅里纳创建剧团。在一次演出途中,他遇到抢劫,危急关头得到一位白马女英雄的救助。灾难过后,维廉和其他人一起投奔另一剧院经理赛罗。在那里,他们壮大了剧团,获得了较大的成功。然而,维廉总感到这杂乱的市民生活与他所追寻的戏剧艺术相距太远,便离开远行,从而进入了学习时代的后半部分。一个巧合的机缘,使他接近了以罗塔里欧为中心的贵族秘密团体——塔楼兄弟会,他惊奇地发现,此前在关键时刻给他引导、指点的人,皆出自这一团体。更令他意外的是,曾经救助过他的白马女英雄是罗塔里欧的妹妹娜塔丽亚。最后,维廉加入“塔楼兄弟会”,并和娜塔丽亚订婚。维廉的学习时代到此结束。
【作品选录】
梅里纳希望把他的剧团安置在一座小而富的城市里。他们已经到了伯爵的马匹该把他们送到的地方,他们寻找新的车马,希望继续前进。梅里纳担任运送,可是他仍像往常一样的吝啬。相反,维廉因为在衣袋里有伯爵夫人赠给的一笔钱,倒觉得有极大的主权来慷慨使用,然而他竟轻易地忘记了他在寄给家里人的冠冕堂皇的清单里曾经夸耀地提到这些金钱。
他以极大的欢喜承认他的朋友莎士比亚是他的教父,所以更爱听人叫他维廉,莎士比亚使他认识了一个王子,这王子曾在微贱的,甚至于坏的社会里生活过一些时候,他不顾他高贵的天性,一味拿那些俗人的粗暴、笨拙和愚蠢取乐。这种理想最合乎维廉的心意,他可以拿它跟他的现况对比。他感觉到他有一种几乎不能克制的自欺心理,他觉得这种自欺的心理是很可聊以自慰的。
他现在开始考虑他应该怎样穿戴。他觉得穿着一件小背心,遇必要时再披上一件短外套,对旅行人来说是一种很适宜的装束。毛线织成的短裤腿,一双系绊带的靴子,很像一个徒步行路的人真正的服装。他又置办了一条美丽的丝带,最初的借口是说用来保护体温;另一方面他想从一条领带的压迫下解放出他的脖颈来,便把几条粗麻布缝在衬衣上,可是麻布又宽了一些,外观仿佛是一种古希腊的衣领。那美丽的丝围巾是从火焰中抢出来的马利亚娜留下的纪念品,他只把它松松地系在麻布的衣领下边。一顶带一条彩色的带子的、插着一支大羽翎的圆帽,完成了这乔装打扮。
女人们认为这个服装对他实在是好极了。菲利娜作出完全着了迷的样子,她向他要他的美丽的头发,这头发是他为的是更近乎自然的理想忍心剪下来的。她这样做,显得很讨人欢喜,我们的朋友由于他的慷慨,也得到特权,仿照哈瑞王子的风度跟其余的人来往,没过多久自己也兴致勃勃地发起并促成了几件放肆的玩笑。大家比剑,跳舞,发明各样的游戏,在心情快乐时,他们遇到能够喝得下去的酒,便过分地享受一番,菲利娜在这无秩序的生活中窥伺着这脆弱的英雄,他的良好的护身神多替他担心!
这剧团最喜欢用一种好玩的消遣取乐,他们在即兴的表演里模仿和嘲笑他们往日的主人和恩人。他们里边有几个人记住了几位高贵人物外表的特点,他们便模拟这几位贵人,其余的人看着都极力喝彩,当菲利娜从她详密的经验档案说出几段别人向她求爱的情话时,大家都几乎遏制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和哄笑了。
维廉骂他们忘恩负义;可是大家反驳他,他们说,他们在那里所得到的都是卖力气挣来的,他们自夸是很有功劳的人,而且那里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并不是最好的态度。现在他们都抱怨那些人对他们是怎样不注意,怎样慢待他们。嘲讽,嬉笑,模拟又开始了,他们做得更刻薄,更褊狭了。
“我希望,”维廉随后说,“你们不要从言谈话语里透露出嫉妒和自私,你们要从公平的观点上观察那些人物和他们的情形。一出生就在人类的社会里占有高尚的地位,那是人家自己的事。谁若是享有丰富的遗产而一生无忧无虑,谁若从青年起,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周围就有无数和蔼可亲的陪伴,他多半就爱把这些福利看成是人生第一位的重要的事物,而对一种禀赋优异的人类的意义,他却从来不去探索。贵人们对下等人的态度以及他们彼此相处,都是按着外表的特长来估量的。他们承认每个人的头衔、阶级、衣服、车马是有意义的,就是不承认人的功劳。”
这段话全体听了都非常满意。他们觉得这是不合理的,有功劳的人必须永远靠后,并且在这大人物的世界里找不到自然而诚意的交际的痕迹。尤其是关于最后这一点,他们漫无头绪地越说越多。
“不要为这一点骂他们,”维廉说,“你们要为他们感到惋惜!因为我们认为天赋所禀的内在的聪颖的流露,是最高的幸福,他们却很少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只有我们稍有财产或是一无所有的穷人才有分尽量享受友情的幸福。我们对我们所爱的人们既不能用恩惠提拔,也不能用宠爱奖励,也不能用赠品讨他们欢喜。我们除却我们自己以外是一无所有。我们必须呈献我们整个的自我,如果这自我还有些价值,我们就把这宝物永远赠送给我们的朋友。对于赠予的人和接受的人来说,这是怎样一种享受,怎样一种幸福啊!忠诚使我们踏入怎样幸福的境地!忠诚给了我们过客般的人生一种天堂般的现实。它创造出我们宝藏中最重要的财产。”
说这些话时,迷娘挨近了他,她用柔腕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站着。他把手放在这孩子的头上,继续说:“一个大人物是多么容易赢得群情!多么容易获得人心啊!一种亲切的、舒适的、只要几分近乎人情的态度就能产生奇迹,他有多少方法能维系住他已经得到的人心,至于我们,一切都较为稀少,较为艰难,所以,我们认为我们所获得的和所贡献的都有更大的价值,才是多么地自然!有些忠实的仆人为自己的主人而牺牲一切,作出过多么感人的事迹!莎士比亚给我们描写得多么好!在这种情况下,忠诚是一个高贵的灵魂想使自己变成为伟大的人物的努力。由于不间断的忠义和爱,仆人就变得和他的主人一样了;不然那主人只能把他看成是一个雇来的奴隶。是的,这些道德都只是为了卑微阶级的,这阶级不能缺少这些道德,而道德也适宜于他们。谁能轻而易举地报答人情,他就能同样容易地自以为是还完心愿,一身轻快了。是的,就这个意义而言,我自信可以这样说,一个大人物也许有些朋友,但他不能做别人的朋友。”
迷娘摇着他,越摇越紧。
“这固然是对的,”全体中有一人回答,“我们用不着他们的友情,而且从来没有要求过。如果他们要保护艺术,他们就应该了解艺术。我们演得极好的时候也没有人听我们。一切完全都出于偏私。他们喜欢谁,就对谁好,值得他们喜欢的,他们却不对他好。愚蠢和乏味竟这样屡屡地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赞美,那是不应该的。”
“如果要我来推测,”维廉回答,“幸灾乐祸和冷嘲到底是些什么,那么我想这在艺术里和爱情里是完全一样的。世俗的人在他散漫的生活中是不怎么追求内心生活的,而一个艺术家要想创造一些完美的作品,他就必须永远在内心里生活,艺术家也希望并渴求那些关怀他的人也稍微懂得点内心生活。”
“请你们相信我,我的朋友们,我们对于才能和对于道德一样: 我们必须为它们的本身而爱它们,不然就完全放弃它们。但是,只有我们能够像从事一种危险的秘密活动一样在暗地里练习它们,才是对它们的认识和酬报。”
“在这中间要等到一个知音找到我们,我们早已饿死了。”一个人从屋角里嚷着说。
“也不见得是这样,”维廉回答,“我已经看透了,只要一个人活着,并且有所事事,他就总会找到一碗饭吃,纵使这碗饭不是最甘美的。你们到底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正当我们前途最暗淡的时候,我们被人收容了,这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吗?现在我们是丰衣足食了,可是我们中有谁又想去再练习练习,稍求一些进步呢?我们尽从事些分外的活动,就好像那些小学生们一样,凡是该想到的课业的事,都被放在脑后了。”
“真的,”菲利娜说,“这是不能原谅的!让我们选择一出戏来当场表演。每个人必须像立在大庭广众前一样尽量演好。”
大家考虑不久,戏就选好了。那是当时在法国到处欢迎,现在已经销迹了的戏中的一出。几个人吹奏一段交响乐,每人都赶快考虑自己的角色,大家开始了,小心翼翼地演完这出戏,实在没有想到演得这么好。大家轮流着拍手喝彩。他们很难得玩得这样圆满。
他们演完了,都感到有一种分外的喜悦,一来是因为他们的时间过得很快乐,再则是因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表演非常满意。维廉得意忘形地大加赞美,他们的消遣真是爽快而欢乐。
“你们看一看,”我们的朋友说,“如果我们这样继续我们的练习,不只是为了义务和职业而机械拘泥于背诵、实习和表演上,我们会有多大的发展。如果那些音乐家也一起练习,他们是多么更值得称赞,他们自己会多么快乐,他们会演奏得多么精确!他们怎样用心协调他们的乐器,怎样精确地保持节奏,他们多么善于细腻地表现出音的强弱!没有一个人想在别人独唱时用一种强调的伴奏来出风头。每个人都努力按照乐谱作家的精神与意识来演奏,每个人都把他所担任的那一部分,不管是多是少,都好好地表现出来。我们就不应当也这样精确、这样聪明地工作吗?因为我们是从事于一种比每种音乐都细腻得多的艺术,因为我们的任务是优雅而有趣地表演人类最平常和最珍奇的情绪。有什么比试演时敷衍了事,演戏时完全任凭脾气的好坏和一时的侥幸,比这更令人反感呢?我们应该把我们最大的幸福和愉乐寄托在融洽一致和彼此满意上,只在我们自己认为值得喝彩的地方,观众喝彩,我们才觉得可贵。为什么乐队队长对他乐队的演奏比剧团经理对他剧团的演出更有把握呢?因为在乐队里若是有一个人弹奏错了,使听众感到很不悦耳,他就觉得很羞惭;但是一个演员由于可原谅的与不可原谅的错误非常荒谬地不能使观众满意,我却很少看见他肯承认错误并引为羞惭!我只希望,舞台像是一个走索人的绳索一般地狭窄,好使笨拙的人不敢上来尝试,不要像现在似的每个人都感到能力充足,敢在上边夸耀。”
全体倾听这段责难的话,可是每个人都确信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他,因为他不久前和其余的人一齐表演得很好。准确地说,他们是更趋于一致了,现在是在这旅途上,将来只要大家还在一起,就要像今天一样共同切磋工作。大家都觉得演戏是一时的兴会和自由意志的表现,经理本来就无须掺在里边。他们断定,在好人中间共和政体是最好的形式。他们主张,经理的职务必须轮流担任;经理必须由大家选举产生,同时设立一个小评议会一类的常设组织。他们完全被这个思想占据了,甚至于希望一切都立刻实行起来。
“我没有什么反对的,”梅里纳说,“如果你们在旅途上要作一个这样的试验,我愿意停止我经理的职务,一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为止。”他希望同时要节省开支,许多开销要由这小共和国或临时推选的经理负担。于是大家便热烈地商议起这新国家的形式怎样方能设置得最好。
“这是一个游行流动的国家,”勒替斯说,“我们至少不会有边界的争端。”
他们立即着手筹备这件事,选举维廉为第一任经理。评议会组织好了,女人们得到出席权和选举权。大家提出规章,并对此展开辩论,最后通过了规章。时间在这场戏中不知不觉地过去,因为这段时间他们是很愉快地度过的,他们也就真相信干了一些有益的事,认为这新的形式给祖国的舞台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
维廉因为看见这剧团组织得这样良好,他也就很希望能和他们谈论谈论剧本中诗人的价值。当他们另一天又聚在一起时,他对他们说:“演员只是肤浅地看一部剧本,只是根据第一次的印象评判它,不加考虑就表明他的好恶,这是不够的。对于那些只图感奋和消遣,而根本不想作评判的观众说来,这自然是允许的。相反,演员应该能够解释剧本和对它赞美与攻击的理由。如果他不懂得深究作者的意义,作者的目的,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这些天我很真切地发觉我有这样的错误,就是从一个角色出发来判断一个剧本。只观察一角色的本身,而忽略他和全剧本的关联,如果你们愿意听,我就给你们讲讲这个实例。
“那次在伯爵府里朗诵莎士比亚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快乐,你们认识了无可比拟的《哈姆雷特》。我们决定演这出戏,我接受了演丹麦王子这个角色,当时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进行。我起始背诵最感人的段落、王子的独白和剧中能够充分发挥灵魂的力量、精神的昂扬和生动的情感的几场,在热情洋溢的表情里能显示出动荡的心情,我以为这就是学习这个角色了。
“我把那深沉的忧郁重担承受在自己身上,在这重担的压抑下我设法通过由喜怒无常和离奇错综所形成的迷宫去体会哈姆雷特,我以为是真正领悟了这个角色的精神。我这样背诵,这样练习,我以为逐渐和我的英雄融合成为一个人了。
“可是我越这样做下去,我越觉得难以理解全剧,最后好象几乎不可能得到一个全貌。我于是毫不间断地把剧本通读一遍,但是可惜有些地方和我格格不入。有时在人物性格上,有时在表情上好像互相矛盾,我近于绝望了,我找不到一个基调能以把我的角色运转自如而又深浅得宜地表达出来。我在迷途中作了很多努力,都失败了,直到最后在另一条道路上有了接近我的目标的希望。
“我寻索哈姆雷特在他父亲死去以前早年的性格里留下来的每个痕迹;我抛开这悲惨的事件,抛开事后继续发生的恐怖的变故,体味这个有趣的青年曾经是什么样子,他若是没有遇到这些事,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皇族的花朵,本来是娇嫩而高贵的,在国王直接的庇荫下成长起来,正义与皇室尊严的概念、善良与纯正的情感,和他贵族出身的意识在他身内同时发展着。他是一个王子,一个天生的王子,他希望统治,只是要使善良的人不受任何阻碍,永远善良。他仪表非凡,天性纯厚,心地诚恳,他本应成为青年的模范,给人世以快乐。
“他没有任何显著的激情,他对莪菲莉霞的爱情只限于静静地预感到一些甜美的需要;他对于骑士训练的热心不完全是出自本意,必须有人称赞第三者,才能激发而提高他的兴趣;他感觉纯洁,他结识正直的人物,他懂得尊重一个诚实的人在一个朋友坦白的胸怀前所享受的安宁。他在一定程度上善于认识和评价艺术与科学里的善和美;他反对庸俗,若是在他柔弱的心灵里有憎恨萌芽,那么也不会十分过火,他只限于蔑视那些狡猾而虚伪的廷臣,怀着嘲讽的心情和他们开玩笑。他这个人本性是平静的,品行是单纯的,既不在闲散中感到舒适,也不过于贪求事业。他好像在宫廷里也要继续一种学院式的生活习惯。他的快乐多半是一时兴会,很少是发自深心,他是一个良好的社交家,退让、谦虚、小心,有人得罪他,他能够原谅,不记在心上;但是他从来不能和违背正义、违背善良与纯正的人结交。
“若是我们将来再共同读这部剧本,你们就能评判我是否正确,至少我希望能够用几个段落完全证明我的意见。”
他们大声称赞这段叙述。他们以为他们已经预见到,此后哈姆雷特的行为态度便能圆满解释了。他们很喜欢这种体会着作家精神的方法。每个人都有心运用这个方法来研究每个剧本,阐明作家的命题的本义。
剧团在这个地方只有几天的停留,可是立刻就演出了些对几个团员并非完全不愉快的风流韵事。特别是有一个在邻近拥有一所花园的太太看中了勒替斯,但他对她非常冷淡,简直是毫无礼貌,因而他不得不忍受菲利娜的许多嘲讽。她趁此机会,向我们的朋友述说了勒替斯所经历的一段不幸的爱情的故事,这故事使这可怜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仇视整个女性的人。“他憎恨女性,谁能说他不对呢?”她大声说,“女性这样恶作剧地玩弄了他一番,凡是平素男人怕在女人那里遇到的倒楣事,她都合在一杯集其大成的酒浆里让他吞咽下去。请你想想看: 在二十四小时内他竟当了情人,未婚夫,丈夫,乌龟,病人,鳏夫!我真想不到,怎样还能使一个人比这更为苦恼!”
勒替斯半笑半烦地跑出屋去,菲利娜开始用最娇爱的态度叙说这段故事: 当勒替斯加入一个剧团时,正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见到了一个十四岁的美丽的女孩,她正要随同她的父亲起程,因为她父亲和经理决裂了。他一看见她,立刻就死命地爱上了她,想尽办法阻止她父亲离去,归终说妥了要娶那女孩为妻。经过几小时未婚的愉快的时间便结婚了,做了一夜幸福的丈夫,第二天早晨当他去练功时,他的妻子就以太太的资格让他戴上一顶绿帽子。他却因为过分温存太早地赶回家来,不幸他看到一个旧情人占据了他的地位,他满腔愤怒地打进屋来,把情人和父亲都叫出去决斗,最后他负了伤,勉强支持着跑开了。父亲和女儿当天夜里就起程了,他却受了双重的伤留在那里。他的不幸使他走进世上最坏的下级军医屋里去治伤,可惜这个可怜的人带着满嘴黑牙和两只风泪眼了结了这段风流债。他很值得惋惜,因为他本来是上帝的地上所负载的最诚实的少年。“特别使我感到惋惜的是,”她说,“从此这可怜的傻子就憎恨女人,人若憎恨女人,他又怎么能够生活呢?”
梅里纳打断了她的话,走来报告,关于运输一切都准备齐整了,他们明天早晨就能够起程。他递给他们一张如何分配座位的名单。
“只要有一个好朋友把我抱在怀里,”菲利娜说,“我就满足了,纵使我们坐得很挤很可怜,其余的一切对我都无所谓。”
“这不关什么重要,”勒替斯也走过来说。
“真讨嫌!”维廉说着跑开了。他自己出钱另找一辆舒适的车,这车是梅里纳曾经谢绝了的。旁人都分配好了,大家都很快乐,因为能够舒舒服服地起程了。这时传来一个危险的消息,在他们要走的这条路上有一批杂牌军队出没,人们很难从他们的地段平安通过。
当地人都很注意这段消息,纵使这消息是迷离恍惚的。这是一批敌军流窜过来的呢,还是一队友军这样远地遗留在这里的呢,而按照军队的位置来看都好像不可能似的。人人都热心地向我们的剧团描述他们将遭遇的危险,是真正的危险,劝他们取另一条路。
大多数人都因此感到不安和恐惧,等到按照这新共和国的组织召集国家的全体人员商议这非常事件时,他们几乎都意见一致,大家必须避免危险,留在这里,或是躲开它,选另一条路走。
只有维廉不受恐怖的支配,他觉得一个大家周密考虑过的,彼此同意的计划,因为一段空空的谣言,就被取消,是可耻的。他试图壮起他们的胆子。他的理由是大胆的,充足的。
“还有,”他说,“那只是一种谣言,在战时这样的谣言不知发生过多少!明达的人们说,这事是非常不可信的,甚而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就要让一段这样捕风捉影的空谈给决定吗?伯爵所指示我们的,在我们护照上也注好了的这条路线,是最短的,这一带都是最好走的道路。它直达我们要去的那座城,在那城里你们能够见到熟人和朋友,可以希望得到一种好的招待。迂路虽然也通到那里,但是我们要走怎样坏的路,我们又要绕多么远啊!我们能够有希望在晚秋时节又找到出路吗?而且我们在这中间要浪费多少时间和金钱!”他还说了很多,他从各个有利的方面讲解应走这条路的理由,说得他们的恐怖渐渐减少,他们的胆量也增加了。他向他们说了许多关于正式军队的纪律,绘声绘色地告诉他们那些散兵和暴徒多么卑鄙下流,就是把危险也叙述得有趣可笑,致使大家心情都爽快了。
(冯至、姚可昆译)
【赏析】
德国从17世纪到19世纪的三百年间出现了一批被后世称之为“修养小说”(或“教育小说”)的作品,《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就是这类小说的优秀典范。
全书共分十部,以第六部《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为界,把主人公维廉的学习过程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维廉跟演员和商人们一起,共同研讨剧本,讨论演出,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后一阶段,维廉在与开明贵族交往并接受启蒙后,成为贵族秘密团体“塔楼兄弟会”的一员,并与贵族小姐娜塔丽亚结婚,由此结束了学习时代。维廉先后经历的这两个世界,前者是真实而琐屑丑陋的,后者是崇高而理想的。他体验着两种不同的生活,在对比中发现真理,增长见识,慢慢成长。小说充满了作者的评价、劝诫和明显的价值评判,具有强烈的教育意识。因此,我们可以触摸当时的思想脉搏,窥探歌德的教育思想,即18世纪后半叶德国思想界所追求的人文主义教育的理想: 完整的人。
《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平易朴实,行文流畅,但是平淡中见奇崛,作者以浅显易懂、自然天成的语言为载体,传达了新颖别致的人生观,哲理意味浓厚,耐人寻味。在节选部分,作者将哲理不着痕迹地融入平易朴实的词句中,用词精确独到,浑然天成,足见大师的匠心和功底。如,“维廉因为在衣袋里有伯爵夫人赠给的一笔钱,倒觉得有极大的主权来慷慨使用,然而他竟轻易地忘记了他在寄给家里人的冠冕堂皇的清单里曾经夸耀地提到这些金钱”。“轻易地忘记了”、“冠冕堂皇的清单”使叙述语言陡转,幽默俏皮,令人忍俊不禁。又如,“没过多久自己也兴致勃勃地发起并促成了几件放肆的玩笑”。“发起”、“促成”与“玩笑”新颖别致地搭配,大词小用,制造幽默氛围,产生滑稽效果。“他又置办了一条美丽的丝带,最初的借口是说用来保护体温;另一方面他想从一条领带的压迫下解放出他的脖颈来”。“借口”、“保护体温”等词语使用的反常,新鲜有趣,“领带”与“压迫”、“解放”与“脖颈”搭配,让严肃的抽象词与具体的平常事物发生联系,表达更加形象生动,别出心裁。
平淡的叙述语言中融入了作者睿智的思考,思辨性强,同时又自然浑融于文字,意味隽永,耐人咀嚼。维廉说:“我们必须呈献我们整个的自我,如果这自我还有些价值,我们就把这宝物永远赠送给我们的朋友。对于赠予的人和接受的人来说,这是怎样一种享受,怎样一种幸福啊!忠诚使我们踏入怎样幸福的境地!忠诚给了我们过客般的人生一种天堂般的现实。它创造出我们宝藏中最重要的财产。”他对于幸福、天赋、忠诚的精辟见解,都寓哲理于叙事,浑然合一,韵味无穷。
作者以如此优美的语言塑造了多姿多彩的人物画廊,并以对照、衬托的手法描画出一个光辉耀人的青年理想形象。作者将维廉作为描写的重心,同时兼顾小人物(商人、演员)和大人物(贵族)的描画。对照的艺术手法自然融入叙事当中,不刻意比较,但是却自然形成鲜明对比,从而使各类人物特性形神俱现,更烘托了主要人物维廉的高尚品质。维廉趣味崇高,天真理想,带着乌托邦式的幻想看待艺术,把戏剧看作是“一种比每种音乐都细腻得多的艺术”,而演戏则是“优雅而有趣地表演人类最平常和最珍奇的情绪”。因此,作为戏剧家,就应该像莎士比亚那样;作为演出者,就应该在每次演出中各尽所能,一丝不苟地演好他所扮演的角色,“把我们最大的幸福和愉悦寄托在融洽一致和彼此满意上”。演员和剧团经理把戏剧看作是谋生和博取贵族欢心的手段,维廉却把舞台看作最神圣的地方,希望“舞台像是一个走索人的绳索一般地狭窄,好使笨拙的人不敢上来尝试”。
维廉独具慧眼,能从事物的两方面客观冷静地观察分析问题。他理解小人物渴望获得赞美和认可的心理,以及这种演出劳动得不到认可与鼓励时的心态:“现在他们都抱怨那些人对他们是怎样的不注意,怎样慢待他们。嘲讽,嬉笑,模拟又开始了,他们做得更刻薄,更褊狭了”。维廉觉得应该“对于才能和对于道德一样: 我们必须为它们的本身而爱它们,不然就完全放弃它们。”可是演员的回答则是:“在这中间要等到一个知音找到我们,我们早已饿死了。”他认为,大人物天生享受尊荣,“而对一种禀赋优异的人类的意义,他却从来不去探索”,而且不会真挚地成为别人的朋友,也不会读懂周围人的内在和涵养,因为他们“都是按着外表的特长来估量的”,并且“他们承认每个人的头衔、阶级、衣服、车马是有意义的,就是不承认人的功劳”,更遗憾的是“在这大人物的世界里找不到自然而诚意的交际的痕迹”,所以他们缺失了一种高尚的情怀,眼光只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现象上,精神人格并不健全。而与此相反,小人物却正享受着大人物所错失的,“因为我们认为天赋所禀的内在的聪颖的流露,是最高的幸福,他们却很少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小人物们拥有赠送诚挚友情的资本“呈献我们整个的自我”,而这使得他们的人生境界得到了升华。这是为这些小人物们所特有的,他们享有大人物所不能享受到的,他们身处另一种超脱了物质化享受的美妙幸福。
此外,维廉还是个很能给人带来精神鼓舞和生活热情的理想分子。“他从各个有利的方面讲解应走条路的理由,说得他们的恐怖渐渐减少,他们的胆量也增加了”;“就是把危险也叙述得有趣可笑,致使大家心情都爽快了”。他以其艺术气质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感染了周围的人,使他们在平淡的求生过程中也多了一份浪漫的情调,多了一层对世界、社会、人生的别样认识。
(王国庆、和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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