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儿 [俄国]普希金
【作品提要】
格利尼奥夫赴奥伦堡任职途中,因遭遇暴风雪而迷路。而正在躲避沙皇官兵追捕的普加乔夫巧妙利用这个机会为格利尼奥夫引路,在帮助他脱险的同时,也机警地让自己躲过了沙皇官兵。当时格利尼奥夫并不知道普加乔夫的身份,为表达感激,他把自己的兔皮袄送给了他。格利尼奥夫到奥伦堡后,成为要塞司令米罗诺夫上尉的部下。上尉一家对格利尼奥夫如同亲人。上尉的女儿玛丽亚美丽聪慧,渐渐地与格利尼奥夫萌生爱恋之情。普加乔夫的起义军占领了要塞后,上尉及其太太惨遭杀害。玛丽亚则受到神父太太的保护得以幸免。格利尼奥夫在将被处死的一刹那,因仆人萨维里奇向普加乔夫求情,而幸运地被释放。之后格利尼奥夫回到奥伦堡继续效力于沙皇军队,心里却一直为玛丽亚担忧。投靠起义军的原要塞军官施瓦勃林成了要塞的新司令,他企图强娶玛丽亚为妻。格利尼奥夫又一次在普加乔夫的帮助下,救出了自己的未婚妻。沙皇的队伍很快击溃了起义军,普加乔夫被处死。由于格利尼奥夫跟普加乔夫的一段特殊经历,以及擅自离开奥伦堡,故被人诬告为普加乔夫的奸细,被判无期徒刑。勇敢的玛丽亚只身前往彼得堡为格利尼奥夫申辩,并证明了格利尼奥夫的清白,女皇终于改判格利尼奥夫无罪。他们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品选录】
广场上人都走光了。我仍旧站在那里。看到这么多可怕的场面,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最使我心焦的是不知道玛丽亚·伊凡诺夫娜的情况。她在哪里?情况怎么样?是不是藏起来了?她躲避的地方是不是可靠?……我心里充满各种可怕的想法,走进司令的家……屋子里空荡荡的,桌椅柜子全给砸坏,碗碟给打碎,财物都给抢光了。我登上通往正房的梯子,平生第一次走进玛丽亚·伊凡诺夫娜的房间。我看见她那张被强盗们翻乱了的床,衣橱被砸坏,衣物被抢光,空神龛前面的长明灯还亮着。挂在两扇窗子当中墙壁上的小镜子还好好的……这间朴素闺房的主人究竟在哪里啊?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想象着她落入强盗手里的情况……我的心揪紧了……我非常伤心地哭起来,大声呼唤着我那心上人的名字……这时我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声,帕拉莎从衣橱后面走出来,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着。
“啊,彼得·安德烈伊奇!”她两手一拍,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多么疯狂啊!……”
“玛丽亚·伊凡诺夫娜呢?”我急不可待地问道,“玛丽亚·伊凡诺夫娜怎么啦?”
“小姐没出事,”帕拉莎回答。“她藏在阿库利娜·潘菲洛夫娜家里。”
“在神父太太家里!”我惊呼起来。“我的天哪!普加乔夫在那儿呢!……”
我奔出房间,刹那间就到了街上,我什么也没注意,什么也没感觉,心急慌忙地跑进神父的家。那里不断响起叫喊声、狂笑声和歌声……普加乔夫正在和他的同伙欢宴。帕拉莎也跟着我跑到那里。我叫她偷偷地把阿库利娜·潘菲洛夫娜请出来。过了一会儿,神父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空酒瓶走进门廊里来见我。
“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玛丽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儿?”我怀着无法表达的焦急心情问道。
“我那宝贝,她躺在我床上,在隔板后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烈伊奇,差一点出了乱子,还好,荣耀归于上帝,一切都顺顺利利地过去了: 那强盗刚坐下来吃饭,我那可怜的姑娘就醒过来,呻吟了一声!……我真给吓呆了。他听见了,问我: ‘谁在这儿呻吟,老太婆?’我对那强盗深深鞠了一躬,回答说: ‘皇上,是我的外甥女生病了,躺下来两个礼拜了。’‘你的外甥女年轻吗?’‘还年轻,皇上。’‘老太婆,把你的外甥女领出来给我看看。’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但是没有办法。‘皇上容禀,这姑娘起不来,不能到这里来见你老人家。’‘不要紧,老太婆,我自己去看看。’这该死的家伙真的朝隔板走去,你想得到吗!他真的掀起帐子,用那对老鹰般的眼睛瞧了一眼!结果倒没什么……上帝拯救了她!不知你相信不相信,那时候我和我那老头子已经准备去殉难了。幸好我那宝贝没有认出他来。主啊,我们真是盼到好日子啦!有什么好说的!可怜的伊凡·库兹米奇!谁想得到!……还有华西丽莎·叶戈罗夫娜呢?伊凡·伊格纳季奇呢?他犯了什么罪?他们怎么会饶了你呢?可是施瓦勃林,阿列克赛·伊凡内奇又怎么样?他照哥萨克样子剃了头,这会儿正在我们这儿和他们一起大吃大喝呢!这人滑头,没什么可说的!而当我说到生病的外甥女时,信不信由你,他就这么瞧了我一眼,那目光像把刀子要把我刺穿似的。可是他没有说出来,这可得谢谢他。”这时响起了客人们醉醺醺的叫喊声和盖拉辛神父的声音。客人们要酒喝,主人在喊妻子。神父太太着了忙。“你快回去吧,彼得·安德烈伊奇,”她说,“这会儿我可顾不上您了,强盗们在喝酒。要是落到酒鬼手里,那才倒霉呢。再见,彼得·安德烈伊奇。听天由命吧,也许上帝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神父太太走了。我稍微放心了一点,就回自己屋里去。走过广场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巴什基尔人挤在绞架旁边,正从被吊死的人脚上拉下皮靴。我好容易压下满腔的愤怒,觉得去打抱不平是没有用的。强盗们在要塞里跑来跑去,抢劫军官的家。到处响着喝醉的叛军的喊叫声。我回到家里。萨维里奇在门口迎接我。“荣耀归于上帝!”他看见我,喊了起来。“我以为那些强盗又把你抓去了呢。唉,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爷,你能相信吗?这些强盗把我们的东西全抢光了: 衣服、被单、碗碟,一样也不剩。不过,可没想到,荣耀归于上帝,他们把你放回来了!少爷,你可认出那个首领?”
“没有,没有认出,那是谁呢?”
“怎么,少爷?你忘了那个在客栈里骗去你的皮袄的酒鬼吗?那件兔皮袄还是全新的,可这强盗就这样把它拆开绷在身上!”
我很惊讶。普加乔夫和我那个向导真是像得出奇。我这才相信普加乔夫和他是同一个人,才明白他为什么会放掉我。我不能不惊奇,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一件送给流浪汉的小皮袄竟然把我从绞索下拯救了出来,一个在客栈里游荡的酒鬼竟然攻陷了好多个要塞,震撼了整个国家!
“你想吃点东西吗?”萨维里奇没有改变他的习惯,问道。“屋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去找找看,给你随便做点什么。”
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沉思起来。我怎么办?留在被强盗占领的要塞或者追随这个匪帮,对于一个军官来说,都是不成体统的。我的天职要求我必须到我的职务在目前困难的形势下还能对祖国有益的地方去……但是爱情强烈地要求我留在玛丽亚·伊凡诺夫娜身边,保护她。虽然我预见到形势无疑会很快发生变化,但是一想到她的危险处境,我还是不寒而栗。
一个哥萨克跑来找我,打断了我的思绪。他通知我,“皇上要召见你。”“他在哪儿?”我问道,准备服从他的命令。
“在司令的住宅里,”哥萨克回答。“饭后老爷子去洗澡,这会儿在休息。老爷,从各方面看来,他是个贵人,他一顿饭吃了两只烤小猪;洗蒸汽澡的时候,烧得那么热,连塔拉斯·库罗奇金都吃不消,他把桦条帚交给福姆卡·比克巴耶夫,往身上浇了一桶冷水才好歹活了过来。没什么好说的,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威严……听说他在澡堂里让人家看了胸膛上的皇帝印记: 一边是双头鹰,有一枚五戈比的硬币那么大,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像。”
我认为没有必要和这个哥萨克争论,便和他一起到司令的住宅里去,预先想象着和普加乔夫见面的情景,竭力猜测这次见面将会怎样结束。读者很容易想象得出,当时我并不是很冷静的。
我走到司令的住宅时,天已开始黑了。吊着死人的绞架黑糊糊地矗立着,令人毛骨悚然。可怜的司令太太的尸体还瘫在台阶下,那里有两个哥萨克在守卫。带我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通报,一会儿就回来,把我带进我昨天还那么依依不舍地和玛丽亚·伊凡诺夫娜告别的那个房间。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不同寻常的景象: 在铺着台布、放满酒瓶和酒杯的餐桌后面坐着普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首领,他们都戴着帽子,穿着花衬衫,由于喝了酒,个个都很兴奋,脸上红彤彤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施瓦勃林和我们那个下士等新入伙的叛徒都不在里面。“哦,尉官先生!”普加乔夫看见我,说道。“欢迎光临,敬请就坐,请赏脸。”在座的人挤紧了一点,腾出座位。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子边上。我的邻座,一个体格匀称、容貌英俊的年轻哥萨克给我斟了一杯酒,可是我碰都没有碰一下。我好奇地观察着这伙人。普加乔夫坐在首席,胳膊撑在桌子上,用那宽大的拳头支着长满大胡子的腮帮。他的容貌端正,很讨人喜欢,一点也不显得残暴。他不时和一个五十岁光景的人谈话,有时称他伯爵,有时称他季莫菲伊奇,有时还尊称他大叔。他们彼此都以同伴相待,对自己的首领并不显得特别恭敬。他们谈到早晨的进攻、暴乱以来的胜利和今后的行动。每个人都自吹自擂,发表意见,毫无拘束地和普加乔夫争论。在这个古怪的军事会议上,大家一致决定要向奥伦堡进军: 这个行动是大胆的,而且差一点取得成功——那简直是个灾难;这次进军宣布将在明天付诸行动。“来吧,弟兄们,”普加乔夫说,“在睡觉之前,唱唱我那首心爱的歌吧。丘马科夫,唱吧!”我的邻座用他那尖细的嗓子唱起悲哀的纤夫之歌,接着大家一起唱起来:
别喧闹啊,亲爱的翠绿的橡树林,
不要打扰我这年轻的勇士的思绪。
明天在威严的法官——沙皇面前,
我这个年轻的勇士将要受到审判。
他这位沙皇老爷将要把我来审问:
你说,你说,你这个农民的孩子,
你和谁一起去偷窃,一起去抢劫,
和你一起去偷的还有多少个伙伴?
我对你说啊,亲爱的正教徒沙皇,
我把一切真情都对你老实来说明。
我那些亲密的伙伴一共只有四个:
第一个亲密的伙伴是漆黑的夜晚,
第二个亲密的伙伴是上等的宝刀,
第三个亲密的伙伴是我那匹好马,
第四个亲密的伙伴是我那张硬弓,
我派出的探子是那有钢尖的利箭。
那位亲爱的正教徒沙皇对我说道:
好哇,好哇,你这个农民的孩子,
你既然会偷盗抢劫,还善于回答,
孩子啊,我要好好地开恩奖励你:
在空地上给你盖一座高大的宫殿,
在那里竖起两根柱子和一根横梁。
这些注定要受绞刑的人所唱的关于绞架的民歌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澜是难以形容的。他们那严峻的神色、整齐的歌声,以及给那本来就很动人的歌词增添上去的悲哀表情——这一切都以那诗歌的可怕力量震撼着我的心灵。
客人们又干了一杯,然后站起来和普加乔夫告别。我也想跟着走,可是普加乔夫对我说: “坐下,我想和你谈一谈。”我们就面对面坐下了。
我们双方都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注视着我,偶尔眯起左眼,现出一种又是调皮又是嘲笑的怪异神情。他终于快乐地笑起来,连我也不知为什么,瞧着他,跟着笑了。
“怎么,尉官先生?”他对我说。“你老实说,我那些小伙子把绳子套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害怕了吗?我看,你大概吓得魂不附体了吧……要不是你那个仆人来说情,你早就在横梁上晃荡了。我一下子就认出那个老家伙。唔,你想到过没有,尉官先生,那个把你带到车店的人竟是皇上我本人(这时他摆出一副威严神秘的样子)?你对我犯了很大的罪,”他继续说,“不过由于你的恩德,由于你在我不得不躲避敌人的时候给了我帮助,我宽恕了你。你将来还会看到的,难道只有这一点吗!要是我打下了天下,我还会好好地奖赏你的!你肯为我忠心服务吗?”
这个强盗的问题和他的无礼使我感到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他蹙起眉头问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是皇上?你老实回答我。”
我给难住了: 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这我办不到: 对我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胆怯。要是当面说他是强盗,那我肯定要遭殃。而且当初我怒火中烧,当着全体民众的面在绞架下准备做出的一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徒然逞英雄罢了。我犹豫不决。普加乔夫阴沉着脸等待我的回答。最后(至今我还很自豪地记得这个时刻)我心中的责任感战胜了人类的弱点。我回答普加乔夫: “好吧,我把真话都告诉你吧。你想想看,我能承认你是皇帝吗?你是个聪明人,你自己也会看出我是在耍滑头的。”
“依你看,我是什么人呢?”
“上帝知道。不过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是在做一种危险的游戏。”
普加乔夫迅速地瞥了我一眼。“这么说,你不相信我是彼得·费多罗维奇皇帝啰?”他说。“好吧,但是难道说勇敢的人就不会成功吗?难道说当年格里什卡·奥特烈皮耶夫就没有统治过国家吗?不管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你都不要离开我。其余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谁当上神父,谁就是父亲。你忠诚地为我效劳,我就封你做元帅和公爵。你看怎么样?”
“不,”我坚定地回答。“我是个世袭贵族,我向女皇陛下宣过誓,我不能为你效劳。你要是真正为我好,你就放我到奥伦堡去。”
普加乔夫沉吟了一下。“要是我放你走,”他说,“那你能不能至少答应我,以后不再反抗我?”
“这一点我怎么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知道,这由不得我。他们要是叫我来反抗你,我只好来,毫无办法。现在你自己也是个首领,你也要求部下服从你。当需要我去尽职的时候,我却拒绝,这像什么话呢?我的头在你的手心里。你要是放了我,我谢谢你;你要是杀了我,上帝会审判你。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的真诚感动了普加乔夫。“就这样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罚归罚,赏归赏。随便你到哪里去,随便你干什么吧。明天来和我告别,现在去睡觉吧,我也要睡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这是个无风而寒冷的夜。月亮和星星明亮地照耀着广场和绞架。要塞里安静而幽暗。只有小酒店里还亮着灯光,不时传来夜游浪子的叫喊声。我望了望神父的家。百叶窗和大门都关上了。里面似乎平安无事。
我回到住所,看见萨维里奇由于我不在正在发愁。我得到自由的消息使他高兴得无法形容。“荣耀归于上帝!”他画着十字说,“明天天亮前我们就离开要塞,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我已经给你随便做了点吃的。少爷,你吃一点,就安安稳稳一觉睡到早上,像睡在基督怀里一样。”
我听从他的劝告,津津有味地吃了晚饭,由于精神和身体都很疲倦,在地板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清早,鼓声把我吵醒。我往集合的地点走去。在仍旧吊着昨天的牺牲者的绞架旁边,普加乔夫的军队已经排成队列。哥萨克骑着马,卫兵们持着枪。旌旗飘扬着。几尊大炮,其中我还认出我们那一尊,已经搁在行军的炮架上。所有的居民也在那里等待自封皇帝。司令住宅的台阶旁,一个哥萨克牵着一匹优良的吉尔吉斯种白马。我用眼睛寻找司令太太的尸体。尸体已经被挪到一边,盖着蒲席。普加乔夫终于从门廊里走出来。民众都脱下帽子。普加乔夫在台阶上站住,向大家问好。一个首领递给他一袋铜币,他便把铜币一把一把撒在地上。民众大叫大嚷着奔过来抢钱,要不挤伤几个人是不可能的。几个主要的同伙簇拥着普加乔夫,其中也有施瓦勃林。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在我的目光里他可以看到轻蔑的意味,于是立即转过身去,那表情既有刻骨的仇恨,又有做作的嘲笑。普加乔夫看见我在人群里,便向我点点头,招呼我过去。“告诉你,”他对我说,“你现在就到奥伦堡去,以我的名义向省长和所有的将军宣布,就说,过一个礼拜我要到他们那里去,叫他们等着我。劝他们要以孩子般的爱心和温顺迎接我,否则他们就逃不脱严酷的死刑。一路平安,尉官先生!”接着他转身朝着民众,指着施瓦勃林对他们说: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新指挥官,你们要听从他的指挥,他要替我负责保护你们和保卫要塞。”我听着这些话,不由得心惊肉跳: 施瓦勃林当了要塞司令,玛丽亚·伊凡诺夫娜落在他手里啦!天哪!她的命运可想而知!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下来。马给他牵来了。没等哥萨克扶他,他自己就利索地跨上了马鞍。
这时,我看见萨维里奇从人群里跑出来,走到普加乔夫跟前,递给他一张纸。我想象不出这会产生什么后果。“这是什么?”普加乔夫威严地问道。“你看一看就知道了,”萨维里奇回答。普加乔夫接过纸,认真地看了好久。“你怎么写得这么深奥?”他终于说。“我这双明亮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明白。我的书记长在哪里?”
一个穿伍长制服的年轻人灵巧地跑到普加乔夫面前。“大声读出来,”僭皇把纸递给他,说。我非常想知道我的老家人给普加乔夫写了些什么。书记长大声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读起来:
“两件长袍,一件细布的,一件条纹绸子的,合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皱着眉头说。
“请吩咐读下去,”泰然自若的萨维里奇回答。
书记长继续读:
“细呢绿军装一件,七卢布。
“白色呢裤子一条,五卢布。
“带套袖的荷兰夏布衬衫十二件,合十卢布。
“带茶具的食品盒一个,两个半卢布……”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普加乔夫打断他,“这些食品盒、带套袖的裤子关我什么事?”
萨维里奇干咳了一声,解释说: “老爷子,请看,这是少爷的失物清单,被强盗抢去……”
“什么强盗?”普加乔夫厉声问道。
“对不起,我说错了,”萨维里奇回答,“不管强盗不强盗,反正你的伙伴偷偷摸摸地搬走的。你不要生气,马有四只脚,难免要跌跤。请命令他读完吧。”
“读下去,”普加乔夫说。书记又读下去。
“印花布和塔夫绸被单各一条,四卢布。
“红色拉锦卷毛绒狐皮大衣一件,四十卢布。
“还有在客栈里赏给你的兔皮袄一件,十五卢布。”
“这又是什么鬼花样!”普加乔夫大喝一声,眼睛里闪出火焰般的光芒。
说实在的,当时我真替我那可怜的老家人捏一把汗。他还想再次解释,可是普加乔夫把他的话打断了: “你怎么敢拿这种小事情来跟我啰嗦?”他从书记手里抓过那张纸,掷在萨维里奇脸上,嚷道: “老混蛋!东西全拿光了,这算得了什么?老家伙,你应该一辈子为我和我的孩子们祷告上帝,因为我们没有把你和你的主人同那些顽固家伙一起绞死……兔皮袄!我会给你兔皮袄的!你当心点,我要从你身上活活剥下一层皮来做皮袄!”
“请便,”萨维里奇回答,“我是个做不了主的仆人,我得管好主人的东西。”
普加乔夫显然情绪很好,表现得十分宽宏大量。
他再没有说一句话,掉转马头走开。施瓦勃林和其他首领跟在他后面。这伙人秩序井然地开出要塞。民众都走过去送别普加乔夫。我一个人和萨维里奇留在广场上。我的老家人手里拿着清单,不胜惋惜地看着。
他看到我和普加乔夫的关系很好,便想利用一下,可是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我本想责备他,说他这种忠心是不适当的,结果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笑吧,少爷,”萨维里奇回答我,“你笑吧,到了我们需要重新置办家当的时候,你再看看是不是可笑。”
我赶到神父家里去见玛丽亚·伊凡诺夫娜。神父太太一看到我就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夜里玛丽亚·伊凡诺夫娜发起高烧来了。她躺在那里人事不省,还说胡话。神父太太把我带到她的房间里。我轻轻地走到她床前。她脸上大大变了样,这使我很吃惊。病人认不出我。我久久地站在她床前,盖拉辛神父和他那好心的太太好像在安慰我,可是他们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想到这种令人伤悲的局面,我不禁心烦意乱。这个可怜的举目无亲的孤女落入凶恶的叛军当中的处境,我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些都使我感到害怕。施瓦勃林,施瓦勃林最使我苦恼。他从自封皇帝那里得到权力,统治着这个要塞,而这个不幸的姑娘——他所仇恨的无辜的少女又流落在这里,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我可怎么办?怎么帮助她?怎么帮她摆脱这个强盗?只有一个办法: 我决定立即到奥伦堡去,催促他们收复白山要塞,我要尽一切可能促成这件事。我辞别神父和阿库利娜·潘菲洛夫娜,激动地把这个我已经认作妻子的姑娘交托给他们。我泪如泉涌,拉起这可怜姑娘的手吻了吻。“别了,”神父太太一边送我,一边对我说,“别了,彼得·安德烈伊奇,也许我们会在太平日子里见面。不要忘记我们,常常给我们写信。除了您,可怜的玛丽亚·伊凡诺夫娜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安慰,没有别的保护人了。”
我走到广场上,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瞧了瞧绞架,对它鞠了一躬,然后走出要塞,朝奥伦堡大道走去。萨维里奇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一路上沉思默想,突然听到背后有马蹄声。我回头一看,看见从要塞里驰出一个哥萨克,他手里牵着一匹巴什基尔马,远远地对我招手。我站住,立即认出是我们那个军士。他驰到我跟前,跳下马,把另一匹马交给我,说: “老爷!我们的父亲赐给您一匹马和他自己的皮袄(马鞍上扎着一件羊皮袄)。还有,”下士结结巴巴地说,“他赐给您……半个卢布……可我在路上给丢了,请您宽宏大量,饶恕我。”萨维里奇斜睨着他,愤恨地说: “在路上给丢了!可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在丁当响?不要脸的东西!”“我怀里什么东西在丁当响?”军士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马上反驳。“上帝保佑你,老人家!这里响的是皮笼头,不是半卢布的钱。”“好吧,”我打断他们的争吵,说,“替我谢谢那个派你来的人,丢了的半卢布,你回去的时候仔细找一找,找到了就给你当酒钱。”“真是谢谢您了,老爷,”他掉过马头,回答说,“我要一辈子为您祈祷。”说着,他用一只手按住胸口,骑马顺着原路跑回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穿上羊皮袄,跨上马背,让萨维里奇骑在我背后。“少爷,你看,”老头子说,“我可没有白白向那个强盗告状: 这强盗也感到难为情了,虽然这匹又瘦又高的巴什基尔驽马和那件羊皮袄不值他们这些强盗抢去的和你赏给他们的东西的一半,可这会儿还是有用处,从恶狗身上拔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冯春、张蕙译)
【赏析】
《上尉的女儿》完成于1836年,是俄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农民起义的现实主义作品。为了创作这部小说,普希金阅读了大量的档案资料,并曾亲自前往当年发生起义的奥伦堡,搜集有关普加乔夫的素材。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以贵族青年军官格利尼奥夫和上尉的女儿玛丽亚之间曲折而动人的爱情故事为主要线索,把格利尼奥夫的个人命运与普加乔夫领导的农民起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不大的篇幅中容纳了丰富的历史画面和社会内容,刻画了各种不同阶层人物的性格,揭示了他们的心理活动。
在此处节选的第八章和第九章中,普加乔夫的形象被勾勒得极其鲜明,栩栩如生。格利尼奥夫意外地被普加乔夫释放后,虽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但仍深为被困要塞的未婚妻玛丽亚的命运担忧。普希金是个制造悬念的大师,他在小说中并没有直截了当地把玛丽亚的情况告诉读者,而是先描写了格利尼奥夫赶到司令家时一派劫后狼藉的景象,还特别提到了玛丽亚的床: “我看见她那张被强盗们翻乱了的床。” 在目睹了种种不祥之兆后,他绝望了,在他看来这帮穷凶极恶的强盗绝不可能放过美丽的玛丽亚。而当他得知玛丽亚在神父家养病时,更是惊恐万状,因为那时普加乔夫正和同伙们在神父家酗酒欢闹。这群强盗究竟会对孱弱的玛丽亚下何毒手?格利尼奥夫不敢想象。玛丽亚所处的危险可想而知,读者此时也深深地为玛丽亚的命运所担忧。
当格利尼奥夫心急火燎赶到神父家时,神父太太的一番话却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神父太太告诉他,普加乔夫吃饭时听到了玛丽亚的呻吟,便坚持要看看神父太太声称的“外甥女”,神父太太吓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所幸的是普加乔夫看到病榻上的玛丽亚后,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没做什么。在普希金笔下,普加乔夫并不像以往很多文学作品或史料中描写的那样,是一个嗜血成性的匪徒和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他在面对玛丽亚这样一个弱女子时,表现出了宽容和富有同情心的一面。
格利尼奥夫在接受普加乔夫召见时,这样描写普加乔夫外貌: “容貌端正,很讨人喜欢,一点也不显得残暴”,这再一次流露出他对普加乔夫的好感。当天普加乔夫试图说服格利尼奥夫为他的起义军服务,但格利尼奥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虽与普加乔夫有某种友谊,对他充满同情,也很感激他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保护了自己的未婚妻,但他毕竟是个贵族军官,他坦率地告诉普加乔夫,他曾宣誓过要忠于女皇,所以不可能归顺普加乔夫。格利尼奥夫请求普加乔夫放他回奥伦堡,继续完成他作为军人的使命,普加乔夫也许被他的坦率和真诚所感动,竟然应允了。正是这种在很多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宽容、理解和尊重,使格利尼奥夫对普加乔夫的好感一次比一次加深,普加乔夫的形象也愈加生动、丰富和深刻,读者一次次领略到普加乔夫身上那种大度和知恩图报的品质。
在第九章中,忠心的仆人萨维里奇把被起义军抢去的格利尼奥夫的东西列了一张清单,企图在去奥伦堡之前向普加乔夫索要。小说对这些财物详细的罗列和仆人萨维里奇为此大胆地与普加乔夫当面对质的描写,表现了萨维里奇对主人的忠心耿耿、无微不至和尽心尽职,萨维里奇的形象因此显得生动活泼,令人难忘。虽然萨维里奇的这种勇敢包含着愚忠,但小说通过对他的描写折射出被扭曲了的底层百姓仍具有的热诚无私、朴实善良的一面。同时小说也试图通过这些情节反映普加乔夫作为一个起义军领袖,对底层小人物宽容和同情的一面。正因为他能与穷苦大众休戚与共,患难相济,因此才受到广大百姓的拥戴。其实他对萨维里奇抓住清单的事喋喋不休颇为反感,但他并没有做什么伤害萨维里奇的事,相反,在格利尼奥夫他们前往奥伦堡的途中,还派人送给他们一匹马和一件羊皮外套。这再次表明了普加乔夫不是个贪得无厌、心狠毒辣的人,而是一个慷慨大度、感情细腻、讲究信义的人。
在小说中,普希金时时流露出对普加乔夫的同情,但作为贵族,他在本质上是反对革命的,他希望的只是社会得到改良,他的内心依然深深眷恋着贵族传统。小说中的格利尼奥夫是普希金心中传统贵族的理想人物。他的忠诚、勇敢、教养以及为了爱情不惜赴汤蹈火的高尚品质,体现了普希金所推崇的贵族的绅士风度和骑士精神。
(陈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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