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传 [法国]拉伯雷
【作品提要】
《巨人传》以民间故事为题材,共分五部: 第一部《高康大》的主人公是第一代巨人高康大。他生下来便会说话,喝一万七千多头母牛的奶,衣服用一万两千多尺布制成。他长大并接受人文主义教育后率领约翰修士等击退邻国对本国的侵略,并为约翰修士建造特来美修道院;第二部《庞大固埃传奇》写第二代巨人、高康大的儿子庞大固埃出生、在巴黎求学并与巴奴日结交的故事;后三部均以《善良的庞大固埃英勇言行录》为题,其中第三部以大量篇幅讨论巴奴日要不要结婚的问题,在第四和第五部中,庞大固埃与巴奴日等伙伴为研究婚姻难题远渡重洋,寻访智慧源泉——神瓶。他们周游列国,历经和平岛、反教皇岛、教皇派岛、伪善岛、钟鸣岛、灯笼国等奇特岛国,但始终没有找到神瓶。最后,庞大固埃一行来到了神瓶国,找到了神瓶。神瓶的谕示只有一个德文字:“Trinch”,即“喝”的意思。祭司巴布解释说:“我所说的不是简单的、单纯的喝,因为任何动物都会喝,我说的是喝爽口的美酒。……因为它有能力使人的灵魂充满真理、知识和学问。”
【作品选录】
第一天,以及后来接连两天,我们没有看见陆地和其他新的东西,这是因为从前我们曾经从这里走过。到了第四天,我们离开了赤道线,开始对着北极转弯,这才看见一片土地,领港人告诉我们说这就是美丽岛。我们远远听见一阵连续不断的骚乱声音,听起来倒好像是巴黎、日尔沟、墨东等地方在大瞻礼的日子里大中小群钟齐鸣的声音。
越近,撞钟的声音越响。我们真疑心是多多那的铜锅或者奥林匹斯山上的七音门,不然就是埃及底比斯的美姆农坟墓上那个塑像所发出的声音,或者是从前在阿洛里德斯附近的利帕里岛上那座坟茔周围听见的声音。不过,这在地志学上都讲不通。
庞大固埃说道:“我疑心是一窝蜜蜂飞跑了,此处的人为把它们召回来,特意地敲起大锅、小锅、盆子,还有诸神之母库贝里给祭司用的铙钹。”
我们又往前走近一些,除了不断地听见钟声之外,还听见男人不知疲劳的歌颂声,我们想这一定是该处居民的声音。因此,在登上钟鸣岛之前,庞大固埃提议把船只先靠近一座小石山,我们看见那里有一座隐修院,还有一个小花园。
我们在那里遇见一个小隐修士,名叫勃拉吉布斯,原籍是格拉提尼人,他把钟声的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们了,并且还非常奇特地款待我们: 一连四天不许我们吃东西,他说不然就不许我们到钟鸣岛去,因为那时正是四季斋期的守斋日子。
巴奴日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与其说四季斋期,毋宁说是四季风期,因为不吃东西,肚子里就只有风。不是么?如果你们这里除开守斋什么好玩的事也没有,那真是够苦的。我们情愿连宫里的庆典也不要参加了!”
约翰修士说道:“在我的多纳图斯里,只有三个时态,那就是: 现在、过去和将来;这里的第四个时态,应该赏给佣人去。”
爱比斯德蒙说道:“这个时态是希腊人和拉七奥姆人在天空多云的时候一种超过去的不定过去时。生麻风的人说得好,别心急。”
“这是定而不可移的,”那个隐修士说道,“我已经说过,谁要是反对,就是异端,对付异端,就只有火刑。”
巴奴日说道:“神父,你说得完全对,不过现在是在海上,我怕挨火烤,但更怕被水淹;我怕烧死,但更怕淹死。天主在上,那就守斋吧!只是我过去斋守得太多了,身上的肉都守光了,我担心我这身骨头架子最后也会散开。此外,还使我担心的,是怕守起斋来会得罪你,因为我懂得不多,相貌难看,不少人都这样对我说,我自己也相信。其实,我倒不在乎守斋: 没有比这更容易更现成的了;但更使我不安的,是怕将来无斋可守,因为不守斋就得在磨上放东西啊。看在天主分上,守吧,既然赶上守斋的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守斋的习惯了。”
庞大固埃说道:“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一定非守不可,那就像走在坏路上尽力摆脱就是了。我想拿出书来读一下,看看在海上读书是否和陆地上一样,柏拉图在描写一个傻人、愚人、糊涂虫的时候,把他比作在海上船只里养大的人,就像我们说在酒桶里养大的人那样,他们只会从一个洞眼里看人。”
我们这次守斋可是惊人地厉害,第一天是半顿半顿地守,第二天是整顿整顿地守,第三天是整天整天地守,第四天已经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了。这就是神仙的制度。
守斋之后,那位隐修士交给我们一封写给钟鸣岛上一个他称为艾底图斯师傅的信件;可是巴奴日向这位艾底图斯致敬的时候,却把他叫成了安提图斯师傅。这是一个小老头,秃脑袋、酒糟鼻子、红红的脸。在隐修士介绍之下,又从信里知道我们守过斋,因此他对我们非常好。他请我们饱餐一顿,然后让我们参观了岛上特有的风景,说这座岛屿最初住的都是“歌唱死亡者”;不过,由于自然的规律(一切事物都随之变化),他们变成飞鸟了。
我这才完全明白阿泰乌斯·伽比托、保禄斯、马尔赛路斯、奥卢斯·盖里阿斯、阿忒涅乌斯、苏伊达斯、阿摩纽斯等人有关“歌唱死亡者”和“舞蹈者”所留下的记载。普罗尼、伊提斯、阿尔库奥尼、阿尔西托伊、安提哥尼、提琉斯等等变成飞禽,我也不再认为难以理解了。玛塔布鲁娜的孩子变成仙鹤、色雷斯帕雷纳的人因为在特力顿湖里洗过九次澡变成飞鸟,也不再难以相信了。
从此时起,他除了述说笼子和鸟之外,别的什么也不谈了。笼子富丽堂皇、宽大舒适、构造精美。鸟则有大有小,美丽悦目,很像我们老家的人,和人一样会吃会喝,和人一样会拉屎,和人一样会睡觉,会谈情说爱;总之,看过之后,你不由得会说简直就是人;不过,根据艾底图斯师傅的说法,这并不是人,因为既非在教,亦非在俗。单单身上的羽毛就使我们看得眼花缭乱,有的全身雪白,有的一身漆黑,有的上下全灰,有的半白半黑,还有的一身红,有的半白半蓝;看起来确是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雄的叫作“教士哥”、“修院哥”、“司铎哥”、“教长哥”、“主教哥”、“红衣主教哥”、“教皇哥”,“教皇哥”只有一个。雌的叫作“教士姐”、“修院姐”、“司铎姐”、“教长姐”、“主教姐”、“红衣主教姐”、“教皇姐”。尽管如此,艾底图斯对我们说,在蜜蜂队里还是有不少马蜂,这些马蜂什么都不干,光会吃,光会破坏,所以近三百年以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五个月,在这些鸟里面,总是混进来大量的“伪善者”,把整个的岛糟践得污秽不堪,最后使得个个嫌恶人人远避,而“伪善者”却歪着脖子做出虔诚的模样,脚上生毛,完全是哈尔比斯的利爪和肚子、斯图姆帕洛斯鸟的屁股,简直无法摆脱它们,死一个会生出二十四个。我希望在那里来上一个海格立斯才好,因为约翰修士看得受了毒,已经神志不清了。
后来,我们问艾底图斯师傅,这些可敬的鸟儿既然种类繁多,又为什么只有一个“教皇哥”呢。
他回答我们说,这是星斗原始的不可动摇的制度:“教士哥”产生“司铎哥”和“修院哥”,无须经过肉体交配,跟蜜蜂一样;“司铎哥”产生“主教哥”;“主教哥”产生“红衣主教哥”;“红衣主教哥”如果不半道死亡的话,最后可以做上“教皇哥”;而且只有一个,跟一窝蜜蜂只有一个蜂王、宇宙间只有一个太阳一样。
等他死去之后,才能从“红衣主教哥”里另外产生一个,同样无须经过肉体交配,请你们听明白。因此,“教皇哥”这一类别,永远是单独一个,一个一个地单传下去,完完全全和阿拉伯的凤鸟一样。不错,在两千七百六十个月以前,曾经有过两个“教皇哥”,可是那时是岛上空前混乱的时期。
艾底图斯说道:“当时的情形真是你抢我夺,你剥我的皮,我撕你的肉,整个岛上弄得几乎无法为生。有的加入这个的阵营,于是便支持这个,有的加入那个的阵营,于是便保卫那个,有的像鱼似的闷声不响,再也唱不出来,连那些钟也跟封起来了一样,一声也不再响。在此混乱时期,双方都向居住在大陆上的皇帝、国王、大公、侯爵、伯爵、子爵、联邦等乞援求救,一直到二者之间死掉一个,多数变成了单数,分裂才算结束。”
这时我们又问,为什么这些鸟儿唱个不停。艾底图斯回答说,这是笼子上挂着钟的缘故。他说道:
“你们要不要我马上叫那些戴风帽的鸟儿像云雀似的唱起来?”
“劳你驾!”我们一齐回答说。
于是他在一口钟上撞了六下,许多“修院哥”马上跑过来,张开嘴唱个不停。巴奴日说道:
“假使撞一下这口钟,也可以叫那边羽毛像熏鲞鱼颜色的鸟儿唱么?”
“当然可以,”艾底图斯回答道。
巴奴日撞起钟来,那些熏鲞鱼颜色的鸟儿立刻跑过来,齐声高歌,只是喉咙沙哑,实在不好听。艾底图斯对我们说这些鸟儿像鸬鹚和鹈鹕一样只吃鱼,是新近才养出来的第五类“伪善者”。
此外,他还告诉我们说,从前罗伯尔·瓦尔勃兰从阿非利加回来路过那里,曾对他说不久就会来一个第六类,名字叫“风帽哥”,比其他的种类更忧郁、更虚伪、更使人难受。
庞大固埃说道:“阿非利加是经常有新鲜奇怪的东西出现的。”
庞大固埃说道:“既然你说‘红衣主教哥’产生‘教皇哥’,而‘红衣主教哥’又是从‘主教哥’来的,‘主教哥’是从‘司铎哥’来的,‘司铎哥’是从‘教士哥’来的,那么,我就很想知道‘教士哥’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艾底图斯说道:“说起来这些鸟全是候鸟,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一部分来自一个大得出奇的地方,名叫‘饥荒挨饿’;另一部分来自西方一个叫作‘人口过剩’的地方。这两个地方,‘教士哥’实在多得出奇,它们离开父母亲友,成群结伙地到这里来。情况是这样的: 在那个地方,谁家的孩子多,不拘是男是女,产业全得平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顺乎自然的,是天主的旨意,因此,这一家的产业就算完结。所以,做父母的总是想方设法把孩子送到这个岛上,尤其是和布萨尔岛有关的那些人。”
“这大概就是离施农不远的布沙尔岛,”巴奴日说道。
“不对,”艾底图斯说道,“我们叫‘布萨尔’,是因为它们不是驼背便是单眼瞎,不是少胳膊便是瘸腿,不然就是脚不会走,残废、畸形,总之是地上的累赘。”
庞大固埃说道:“这恰恰和从前挑选维斯塔修女的规矩相反,安提修斯·拉贝奥曾说挑选维斯塔修女,绝对不许挑选灵魂上有毛病、官能上有缺陷的女孩子,身体上不能有任何缺点,不拘多么小,哪怕是眼睛看不出的缺点,也不能要。”
“我真奇怪,”艾底图斯继续说道,“这些做母亲的怎么能在肚子里怀胎九月,而生产之后,却不能让孩子在家里待上九年,甚至常常连七年也待不到。她们在孩子连衫裙之外,套上一件短衣,头顶上也不知道剪掉多少头发,一面还念叨着也不知道是什么驱邪咒语,完全和爱西屋比亚人一穿上麻布长衣、头上一削发,就变成依西斯教士一样,显而易见、明明白白、非常明显,这是一种毕达哥拉斯式的变形,不受任何伤损,就把孩子们变成你们眼前的这些小鸟了。”朋友们,不过我说不上来雌的是怎样变成“教士姐”、“修院姐”和“教长姐”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不唱些使人欢乐的感恩经,像佐罗斯台尔规定对奥罗玛西斯奉颂的经文那样,而只念叨些哭哭啼啼、恨天怨地、好像对魔鬼阿赫里曼所发的哀怨,不停地诅咒把它们变成鸟的亲属和朋友,年纪大的和年纪小的全是如此。
“更大的数目是从‘饥荒挨饿’来的,这是个非常辽阔的地区,当地的居民阿萨法尔在遇到饥荒没有东西吃、不会工作或者不愿意工作、也不愿找一个好好的职业干、也找不到一个好家庭可以服务的时候;在夫妇关系不好,事业失败,灰心绝望的时候;在犯了罪、被通缉要处死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这里的生活有保障,过去它们瘦得像喜鹊,现在一个个都吃得像山老鼠一样肥壮;这里的生活完全稳妥,毫无危险,非常靠得住。”
庞大固埃说道:“这些鸟来到这里以后,是否有的还回到原来的老家去呢?”
艾底图斯说道:“从前有过几个,但是很少,而且是不大愿意回去的。后来,经过几次改革之后,受到天上星斗的影响,有不少都飞跑了。不过,这并不使我们难过,因为余下的只会分到更多。此外,在飞走以前,多数鸟都把羽毛——亦即所穿的会衣——留下来。”
果然,我们看见了几个;继续找下去,又看见一只插开过的玫瑰花的瓶。
他的话尚未住口,就只见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二十五到三十只颜色和羽毛都是我们在岛上未曾见过的鸟儿飞了起来。这种鸟的羽毛好像变色蜥蜴的皮肤,又像石蚕或者苦草的花似的,时刻在变颜色。每只鸟左边翅膀底下,都有一个记号,仿佛把圆圈一分为二的对经线,或者说,像一条落在水平线上的垂直线。这些记号的式样全都一样,只是颜色不同,有白的,有绿的,有红的,有紫的,还有蓝的。
巴奴日问道:“这些是什么鸟?叫什么名字?”
艾底图斯回答道:“这都是杂交种,我们叫它们‘鸮鸟’,在你们国家里,它们胃口可大了。”
我说道:“请你也叫它们唱几声,让我们听听好不好?”
“它们从来不唱,可是相反的,吃起来却吃双份。”
我又问:“有雌的没有呢?”
“没有,”他回答说。
巴奴日问道:“为什么它们身上有那么些疤、脸上都是麻子呢?”
“这是这类鸟所特有的疾病,因为它们常和海水接触。”
接着,他又对我们说道:
“这些鸟飞到你们那里去,老想看看你们那里有没有那种叫作‘哥’的凶恶的猛禽,据说这种鸟不服从召唤,也不承认手套,现在都在你们那里;它们有的腿上缠着美丽名贵的皮带,上面还注明‘谁要是往坏处想’就立刻罚他吃粪;有的在胸前羽毛上戴着一个诽谤者的肖像,还有的披着一身羊皮。”
巴奴日说道:“安提图斯师傅,这很可能有,只是我们不认识。”
艾底图斯说道:“好了,谈得不少了,现在去喝酒吧!”
“还有吃,”巴奴日说道。
“对,”艾底图斯说道,“吃和喝是一明一暗。走!没有比时间更宝贵的了;我们要用在好事上。”
他先领我们到“红衣主教哥”的温泉那里去洗澡,真是一个舒适美好的地方,洗完澡,还叫奴仆为我们涂抹贵重的香脂,不过,庞大固埃说,不来这一套,喝酒只有喝得痛快。艾底图斯这才把我们领进一间宽敞舒适的饭厅里,对我们说道:
“我知道隐修士勃拉吉布斯叫你们守了四天斋;到这里完全相反,你们要整整四天不停地吃喝。”
“连觉也不睡么?”巴奴日问道。
“可以随便睡,”艾底图斯回答道,“常言说得好,要睡觉,先喝酒。”
真神在天!我们在这里吃喝得太好了。艾底图斯真是个大好人!
庞大固埃面带愁容,仿佛不满意艾底图斯为我们规定的这四天生活,艾底图斯看出来了,说道:
“阁下,你知道冬至之前七天和后七天,海上是没有风暴的。这是各种元素给予翠鸟——忒提斯的神鸟——在海边上生蛋和孵育小鸟的时间。现在,正是海水经过长期平静之后重新汹涌澎湃的时候,一有旅客到来,便要兴风作浪达四天四夜之久。我们认为此种情形之所以发生,其原因是要旅客留在此处,接受鸣钟收益项下之丰富招待。请不要以为你们在白白浪费时间,如果无意和朱诺、尼普顿、多利斯、埃奥鲁斯以及所有恶神作对的话,你还是留在这里。所以还是打起精神来,痛快地吃喝吧。”
饱餐一阵以后,约翰修士问艾底图斯道:
“此处岛上除了笼子就是鸟;它们既不耕田,也不种地;一天到晚就只会嬉戏、啁啾和歌唱;这些丰富的粮食、美味的食品是从何处来的呢?”
艾底图斯回答道:“从那边世界的各处运来,除了北部地区几个国家以外,几年以来,它们已经把卡玛里纳湖搅好了。”
“好!”约翰修士说道,
“看他们自作自受,乖乖,
好!自作自受啊,乖乖。”
“朋友们,咱们喝酒去!”
“朋友们,”艾底图斯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呀?”
“都林,”巴奴日回答说。
“真的么!既是来自美好的都林,那决不是坏鸟的后代!从都林,每年给我们运来许多许多好东西,我们满意极了。有一次,都林有人打此处经过,告诉我们说都林的大公全部收入还不够他吃猪肉青豆呢,这是因为他的前任对此处的鸟儿太大方了,送给我们许多竹鸡、野鸡、火鸡,还有鲁敦的大阉鸡等等各种野味和猎物。
“喝酒吧,朋友们!你们看见那边一窝鸟没有?吃得又肥又壮,那全是因为捐献丰富!所以捐献多的人才喝得这样起劲,只要一看见这两根镀金的棍子,便唱得比什么都好听……”
约翰修士说道:“这是巡行祈祷。”
“……特别是我撞起挂在笼子上钟楼里那几口大钟的时候。喝酒吧,朋友们!今天是不醉不归: 和往常一样。喝吧!我这里全心全意,欢迎你们!不用担心酒和吃的东西会缺少。即使头上的天要变为铜,脚下的地要变为铁,我们也不会断粮,让埃及一连七年、八年,甚至更长时间遭受灾荒也不要紧。让我们友谊团结,为了彼此的友爱干杯吧!”
“真是见鬼!”巴奴日说道,“你们这个世界太舒服了!”
艾底图斯说道:“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要舒服呢,极乐世界里的人什么也不会让我们缺少。举杯吧,朋友们,我为你们干杯!”
我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最初的‘歌唱死亡者’太聪明了,他们想出了各种方法,使你们得到世人所希望、而老实说又很少人能够获得的东西,那就是: 今生和来世同样过着天堂的生活。
“啊,有福的人!成仙得道的人!
愿上天保佑我也能得到这个福气。”
第三天仍是和头两天一样,吃过酒席接着就是宴会。这一天,庞大固埃坚持要看一看“教皇哥”;可是艾底图斯说它没有这样容易让人看见。
“怎么?”庞大固埃说道,“难道它头上戴着普路同的头盔、爪上戴着该基斯的戒指,或者怀里揣着一只变色蜥蜴,可以使人看不见它么?”
艾底图斯说道:“不是的,它是天生难以看见的。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想法让你们看看它。”
说罢,他便离开了我们,让我们继续在那里又吃了一刻钟。回来之后,他对我们说这时候可以看见“教皇哥”,于是偷偷地、悄悄地,把我们领到它蹲的那个笼子边上,有两个小“红衣主教哥”和六个又肥又胖的“主教哥”在那里陪伴着它。
巴奴日仔仔细细观察了它的形状、举动和姿态,然后大声说道:
“该死的东西!它倒像一只戴胜鸟。”
“小声点!我的老天!”艾底图斯说道,“米歇尔·德·马提斯高尼斯慎重地嘱咐过,他是有耳朵的啊。”
“它头上还戴着冠哩!”巴奴日说道。
“善良的人们,假使它听见你们这样胡言乱语,你们就完了。你们看见它笼子里那个水池么?它可以从里面取出霹雳闪电,鬼魔风暴,霎时之间,就可以把你们打入地下十丈深渊。”
约翰修士说:“还是去吃去喝吧。”
巴奴日呆呆地望着“教皇哥”和它的随从,忽然间看见下面有一只猫头鹰,不禁高声大叫:
“天主在上!原来我们是给骗到这里来了。这里到处是欺诈、虚伪和哄骗。你看这里还有一只猫头鹰!天主在上,我们可被骗苦了!”
“低声些!”艾底图斯说道,“老实告诉你,这不是猫头鹰,这是尊贵的账房先生!”
庞大固埃说道:“叫‘教皇哥’唱一段好么?让我们听听它的歌喉。”
艾底图斯说道:“它唱歌是有一定的日子的,吃饭也有一定的时间。”
“这和我可不一样,”巴奴日说道,“我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走,咱们喝酒去。”
艾底图斯说道:“你这话说得对;这样说话,再也不会是异端。走,我同意去。”
回到喝酒的地方,我们看见一位绿色脑袋的老“主教哥”蹲在那里,身边还有一位副主教和三位教廷官吏,都是快乐的鸟儿,在树底下打着呼噜。旁边,有一位美丽女教长唱着好听的歌儿,听得我们都入了迷了,恨不得把全身各部都变成耳朵,好不要漏掉一句歌词,专心一致地去听。巴奴日说道:
“这位美丽的女教长唱得脑袋都快裂开了,而这个老‘主教哥’居然还在打呼噜。魔鬼在上,我马上非叫它也来唱唱不可!”
说罢,便撞起笼子上挂的一口钟来,但是,不管他撞多响,那个“主教哥”的呼噜却越打越响,更别想叫它唱了。
“天主在上!”巴奴日说道,“你这个老东西,我有法叫你唱。”
他拾起一大块石头,准备朝着它的肚子扔过去。艾底图斯大声叫道:
“善良的人,你可以殴打、格杀、伤害世界上的任何皇帝和国君,用阴谋,用毒药,随你用什么法都可以;你可以把天使从天上打下来;这一切,‘教皇哥’全可以宽赦你。可是这种神圣的鸟,可千万动不得,假使你还爱惜你的性命、利益和财产的话,那就别动它,否则不拘是你的,还是你的亲属朋友的,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甚至一直到他们的后代都要受到灾祸。你看看笼子里那个池子。”
“还是去吃去喝的好,”巴奴日说道。
“这话说得不错,安提图斯师傅,”约翰修士说道,“看到这些鬼鸟儿,我们不由得不骂街;可是喝起酒来,我们便赞美天主。走,咱们去畅饮一番。喝酒实在是件好事!”
第四天,又经过一阵豪饮(这是必然的),艾底图斯这才放我们离开。我们赠给他一把贝尔式产的小刀,他比阿尔塔克塞尔克塞斯从西提亚那个农民手里接过一杯凉水时还要喜欢哩。他向我们一再道谢,还给我们船上送了许许多多吃的东西;此外,还祝颂我们一路顺风,人人平安,顺利完成我们的航程,还要我们许下诺言,并以朱庇特的名义起誓,回来的时候再到他们这里来。最后,他向我们说道:
“朋友们,要记住,世界上睾丸比男人多,千万别忘了!”
(成钰亭译)
【赏析】
本书所选章节可名之为“钟鸣岛的故事”,讲述庞大固埃一行出海寻访神瓶途中在钟鸣岛的所见所闻,是一段情节相对完整的故事,主题亦鲜明突出。
“钟鸣岛”,顾名思义,即钟声不断的岛;不断的撞钟之声使人联想到教堂、宗教,而这正是这段故事的主题——揭露天主教会及其构成人员的真实面貌。故事中的主角,即岛上的居住者,是一群各式各样的鸟——也就是各个等级的教会人士。作者拉伯雷通过庞大固埃等人在岛上的各种见闻,从旁观者的角度,以极其夸张和讽刺的笔法,真实、客观地描绘了岛上鸟儿们——也就是各级教士们在出身、食物来源、等级制度、宗教权威等各个方面的真实情况,从而深刻揭露了天主教会邪恶、虚伪、贪婪的黑暗本质。
拉伯雷对于天主教会黑暗现实的揭露是深刻而尖锐的。比如,他通过揭示教士的出身情况来揭露天主教会根基的薄弱,从而揭示其存在的不合理性。作者通过钟鸣岛上的奴仆艾底图斯之口告诉读者,教士的两大来源是“饥荒挨饿”和“人口过剩”。前者所产生的无家可归者、流浪汉甚至罪犯将教会当成避难地和收容所。而在第二大来源中,很大一部分是残疾或痴呆儿,是家庭的累赘(关于这一点,拉伯雷在第一部《高康大传记》第五十二章中已有类似的表达),他们在十分幼小的年龄便被父母强行送进修道院。对这部分人来说,他们即便在修道院里安身立命,心中也是满怀怨恨,“不停地诅咒把它们变成鸟的亲属和朋友”。试想,构成教会人员级别最为基础、人数最为庞大的群体(司铎、主教、红衣主教乃至教皇都是首先从教士这一基础级别逐级攀升来的)——教士的来源全是诸如此类的“社会边缘儿”,教会的神圣庄严何从说起?世俗百姓又将如何信任教会和教士?固然,对于天主教教士的出身,不可排除拉伯雷的叙述存在夸张的成分,但他选取了教士来源中最卑微低劣、最不可告人的部分加以描述,暴露了天主教在招收教士方面固有的弊端,从而揭露了教会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下丑陋、伪善的真实面目。
又如,拉伯雷对岛上鸟儿们(即教士们)的“幸福生活”做了这样的描述:“它们既不耕田,也不种地;一天到晚就只会嬉戏、啁啾和歌唱”;“一个个都吃得像山老鼠一样肥壮”;至于“红衣主教哥”的生活,可谓奢华,他们拥有舒适美好的温泉,由奴仆侍候洗澡,洗完澡还涂抹上贵重的香脂。拉伯雷再次通过艾底图斯之口来告诉读者,鸟儿们之所以能在岛上过着舒适而安逸的生活,全靠“从那边世界的各处运来”的丰富食物和奢侈品。这就暴露了天主教会全仗欧洲各天主教国家世俗社会供养的事实。拉伯雷通过庞大固埃一行与艾底图斯的对话将这一事实赤裸裸地公之于众,其中暗含的对教会的看法也就不言而喻了: 教会光靠欺骗世人、承诺世人“今生和来世过着天堂的生活”不劳而获,坐享世俗人民的劳动成果,其实与社会寄生虫无异。拉伯雷由此揭露了教会的欺骗性和蒙蔽性,揭示了其存在的荒谬性。
《巨人传》创作于16世纪30年代,当时正是文艺复兴运动在法国如火如荼的时期。众所周知,人文主义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涌现的新的思想体系,与中世纪天主教会的神权理论针锋相对。人文主义的基本思想是“人乃万物之本”,肯定人存在的价值,主张尊重自然和人权,反对神权高于人权,主张个性的自由发展。作为一名人文主义作家,拉伯雷在《巨人传》中热情宣扬了人文主义,包括肯定人的欲望,反对禁欲主义;主张人文主义教育,反对经院哲学和经院教育等。小说对人文主义的宣扬是与揭露和抨击法国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结合在一起的。在小说中,作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主要批判对象的天主教会成为批判矛头首先指向的对象,对天主教会黑暗现实的揭露成为整部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正如罗芃所说,“他笔下教会中的人物,不是在侵略者行凶作恶时噤若寒蝉、只会念经祈祷的胆小鬼,便是为非作歹、欺压人民的‘可怕的猛禽’,把包括教皇在内的整个天主教会着实地嘲弄了一番”。“钟鸣岛”的故事正是拉伯雷对黑暗腐朽的教会制度的一次集中揭露和抨击。
作为法兰西杰出的讽刺大师,拉伯雷善于运用讽刺和夸张的手法,对他所要抨击的对象予以彻底的揭露和抨击。选录部分典型地体现了拉伯雷极度讽刺、夸张的写作手法,体现了他高明的讽刺艺术。他并没有以直白的方式直截了当地痛斥天主教会的荒谬行为,既没有直接批判天主教会教士来源的不当,也没有直接指责教士们舒适安逸的生活其实是建立在剥削广大劳动人民的基础上,而是以一种游戏的方式,把对天主教会黑暗本质的揭露置于一座虚构的小岛背景下,将各会别、各等级的教士们幻化为种类繁多、各色羽毛的鸟儿(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被变成鸟儿通常是一种惩罚),将教士们诵经的声音比拟为鸟儿歌唱;在他绝妙的讽刺艺术的运用下,钟鸣岛上的一幕幕场景犹如一幅幅白描的幽默画,生动逼真地展现了教会社会丑陋的真实面目。拉伯雷就是这样将天主教会这一向来被视为神圣庄严的事物以戏谑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而剥去了宗教那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外衣,使其荒诞、丑陋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公之于众。在小说中任何人都没有明确表示对于这一现象的褒贬态度,但通过这一赤裸裸的展示,说话人的态度、作者的态度都已尽在不言中了。拉伯雷这种高明的讽刺艺术,可谓“嬉笑怒骂皆文章”,使读者在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中对作者的真实意旨心领神会。
(蒋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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