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 [美国]霍桑

2018-11-08 可可诗词网-外国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提要】

年轻人乔万尼在大厦高层租住了一个房间。当他打开窗向外看时,无意中发现了大厦下面的美丽花园,以及在花园里工作的老医生拉帕其尼及其美丽的女儿碧阿蒂斯。乔万尼从父亲的朋友巴格里奥尼教授那里听说,拉帕其尼医术高明,但他关心科学远远超过关心人类;碧阿蒂斯也具有某些特殊的才能。乔万尼自己也发现,碧阿蒂斯似乎有种能力,会让靠近她的一切小生物致死。尽管如此,乔万尼还是忍不住潜入花园与碧阿蒂斯相会,并深陷情网。恋爱中的乔万尼越来越感觉到碧阿蒂斯的善良、纯净和美好。但巴格里奥尼教授突然造访,且告诉乔万尼,碧阿蒂斯从一生下来就被父亲用毒药养大,她的身体包括呼吸都是有毒的,并送给乔万尼一瓶据说可以解毒的药水。乔万尼也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染上了同样的毒素。他前去质问碧阿蒂斯,而碧阿蒂斯根本不了解父亲的所为。碧阿蒂斯主动要求喝下解毒药水,生命随之终止。

【作品选录】

他停下来,迟疑不前,半转回身,但还是又向前走了。他那衰老的向导引他穿过几条阴暗的街巷,最后打开一扇门,门一打开,就出现了满目葱茏的景象和叶子窸窣作响的声音,零乱的阳光闪耀在它们中间。藤蔓缠绕,枝须丛生的灌木遮住了这隐蔽的入口,乔万尼举步向前,努力穿了过去,站在了拉帕其尼花园的开阔的空地上,恰在他自己的窗下。

情况往往是这样,原以为是做不到的事已经做到了,梦想的迷雾逐渐凝聚为可以捉摸的现实,这时,本来以为会感到疯狂的欢乐或痛苦,我们却会发现自己是平静的,甚至是冷淡的镇定自若。命运总是喜欢这样和我们过不去。热情自己随时可以出现,而遇见足以召唤它的事件时,它却停滞不前。日复一日,他盼着和碧阿蒂斯会见,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就在这座花园里,沐浴着她的美貌的东方色彩的光辉,从她的注视里了解他自己的生存之谜,每想到这做不到的事就使他热血沸腾,脉搏加速。但是现在他却处之泰然,未免有点儿特别和不是时候。他环视四周,看看碧阿蒂斯或她的父亲在不在,知道自己是独自一人时,就开始用批判的眼光观察那些植物。

所有这些植物的外表都使他不满,它们硕大无朋,看起来很凶猛,强烈,甚至不自然,游人在其中漫游时,每一棵都会吓他一跳,因为它们都长得那样野,好像一个个怪脸从榛莽中瞪视着。有一些的外表很是矫揉造作,显示出它们是好几种植物杂交而成,是淫邪的表现,会使生性脆弱的人大为震惊;它们已不是上帝的创造,而是人的堕落幻想的可怕贡献,只有着对美的恶意嘲笑。它们可能是实验的结果,也有一两种情况是把本来天性高尚的植物混合成成问题的不祥杂种,使得这座花园与众不同。最后,乔万尼在这份收藏中认出了两三种他所熟知的毒药。他正忙于思索的时候,听见了绸衫窸窣,他转过身来,看见碧阿蒂斯出现在雕刻的拱门下。

乔万尼没有考虑过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是应该为擅入花园而道歉呢,还是假定自己的到来即使不是出于拉帕其尼医生或他女儿的愿望,至少是得到了他们的默许;但碧阿蒂斯的态度使他不再拘束,虽然他仍是满腹狐疑,不知是谁帮助他获准进园。她轻盈地走下花径,在颓败的喷泉那里和他相遇。她颇为惊异,但是一种纯真善良的快乐表情照亮了她的脸。

“你是个花的鉴赏家,先生,”碧阿蒂斯微笑道,暗指他从窗中扔给她的花束。“所以如果是我父亲的珍藏把你吸引来,以便就近观赏,这是很自然的。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告诉你许多关于这些植物的性质和习惯的奇妙有趣的事;因为他毕生钻研这项学问,而这花园就是他的世界。”

“而你自己,小姐,”乔万尼说,“如果名不虚传——你是精通这些奇香艳姿的功效的。如果你肯屈尊指导,我一定比受教于拉帕其尼先生本人还学得好。”

“有这些闲话吗?”碧阿蒂斯问,发出音乐般的快乐的笑声。“人们说我精通我父亲的植物学吗?多有趣!不是的;虽然我在这些花丛中长大,我只不过知道它们的颜色和香味罢了;有时我甚至连这点儿知识也不想要。这里有许多花我一见就害怕讨厌,它们也并不是不好看。但是先生,请不要相信这些关于我的传说;关于我,除了你亲眼见到的,什么也不要信。”

“我亲眼见到的就得相信吗?”乔万尼有所指地问,想起了前几天使他发抖的情景。 “不,小姐,你对我的要求太少了。让我这样吧,除了你亲口说的,什么也不信。”

看来碧阿蒂斯懂得了他的意思,脸颊深深地晕红了;但是她正视着乔万尼的眼睛,对他那平安的、猜疑的目光,回报以皇后般的高贵和尊严。

“我就这样请求你吧,先生,”她回答道,“关于我,无论你曾怎样想,都请忘掉吧。如果对外在的感觉是真实的,其本质仍然可能虚假;但是你可以相信,出自碧阿蒂斯·拉帕其尼之口的话语,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

热烈的情感使她整个人发着光彩,照亮了乔万尼的意识,就好像真理本身一样。但是在她谈话时,周围弥漫着阵阵奇香,芬芳郁烈,沁人心脾,虽然并不持久,还是使得年轻人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而几乎不敢呼吸。也许这是花香吧。碧阿蒂斯的话语似乎是出于真心,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也可能是她那芬芳的呼吸使然吧!乔万尼感到一阵晕眩,不过一会儿就好了。他似乎从这位美貌姑娘的眼睛里看到她透明的灵魂,他不再怀疑、害怕了。

碧阿蒂斯神态中所显示出来的激情消失了;她快活起来,就像生活在孤岛上的姑娘遇见了来自文明世界的旅客一样,她因和年轻人谈话而感到衷心欢愉。她的人生经验明显地局限在这花园之内。她一会儿谈着像日光和夏天的云那样简单的事,一会儿问着城市里的生活,问到乔万尼远方的家,他的朋友,母亲,姊妹——这些问题显示出她是这样与世隔绝,对生活的各种方式都一无所知,使得乔万尼如对婴儿。她的精神在他面前喷射出来,如同清泉乍涌,初沐阳光,对于反映在它胸中的大地晴空都惊异不置。她思想的来源是深刻的,她那珠玉璀璨的奇思妙想,如同喷泉中喷出的串串水珠,闪耀着钻石、宝玉的光辉。年轻人不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竟和这魂梦牵绕的人儿并肩而行,他曾以如此恐怖的眼光看待她,并曾亲眼目睹她那可怕禀赋的表现——而现在他竟像兄弟一样和她交谈,发觉她是这样合乎人情而又女孩儿气。但是这反应只不过是暂时的,她的特点的力量是这样真实,不会不马上看到。

他们随意谈着,漫步穿过了花园,转过曲径,来到那倒坍了的喷泉边,近旁便是那株庞大的灌木。一树繁花,流光泛彩,树下香风弥漫,乔万尼觉出了那和碧阿蒂斯的气息是一样的,但是远远更为浓烈。乔万尼见她目光一触到这株树,立即把手放在胸前,好像她的心忽然痛苦地抽动了。

“我平生第一次,”她向树木喃喃说道,“忘记了你。”

“我记起了,小姐,”乔万尼说道,“为了我斗胆献在你脚下的那束花,你曾许诺过回报我这些有生命的宝石,请允许我采一朵,作为我们这次会面的纪念吧。”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手伸向那棵树木;但这时碧阿蒂斯一声尖叫,像离弦的箭一样跳上前来,这声叫喊像匕首似的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她窈窕身材的全部力量把它拉了回来。乔万尼觉得她的接触使他全身震颤,毛骨悚然。

“别碰它!”她叫道,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不安。“千万别碰它!这是致命的!”

然后,她掩住面孔跑开,在雕刻的拱门下消失了。乔万尼目送着她,这时,他看见了拉帕其尼那瘦削的身影和苍白的面容。拉帕其尼在园门的阴影里,一直在观察着这一幕,不知已经多久。

古斯康提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时,立刻热情奔放地只想着碧阿蒂斯,从他第一次看见她,她的形象一直笼罩着一层魔法般的色彩,而现在却充满着少女的温柔情意。她是人,她的天性有着女性的一切温柔气质;她是值得崇拜的;在她那一方面,她确实能够达到爱情的高峰,具有爱情的英雄主义。他一直认为是证明了她灵肉双方的可怕畸形的那些迹象,现在他或是忘记了,或是由于热情的微妙原因,倒成为一顶有魅力的金冠,使得碧阿蒂斯更为独一无二,也更可爱慕。过去视之为丑的现在都变成了美;或是变不成的话,它就隐藏到那些无形的不成熟的念头里去了,那些念头在意识之光照不到的阴暗领域里拥挤着。他冥思苦想,彻夜不眠,直到黎明唤醒了拉帕其尼花园中沉睡的花朵,他才入了梦乡,而那花园,无疑是他梦魂必到之处。太阳照常升起来了,阳光照上了年轻人的眼帘,他醒过来,觉得一阵痛楚。他起身后,知道这种烧灼的刺痛是在他手上——右手——就是他要折取那宝石般的花朵时,碧阿蒂斯抓住的那只手。手背上的紫印很像四个纤指留下的,手腕上是纤细的大拇指的痕迹。

呵,爱情是多么顽强呵,——甚至那种只是在想象中倘佯,全未在心里生根的、狡猾的、似乎是爱情的感情,也能顽强地具有信心,直到它注定要烟消云散的时候。乔万尼用手帕包起手,奇怪着是什么坏东西螫了他,很快就在对碧阿蒂斯的回忆中,忘掉了自己的疼痛。

第一次会面以后,第二次是注定不可避免的了。第三次,第四次;然后在乔万尼的日常生活中,每天在花园里会见碧阿蒂斯,就不再是个偶然事件,而可以称之为他的全部生活,因为对那销魂时刻的期待和回想,占据了他一天的其余时间。拉帕其尼的女儿也是一样。她守候着这青年的出现,一见到他就飞到他身边,满怀信任,毫不矜持,就像他们从蹒跚学步时起就在一起游玩,青梅竹马,直到现在。如果偶然他没有按时赴约,她就站在窗下,把她那丰满甜蜜的声音送上去,它在他房间里围绕着他飘荡,在他心中震颤回响。“乔万尼!乔万尼!你怎么耽搁了?下来吧!”他马上跑下去,奔进那毒花遍布的伊甸乐园。

但是,尽管熟稔亲密,碧阿蒂斯的举止仍然有保留,而且严峻不可更改,使得乔万尼几乎从未想到过要有所侵犯。他们相爱着,用一切可以理解的方法来表示;他们对望着,用眼神把灵魂深处的神圣秘密送进对方的心底,好像悄声低语都会玷污这秘密的圣洁。在那热情奔放的时刻,他们的精神爆发成有力的语言,好像那久久隐藏的火焰爆发成火舌一样,他们甚至也讲到爱情。但是他们没有亲吻,握手或是爱情所要求的最轻微的爱抚。他从未接触过一绺她那光亮的卷发;在肉体方面,他们间的阻碍是这样显著,连清风也从未把她的罗衫吹起,拂在他身上。有很少几次,乔万尼试着想越过雷池,碧阿蒂斯就变得这样悲伤,这样严峻,脸上的表情是这样凄凉,不必任何言语表示拒绝,已足以使他不寒而栗。在这样的时刻,可怕的疑心就像妖怪似地从他心中升起,直盯着他,使他大吃一惊。他的爱情犹如朝雾,淡薄了,消失了,只剩下了怀疑。但是当短暂的阴影消失后,碧阿蒂斯的娇容又光亮起来时,她马上不再是那他曾以畏惧、恐怖的心情观察过的、神秘可疑的精灵,而又是美艳绝伦、不更世事的少女了;他觉得他的灵魂确切地了解这一点,而不必有任何其他的知识。

自从乔万尼那次会见巴格里奥尼后,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一天上午,巴格里奥尼教授来访,使他颇为惊异,也不知怎么欢迎,好几个星期他几乎都没有想起过这位教授了,而且愿意忘记得更久。这些时候,他一直持续地处于兴奋状态之中,除了完全同情他现在的感情的人,别的友伴他全不能忍受。而对巴格里奥尼教授是不能期望这种同情的。

客人随意说了些城里和大学里的闲话,就换了话题。

“我最近读了一本古典作品,”他说,“碰到一个故事,使我非常感兴趣。或许你也记得罢。讲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个美女作为礼物送给亚历山大大帝。她真是明媚若黎明,绚丽如落照;但使她特别与众不同的,是她呼吸间有一种馥郁的香气——比波斯玫瑰园还要芳烈。年轻的统治者亚历山大,对这位陌生的美人一见倾心是很自然的;但是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医生恰好在场,发现了一桩关于她的可怕的秘密。”

“那是什么呢?”乔万尼问道,垂下了眼帘,避开教授的目光。

“这位美人,”巴格里奥尼加重语气继续说,“从一生下来就是用毒药养大的,毒药浸透了她的全身,使得她本人变成世界上的最致命的毒药。毒药是她生命的要素。她呼吸间的芳香甚至污染着空气本身。她的爱情也会是毒药——她的拥抱则是死亡。这不是一个神奇的故事吗?”

“幼稚的寓言,”乔万尼回答道,从椅子上神经质地跳了起来。“我奇怪阁下在严肃的研究工作中怎么有时间读这些无稽之谈。”

“顺便提一下吧,”教授说,不安地望着他,“你屋里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是什么香?是你手套上的香水吗?这淡淡的香味很好闻,不过闻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要是我闻久了,准会生病。这像是花香,可你屋里并没有花。”

“一朵花也没有,”乔万尼回答道,教授说话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我认为,除了阁下的想象以外,也没有任何香气。气味,是感觉和精神组成的一种因素,很善于这样欺骗我们。想起了香气,仅只是这个念头,就很容易把它错认为现实了。”

“嗯,可是我的想象是清醒的,很少开这样的玩笑。”巴格里奥尼说,“并且,如果我幻想出来什么气味的话,那应该是一种难闻的药味,我手上似乎满是这种气味。我听说,我们尊贵的朋友拉帕其尼把他的药物熏染得比阿拉伯香料还浓烈。毫无疑问,才貌双全的碧阿蒂斯也同样会用药来对付她的病人,那药水如同少女的呼吸一样甜蜜,但是,喝那药水的人却遭逢了大不幸!”

乔万尼脸上显出许多互相冲突的感情。教授提到拉帕其尼纯洁可爱的女儿时的语气,折磨着他的灵魂;可是这和他的看法截然相反的观点,却使得数以千计的可疑之点在刹那间清楚起来,它们像妖魔一样对着他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努力压制着这些念头,以真正情人的那种彻底的忠诚来回答巴格里奥尼。

“教授先生,”他说,“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想对他的儿子友好或许也是你的目的。我对你只有尊重和敬仰。不过,我请求你注意到,先生,有一个话题是我们必须避而不谈的。你不认识碧阿蒂斯。因此,你用这种轻率的伤人的话加诸于她,你估计不出这有多冤枉——这是亵渎,我甚至可以说。”

“乔万尼,我可怜的乔万尼!”教授带着怜悯的平静表情回答,“我远比你更了解这不幸的姑娘。你会听到下毒者拉帕其尼和他的有毒的女儿的真实情况的;是的,她有多美就有多毒。听着,尽管你会对我这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所不逊,我还是不能沉默。那印度女人的古老神话已经成为现实,是拉帕其尼那深奥和致命的科学使然,就在妩媚的碧阿蒂斯身上!”

乔万尼呻吟了一声,用手掩住了脸。

巴格里奥尼继续说道:“天然的亲子之情没有能约束住她的父亲,他把他的孩子用这样可怕的方式献作对科学的疯狂兴趣的牺牲品。我们说句公平话,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科学家,好像连他自己的心都在蒸馏器里提炼过了。那么,你的命运将会怎样?无疑你是被选作新试验的材料了。结果可能是死亡;或许比死亡还要可怕。拉帕其尼,在他称之为科学兴趣的面前,是不顾一切的。”

“这是一场梦,”乔万尼喃喃自语,“这真是一场梦。”

“但是,”教授接下去道,“振作起来吧,世兄。挽救尚不为晚。我们甚至可能把她领回到正常世界中来,离开她那与世隔绝的状态,那是她父亲的疯狂造成的。请看这个小银瓶!它出自著名的本文托·西利尼之手,配得上作为一件爱情礼物送给意大利最美丽的姑娘。它的内容更是无价之宝。这种解毒药只要一小口就可以使波吉亚最毒的毒药失去作用。它对于拉帕其尼的毒药无疑一样有效。把这小瓶和其中的药水献给你的碧阿蒂斯,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结果罢。”

巴格里奥尼把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瓶放在桌上,告辞了,让这番话自己去影响这年轻人的思路。

“我们还是会打败拉帕其尼的,”巴格里奥尼下楼时暗自欢喜,一面思忖着,“可是,我们得承认,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真是了不起。不过他行医时,却是个不足道的庸医,所以尊重医道中好的老规矩的那些人受不了他。”

乔万尼在与碧阿蒂斯的全部交往中,对她这个人阴暗猜疑的念头也曾偶然缠绕过他;然而,她的表现使乔万尼感到她是这么单纯、自然、深情而又清白无辜,这种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巴格里奥尼描绘的形象看来陌生而不可信,好像和他自己最初的看法并不一致似的。在他初逢这美丽的少女时,确实有过不好的印象,他不能完全忘记在她手中枯萎了的那束花,在浴满阳光的空气中死去的那个小虫,而除了她呼吸的芳香以外,又找不出任何别的可以看到的原因。这种事件,在她人格的灵光里消融了,失去了事实应起的作用。感觉所证实的那些具体的事情都被认作是错误的幻想。有些东西是比我们亲眼见到和亲手摸到的更为真实。靠了这种更好的证据,乔万尼对碧阿蒂斯满怀信任,不过这是她的高尚品质的必然力量使然,而不是由于他这方面具有慷慨宽容、根深蒂固的信心。但是现在,初期热情的升华使他的精神达到的高度不能再保持了,他垮下来了,匍匐在世俗的怀疑中,这就玷污了碧阿蒂斯洁白无瑕的形象。他并没有放弃她;他只不过是不信任罢了。他决定做一次令他满意的决定性的试验,只要一次就可以决定,她肉体中究竟有没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然会有灵魂的畸形与之相应的特性。她从远处看,眼睛可能会欺骗他,所以才看到了那蜥蜴、飞虫和花朵的遭遇;但是如果他能在几步之内,亲眼目睹一朵鲜花在碧阿蒂斯的攥握中骤然枯萎,那就不必再问了。他这样想着,一面匆匆赶到花店,买了一束鲜花,花朵上还闪耀着早晨的露珠。

现在已经到他每天会见碧阿蒂斯的时候了。在他下到花园去以前,乔万尼没有忘记照一照镜子,——一个漂亮的青年总会有这点虚荣心的,但是在这困惑和焦急的时刻还表现出来,也是他感情肤浅,性情不真的迹象吧。他揽镜自语,他的容貌从来没有像这样韶秀英俊,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像这样活泼有神,他的双颊也从来没有像这样富有血色,显示着旺盛的活力。

“至少,”他想, “她的毒药还没有渗到我的身体之内。我可不是在她掌握中毁掉的花朵。”

他一面想着,眼光落到了那束花上,那是他一直握在手中的。他一看到那些朝露渑然的花朵已经低下了头,鲜艳明媚已成过去,一阵无名的恐怖震撼着他全身。乔万尼苍白得像大理石一样,站在镜前一动不动,只顾瞪视着镜中的自己,好像那是什么吓人的东西。他记起了巴格里奥尼提到过屋中弥漫的香气。他的呼吸一定是有毒的了!他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毛骨悚然,因为他自己而毛骨悚然!他从木然的状态恢复过来,好奇地观察着一个在这古老屋檐上结网的蜘蛛。它来回地编织着一幅艺术品,就像从来在古旧的天花板下晃着的蜘蛛一样,在积极起劲地干活。乔万尼弯过身去,向那小虫吐出一口深长的气。蜘蛛突然停止了工作,由于这小艺术家的恐怖,蛛网也颤抖起来。乔万尼又照它吹了一口气,更深更长,而且渗透了他发自内心的恶意: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已成为妖邪,还是只不过是出于绝望。那蜘蛛拼命挣扎了一番,终于死去了,只剩下躯壳悬挂在窗前。

“受诅咒的人!受诅咒的人!”乔万尼喃喃地对自己说,“你已经变得这么毒了吗,一口气便把蜘蛛送了命?”

这时,一个丰满甜蜜的声音从花园里飘了上来。

“乔万尼!乔万尼!过了时间了,你怎么还不来?下来吧!”

“是的,”乔万尼又喃喃道, “她是我的呼吸不会杀害的唯一的生物了!但愿如此!”

他冲下楼去,转眼就站在碧阿蒂斯明亮而深情的目光前了。一分钟以前,他的愤怒和绝望强烈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他简直希望一眼就能把她看枯掉。但是她本人的出现却产生着一种十分真实的影响,是他不能立即摆脱的。他记起了她那女性的温柔宽厚的力量,常使他的心灵宁静,如从宗教里得到的一样;他记得了她的心灵神圣而热情地多次迸射,如同泉水深处涌出的清泉,纯洁明澈,展示在他的灵魂之前;如果乔万尼能够正确估价这些回忆,他会肯定一切丑恶的怪异不过是世俗的幻想,而且,不管是怎样的罪恶的纱幕似乎笼罩着碧阿蒂斯,真正的碧阿蒂斯仍然是天上的安琪儿。他的感情纵然不够忠贞诚挚,但她的出现还没有完全失去神奇的力量。乔万尼的愤怒平息了,神情麻木不仁。明敏的碧阿蒂斯立即感觉到在他们之间存在着黝黑的深渊,那是他或她都无法逾越的。他们一起散步,悲伤而沉默,走到大理石喷泉那里,池水依然,中间便是那棵开满宝石花朵的树木,乔万尼闻到花香,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可以说是如饥似渴地吸着这香气,他发现了这一点,很是恐怖。

(冯钟璞译)

【赏析】

作为19世纪美国著名的浪漫主义小说家,霍桑以短篇小说闻名于世。他称自己的短篇小说为“偏僻山谷中带有苍白色彩的花”,这句话堪称对其短篇作品的最精妙的概括。《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就像是这样的一朵花,从题材到构思都与同时代的作品有所不同,即使在今天读来,那超凡的想象力也会让人产生强烈的“陌生化”效果,再加上霍桑一贯卓越的心理描写能力,字里行间仿佛燃烧着一团热烈的火焰,带着超脱凡俗的气息。

小说的奇特效果首先得益于作者的独特构思。霍桑是西方小说史上第一个将科学作为题材的小说家,但是他并没有单纯地颂扬科学带给人类的知识和真理,反而对科学技术可能带给人类的伤害进行了深入反思,并且设计了耸人听闻的情节来表达对科学的批判态度。比如,这篇《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就设计了拉帕其尼医生为进行科学实验而将女儿培育成一个呼吸中带着毒素的生物的情节。在节选部分,科学家父亲的冷酷与少女的善良,科学知识的反人性与自然人性的美好,追求科学真理的疯狂与爱情的执著之间都形成了尖锐鲜明的对比。

其中,最显著的对比体现在拉帕其尼医生的冷酷无情和女儿碧阿蒂斯的纯真善良上。作者借巴格里奥尼教授之口表达了对拉帕其尼医生的评价:“天然的亲子之情没有能约束住她的父亲,他把她的孩子用这样可怕的方式献作对科学的疯狂兴趣的牺牲品;我们说句公平话,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科学家,好像连他自己的心都在蒸馏器里提炼过了。”为了进行科学实验,拉帕其尼医生不惜将女儿作为牺牲品,追求真理的狂热甚至可以无视、压倒、损害亲子之情这种最基本的人类情感,而当所谓“真理”或“知识”的获得是以牺牲一个少女的美丽生命为代价时,对此“真理”或“知识”的价值又该如何评说?科学研究的求真是否足以为其过程中所隐含的罪恶手段开脱呢?

碧阿蒂斯是人类知识牺牲品的象征物,从她出生那一天起就被纳入父亲的实验计划中,她和有毒的花儿一起成长,从血液到呼吸里都渗透着毒素,自己却无从知觉,并且在父亲的控制下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身体上的毒性和人生经验的欠缺丝毫不影响她纯真善良的禀性。在选文中,我们可以看出霍桑不遗余力地渲染碧阿蒂斯的美好,而这样的描写除了用以映衬拉帕其尼医生的冷酷和罪恶以外,其实还包含着作者对另外一种自然人性的赞美和向往。

碧阿蒂斯单纯、明亮、深情,她的灵魂仿佛是透明的。虽然她不谙世事,对生活的各种方式都一无所知,但这丝毫不影响从她纯真的自然生命天性中喷涌出来的智慧,她的精神“如同清泉乍涌,初沐阳光,对于反映在它胸中的大地晴空都惊异不置。她思想的来源是深刻的,她那珠玉璀璨的奇思妙想,如同喷泉中喷出的串串水珠,闪烁着钻石、宝玉的光辉”。因为她在精神上完全是自然的产儿,一切行动完全发自本心,所以才会讲出这样智慧而真诚的话语:“如果对外在的感觉是真实的,其本质仍然可能虚假;但是你可以相信,出自碧阿蒂斯·拉帕其尼之口的话语,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在碧阿蒂斯这里,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出作者试图说明的东西:人是活在世界上的血肉之躯,而不是没有灵魂和情感的物体,对我们来说内在的德行比外在的知识更重要,发自生命天性的理解世界的能力比冷漠客观的观察研究世界更接近真理本身。美德来自天性,如果听从不受任何污染的自然心灵之声,人类可以达到一种更深刻的智慧,这种智慧与人的纯真禀性密切相关,却与科学所追求的知识没有任何必然联系。

美丽的碧阿蒂斯正是作者浪漫主义人生理想的化身。在科学发展日益昌盛的19世纪,一些有识之士已经渐渐发现科学技术在使人类更深入地理解了世界并带给人类控制世界能力的同时,也使人的心灵与情感变得越来越干枯,使道德和人性日益偏离了人们所希望的方向。而浪漫主义思潮的一个普遍主题就是缅怀那个即将逝去的、人与世界有着内在精神联系的时代,作品普遍表现出摒弃世俗、向往自然的情结来。霍桑对科学的质疑态度与这些浪漫主义作家们一脉相承,超越之处却在于他的反思更有深度,知识与美德究竟是什么关系?科学进步与人类的幸福又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直至今天仍然不失为令人深思和警醒的提问。

除了选材奇特,构思巧妙以外,霍桑的小说之所以能让读者产生一种超脱世俗的感觉,还因为他语言华美,想象力丰富,笔下所描写到的一切似乎都有生命,都有活力。比如乔万尼初进花园时看到的那些植物,“它们硕大无朋,看起来很凶猛,强烈,甚至不自然,游人在其中漫步时,每一棵都会吓他一大跳,因为它们都长得那样野,好像一个个怪脸从榛莽中瞪视着”。写到那个被乔万尼的气息沾染后濒临死亡的蜘蛛,“乔万尼弯过身去,向那小虫吐出一口深长的气。蜘蛛突然停止了工作,由于这小艺术家的恐怖,蛛网也颤抖起来”。自然事物都仿佛和人一样是有灵魂的,这是霍桑受到超验主义和神秘主义影响的结果,他相信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灵性,就好比人的灵魂与躯体不可分离一样,所以他努力要把蕴涵在具体客观事物背后的灵性揭示出来。

最有特色的依然要数霍桑的人物心理描写了,细腻、深刻、准确,极富激情,宛若一团团跳动的火焰,每一个人物都仿佛因为某种情感而燃烧起来,这也使他的艺术世界带有一种超越凡俗的特点。比如乔万尼从最初进入花园前的踯躅到进入花园后的平静这一段心理转变过程,就展现了人类心理活动中某些具有普遍性的东西。在进入花园前,乔万尼的心情是充满矛盾的,他一方面因为想到进入花园可能是医生设下的一个圈套而惴惴不安,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宿命力量推动着他不得不进去,他的心头燃烧着不能扑灭的爱情之火,“她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没有关系,他是无可挽回地被她圈住了,他还不得不遵守那像旋风一样卷住他前进的规律”,但是他又似乎在内心里抵御着这宿命的力量,怀疑起自己的深情“是否全属虚妄,是否真的如此强烈”。读者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乔万尼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动一起跌宕,感受着爱情的煎熬。

当乔万尼真的踏入花园后那一刹那的微妙心理,霍桑写得格外真实自然,将大多数人时常会体验到的一种普遍情感传达出来,“情况往往是这样,原以为是做不到的事已经做到了,梦想的迷雾逐渐凝聚为可以琢磨的现实,这时,本来以为会感到疯狂的快乐或痛苦,我们却会发现自己是平静的,甚至是冷淡的镇定自若”。乔万尼在没有和碧阿蒂斯接近时每当想起她就激动不已,真的见到了反而平静异常,竟然带着批判的眼光研究起那些植物来。优秀的艺术家应当按照事物应有的样子来写作,要成为人类心灵奥秘的洞悉者,这一点霍桑做到了。

乔万尼与碧阿蒂斯的情感非常炽热,但霍桑在描写这种炽热时既有直接的正面渲染,也用乔万尼自己的心理矛盾做衬托,这种冷热对比的方式使作品形成了极端强烈的艺术效果。往往是在爱情描写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乔万尼内心的怀疑和矛盾就像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样升起来,给情节展开增添一些曲折的魅力、让读者对主人公命运的揣测多了一点想象的空间。

先是他们初次交谈时,乔万尼闻到碧阿蒂斯周围弥漫着一种奇香,作者只是轻淡地提了一句“乔万尼感到一阵晕眩,不过一会儿就好了”。但是当乔万尼心怀喜悦地要摘一朵宝石花送给碧阿蒂斯时,碧阿蒂斯及时地拉住了他,她“一声尖叫,像离弦的箭一样跳上前来,这声叫喊像匕首似的穿透了他的心”。这种过激反应像一盆冷水泼在了正在热烈展开着的爱情进行式上;接着作者多次描写乔万尼的内心独白,在爱的热情和疑心之间反复摇摆,但终于是爱情战胜了疑心;然后,当巴格里奥尼教授说出事情的真相时,乔万尼心中的矛盾越发激烈了,但他起初还是压制住了那些关于碧阿蒂斯的不好念头,“以真正情人的那种彻底的忠诚”来反击教授的责难,可是不信任的感觉再次出现,“初期热情的升华使他的精神达到的高度不能再保持了,他垮下来了,匍匐在世俗的怀疑中”,决定去试探她;而当乔万尼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被染上毒素时,他开始变得凶恶起来,但是峰回路转,当他一冲下楼见到碧阿蒂斯,看到她纯净的面容,想起她明澈的灵魂带给他的心灵感动,愤怒立刻又平息下来,要质问碧阿蒂斯的冲动被两人“悲伤而沉默”地散步所取代。

霍桑是人类心灵世界的探微发幽者,他让心灵里每一次纤弱的搏动都变得强劲清晰起来,因此我们能够从中体会到生命的力度和热度。随着霍桑跌宕起伏的笔触,我们感受到爱情的甜蜜、猜疑、热烈和脆弱,他所描写的爱情不仅出现在乔万尼和碧阿蒂斯这对处于特殊情境中的恋人身上,也是一切恋爱者心灵感受的集中展现。只不过在作品里,在这种特殊的艺术情境下,混杂在爱情里的每一丝细微情感都被放大了许多,让读者看得更清晰了。这部短篇给人的整体感受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像一朵超脱尘世的花,用尽全部生命力燃烧成娇艳夺目的颜色,在短促的瞬间璀璨绽放着。

(王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