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罗马帝国时期，青年卢巧去希腊旅行，途经巫术之乡，借宿在一个高利贷商人家中。当他知道女主人精通巫术时，好奇心油然而生，也想学此技艺。为了寻求帮助，他向女仆求爱，借机得以亲眼目睹女巫凭借魔药，施展变身术。女仆助他变身，但忙乱中拿错药膏，弄巧成拙，致使他非但未能如愿变为飞鸟，反而变成一头毛驴。从此以后，他在命运摆布之下，受苦受难，相继服役于强盗、隶农、街头骗子、磨坊主、种菜人、兵痞以及贵族厨子，阅尽各种奇闻轶事，其中有神话传说、坑蒙拐骗、男女风情、巧取豪夺等。最后埃及女神爱希丝降恩于他，向他传授秘诀，终于使他脱掉驴皮，恢复人形，并皈依教门。

【作品选录】

“说罢，她粗暴地一把揪住卜茜凯的头发，连拉带扯，让卜茜凯敢都不敢做出哪怕是一个反抗动作。卜茜凯被拖进里面后，维纳斯刚一看见她已束手就擒，便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继而她又把脸一沉，似乎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并且晃晃脑袋，挠挠右耳朵，开口道：

“‘你总算是肯来问候你的婆婆啦?噢，倒不如说是来探望因你的罪过而身负重伤的丈夫吧?不过你就放心吧!我会用一个好媳妇应受的那种照顾来接待你的。哪儿去啦，’接着她问，‘阿发奴和特利丝苔扎，我的侍女们呢?’

“她们招之即来，受命去给姑娘上酷刑。她们，奴颜婢膝地执行女主人的命令，除了拿马鞭子抽打可怜的卜茜凯之外，还千方百计地对她加以折磨，最后又把她带回女神面前。这时维纳斯又大笑一阵，说道：

“‘瞧这儿吧!这家伙企图用她那个有目共睹的大肚子，挑起我的同情心，迷惑住我;显然她想让我感到做一个贵孙儿的奶奶的幸福!真是叫人感到高兴呀!正值我处在青春妙龄之时，我得被人唤作奶奶，而一个卑贱奴婢的儿子将会以维纳斯的后代闻名于世!咳，糊涂的倒是我怎么把他叫作儿子!不，肯定不会的!再说这婚姻也不是门当户对;另外，婚礼又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田庄里举行的，没有证婚人，未经家长同意，不能被视为是合法的。因此，这个将要出世的孩子，假使我们允许你完成分娩的话，将是一个私生子。’

“言毕，女神扑到卜茜凯身上，把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揪扯她的头发，撞击她的脑袋，残酷无情地殴打她。之后，她让人拿来小麦、大麦、小米、罂粟子、山藜豆、扁豆和蚕豆，将其全部混杂在一起，聚成一大堆，对卜茜凯说：

“‘你是一个奴仆，而且容貌十分丑陋。因此我觉得，你所以能获得某些情人的惠意，显然只是因为你在为他们效劳时表现得心勤手快。那好吧!我也想试一试你的本领。你筛选一下这堆乱七八糟的颗粒吧，把它们一粒一粒地区分开，按类归放好，天黑之前将干完的活儿交给我。’

“就这样，维纳斯分配给她那么一大堆种子以后，便赴一个婚宴去了。至于卜茜凯呢，她不敢往那种无法分清的纷乱中下手，而是默不作声地发着愣，对任务的艰巨感到忧心如焚。这时，有一只小蚂蚁，由于土生土长在田野上，熟知那种活儿的困难程度，故对强大的爱神的伴侣深表同情，对其婆婆的苛刻大声诅咒。它焦急地东奔西走，召集着附近的那一支蚂蚁大军：

“‘你们发发善心吧，喂，大地母亲的勤快女儿们，你们可怜可怜嫁给爱神的一位美丽姑娘吧。快一点!你们火速赶去援救她一下吧，因为她处在生命的危险中啦。’

“六条腿家族的成员们立刻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呼后拥，云集而来。它们争先恐后，往返不停，分完了整个一大堆颗粒，而且每一种皆按类摆放得井井有条，其后便在一眨眼工夫消失了。

“傍晚时分，维纳斯从婚宴归来，脸上带着酒后的兴奋，全身插满艳丽的玫瑰花，香气四溢。她发现那件活儿竟干得无比出色，于是嚷道：

“‘滑头鬼!亲自干完这项工作绝非你力所能及，而是他的成果，就是由于你的爱而给你也给他带来不幸的人。’说罢，她往地上丢下一块面包，便就寝去了。

“此时此刻，爱神正被关押在宫宅内的一个房间里，与外界隔绝，处于严密监视之下，这既是为了不让他继续去恣情纵欲而加重伤势，也是为了阻止他跟日思夜慕的爱人相会。所以这对情人虽然近在咫尺，却被远隔千里，他们度过了一个十分悲伤的夜晚。

“曙光女神刚刚驱车上路，维纳斯便让人唤来卜茜凯，对她说：

“‘你瞧见那片树林和那条穿林而过的河流了吗?顺着河岸向远方延伸下去，一直到树梢上的枝叶几乎遮住旁边水泉的地方，有一些绵羊正在自由自在地吃草，身上的羊毛像纯金一样闪闪发光。那么你就想办法吧，愿意怎么样都行，但是我要求的是： 你从那里马上给我取来一绺珍贵的金羊毛。’

“卜茜凯乐意地动身上了道儿，不过并非想遵命行事，而是打算从一处悬崖边投河自尽，以便为自己的不幸找到安宁。可是河床上有一根绿色的芦苇，天生就能发出悦耳之声，它在一阵习习和风的轻声呼唤中，汲取了一种神圣的灵感，发出这番先知的教诲：

“‘卜茜凯，你已经历尽千难万险，所以切莫用一种哀怨的轻生玷污我的圣水，此际也别前去冒犯那些可怕的绵羊。原因乃在，当太阳的火焰将它们晒热时，它们会陷入一种疯狂状态，遇人就要凭那锐利的尖角，依靠坚硬如石的额头，时而也用含着毒液的啃咬，发起置人于死地的猛攻。不过，当正午过后，太阳将要减弱其烈炎，羊群则会在飕飕河风送来的安谧中休憩，到那时，你将可以隐藏在那棵与我同饮河水的高大梧桐树下。绵羊们一旦消除掉狂热情绪，就会变得俯首帖耳，这时你踏着旁边树林的残枝落叶，将能找到一些纷乱地缠在灌木丛上的金色羊毛团。’

“诚恳而又善良的芦苇，如此这般地将救生之法教给了悲痛欲绝的卜茜凯。卜茜凯并没有消极地坐以待毙，对她必然不会感到后悔的指教置若罔闻，而是逐字逐句照着去做，终于轻易地获得窃取羊毛的成功。她满载而归，给维纳斯带来了那种软绵绵、金灿灿的羊毛。然而就连冒了多么大的风险才得以告成的第二次壮举，也未得到女主人理所当然的承认，因为她把眉头一皱，冷笑一声，说道：

“‘甭想对我蒙混过关，这项业绩的主角同样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不过，这一回，我要一本正经地验证一下，瞧瞧你是否真的具有一种无畏的精神和一种非凡的智慧。你看见那座陡峭的山峰和它所矗立在上的万丈绝壁了吗?从那顶上，一眼幽深的山泉冒出一股黑水，流入旁边一个山谷中汇合，然后倾注在“死地阶”沼泽地，为哭泣沱河^①的浊流供水。你到那里去，就是泉水从大地深处冒出来的地方，在这个小壶里给我立刻打来冰凉的泉水。’说完这些话，她就交给卜茜凯一个水晶雕成的小罐子，还说了一些最严厉责罚的威胁话。

“卜茜凯迈开碎步儿，行色匆匆地直奔山巅而去，她盼望至少能在那儿遇上如此一条苦命的结局。可是当她走近这座峰峦时，才发现这件与死亡相联的任务有着多么巨大的困难。只见那岩壁突兀峥嵘，高不可攀，恰似刀刃一般，十分光滑;从一条隐蔽的石头缝中，喷出一股令人厌恶的水流，飞瀑而下，转瞬即逝，并注入陡坡上一个飞流穿石而成的狭窄暗道中，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附近一个峡谷;左右两侧，沟壑纵横，其间蠕动着探出长脖子的凶恶蟒蛇，它们的目光咄咄逼人，被天神判处永远不得睡眠的惩罚，当终身的看守，永生永世都睁着眼睛不闭;甚而连泉水也具有语言的天赋，竭力保护自己，相互间接二连三地呼应着：

“‘快走吧。’‘你在干啥呀?瞧着点儿。’‘你在想什么?留点儿神。’‘快躲开。’‘你这是在玩命。’

“看到事情是不可能的，卜茜凯一下呆住了，仿佛变成一块石头。她的身体虽说还在，但感觉早已荡然无存，以致在即使冒险也无出路的沉重打击下，连伤心落泪聊以自慰这点最起码的要求也无法得到。

“然而慈悲天主的慧眼并未放过这个无辜灵魂的痛苦。于是，那只凶猛的雄鹰，至高无上宙斯的威严天鸟，突然展翅而现。人们对它昔日的助人为乐记忆犹新： 它在爱神的激励下，秉承宙斯的意旨，掠来了弗里吉亚司酒人^②，一心想以自己在关键时刻提供的帮助，为正在感伤妻子的强大主神而增添光彩。此刻它从一座云雾缭绕的陡峰上循径降下，在姑娘眼前盘旋着，并开口说道：

“‘你这个人生来就天真烂漫，从来都不懂得这类事情，你竟以为能够窃得或者哪怕沾上一滴这种既神圣又可怕的泉水吗?你知道不，至少听说也成，就连众神乃至宙斯也都害怕这种水吗?此水乃属“死地阶”沼泽地： 你该晓得，正如你辈以众神的意志发誓，众神不也习惯对着“死地阶”沼泽地的威严宣誓么?不过你把这个罐子给我吧。’不必说，雄鹰紧紧抓住罐子，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升上了天空。它飞到这儿，飞到那儿，在蟒蛇露着毒牙和吐着三叉舌的嘴巴之间左右逢源，汲取着泉水，尽管泉水表示拒绝，还向它发出赶快离开的警告，否则将要挨苦受难。但是雄鹰肯定地说，这是奉维纳斯的命令前来取水，为女神尽犬马之劳，结果多亏了这套谎言，它才得以怀着某种安全感而接近水源。

“卜茜凯欣喜地接受了盛满泉水的罐子，连忙给维纳斯带了回去。谁知这次她也未能平息女神的恼怒心情。维纳斯一面用施以最严厉和最残酷的体罚威吓着她，一面又装模作样地露出一种含着恶意的微笑挖苦道：

“‘我觉得你倒真像是一个大巫婆，具有实在高超的本领，因为总见你一下子就完成了我指派给你的任务。可是我指派的是什么样的任务呀!不过，我的掌上明珠，你还得为我效劳一次。你拿着这个梳妆匣，’她把匣子交给卜茜凯，‘赶快到地底下去，就是到哈得斯的冥府中去。到达那儿以后，将梳妆匣呈交给珀耳塞福涅，并告她说： 维纳斯有事相求，让你送给她一点儿你的美貌，哪怕只是够用短短一天时间的那一丁点儿都成，要知她在照料卧病在床的儿子时，毫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将红颜消耗殆尽，以致老态将至。但是你不许回来得太晚，因为我在去参加众神的聚会之前，需要将取回的美貌搽在脸上。’

“到此地步，卜茜凯真正发现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假面具完全撕破，这分明是要把她推上死路。怎么不是呢?她得亲自用自己的脚走进冥府中，排在死人的行列里!她一点儿也不犹豫，当即爬上一座高高的塔楼，打算一头栽下去： 她希望这样能够落入阿万诺湖中，走一条最短的路，用一种最简易的方法。不料塔楼突然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不幸的人儿，为何你要投河自尽呢?为何你面临最后一次困难所显示的危险，就要事先气馁呢?显而易见，一旦你的灵魂脱离肉体，你定然会立刻走进地狱深处，可是从那儿，你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返人间。因此，你听我说吧。’

“‘离此地不远处，坐落着阿加亚省的名城拉契得莫。从那里你可前往马塔潘岬角，它位于该城附近，地方偏僻，远离任何阳关大道。此处开着一个洞口，直通地狱王国，只要通过各道敞开的大门，便可窥见坎坷之途。跨入门槛，你尽管循路而去;沿着那条曲径，片刻工夫就会直抵哈得斯的宫殿。然而，即使去那种黑魆魆的地方，你也不能两手空空，而是每只手里都得携带一些大麦饼，里面要搀些酒和蜂蜜。除此之外，你嘴里还要含上两枚钱币。当你走完一大段那条死人之路时，就会遇见一头瘸腿毛驴，它驮着柴火，跟着一位也是瘸子的驴夫。驴夫将会恳求你拾起几根从驮子上掉下的小树枝，但你不要回答，而要默不作声地走过去。随后你就会抵达死人河。护河人名叫卡龙，他首先要索取摆渡费，然后才肯撑着他那条打满补丁的皮船送客过岸。可见就是在死人中间，贪财心依然存在，要知连那个大名鼎鼎的卡龙，地狱里的税务官，一位那么可敬的神灵，也不肯毫无报酬地替你出力;不过穷人则不然，他死时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准备好过河钱，原因乃在于： 他若手里连个奥保罗^③也拿不出，那么连最后一口气也是不允许他咽下的。你要将携带着的一枚硬币，作为买路钱交给这个老吝啬鬼，不过要让他亲手从你嘴里取走。另外，当你在缓慢的水流上航行时，有一位快要淹死的老人会举起干瘪的双手，乞求你收留他上船，但是你可别让他感动了你。要知在那下面，怜悯为法律所剥夺。’

“‘渡过河以后，前行不远，一些正在专心纺纱织布的老太婆，定会请求你稍微帮一下她们的忙;然而你要留神，神圣的法则禁止你插手她们的活儿。事实在于，所有这些以及另外许多圈套，都为维纳斯所设计： 她想让你从手里至少失去一张甜饼。你别以为，丢掉一块大麦饼不过是一种区区损失;假使你果真少了其中一张，那你是绝对不可能再重见天日了。原来，有一只巨犬，生着三个大脑袋，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从它口中发出的狂吠声，如雷贯耳，连死人都吓得要命。不过这种恐怖毫无意义，因为它对死人不会再造成任何危害，而只是守卫在大门前和珀耳塞福涅的幽暗的庭院前，担任永不间断的哨兵，看管着空空荡荡的地下宫殿。但是你只要扔给它一块麦饼，它随即就会变得温驯老实，这样你就可以轻易地通行而入，直接来到珀耳塞福涅的面前。她将殷勤好客地接待你，邀请你安然就座，为你提供一顿丰盛的早餐。而你则相反地应该席地而坐，叫人给你拿一块劣等面包来，将它吃掉，然后向她报告你前来的缘故，拿上将会递给你的东西。归途中，为了让那条恶狗放行，你把剩下的大麦饼丢给它，再把保留的那枚钱币送给贪婪的舵手。一旦渡过那条河，你就再踩着来时的足迹走，以后再会回来看见这由日月星辰陪伴着的天空。不过我还要特意叮嘱你注意一件事： 别打开也别往里头看你拿着的盒子，对于藏在盒内的神圣美貌之宝，你无论如何都不许产生过分的好奇心。’

“就这样，贤明的塔楼履行了降示神谕的职责。卜茜凯没有耽搁时间，而是直奔马塔潘岬角。她按照上述方法，随身带着钱币和大麦饼，顺着地狱的通道跑了下去。她从跛脚驴夫面前一声不吭地走过，她付给舵手摆渡钱，她对那个在水面上挣扎着向她呼救的老人置之不理，她对纺织婆们存心不良的哀求不屑一顾，她用一张麦饼的施舍哄住穷凶极恶的三头狗，最后进入了珀耳塞福涅的宫宅。

“在这里，她面对好客女神的款待，不坐柔软的安乐椅，不吃丰盛的饭菜，而是盘腿坐在地上，满意地啃着粗面包，说明自己是维纳斯的特使。女神当即到一旁将小匣子装满，然后封好;卜茜凯接收后，狡黠地投出第二张麦饼堵住狗嘴及其狂吠，把留下的钱币赏给撑船人，然后就从地狱重返大地，回时要比去时伶俐得多。

“她一看见人间耀眼的光明，立刻谢天谢地，尽管她完成任务动作神速，但是一种缺乏理智的好奇心继而也油然而生：

“‘全在这里呢!’她惊叫道。‘我有多么愚蠢啊，带着一件神圣美貌的天赐之物，却不懂得哪怕是享受其中一小点儿。这样至少可以让我的情人高兴高兴!’

“说干就干，她打开了匣子。然而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个漂亮的影子也看不见。倒是只有一个睡魔，一个名符其实的‘死地阶’睡魔，一下子冲出匣盖向她袭来： 一团充满睡意的浓雾裹住她的躯体，将她束缚住了。卜茜凯倒地躺在半道儿上，恰是她刚刚落脚的那个地方。结果，姑娘纹丝不动地安卧在那里，同一具陷入长眠的死尸一般无二。

“正当此时，爱神病体康复，创伤痊愈。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身边总是缺少卜茜凯，遂从禁闭室里一个相当高的天窗上逃了出来。他的翅膀在疗养期间恢复了元气，以致飞得比平时还要快，赶到了他的卜茜凯身边。他关切地为她抹掉睡意，回收进本来就关在那儿的小匣子里去，然后取出自己的一支箭来，扎扎卜茜凯，丝毫未让她感到疼痛就唤醒了她，并且说道：

“‘瞧，可怜的人儿!这一回，你又变成自己好奇心的牺牲品啦。无论如何，你赶紧去把我母亲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其余的事情瞧我的吧。’

“情人言毕，扇着翅膀升空飞走了。卜茜凯急忙拿上珀耳塞福涅的赐物，给维纳斯送去。

“丘比特心情十分焦急，脸上布满愁云，非常担忧他母亲会翻脸不认人。因此，他还是按老办法行事，振翅疾飞直穿九霄云外，投身跪在伟大主神宙斯的脚下苦苦哀求，当面申诉自己的理由。于是，宙斯用手摸摸他的脸蛋儿，搂过来贴在自己脸上，又亲吻几下，对他如此说道：

“‘小天使啊，说真心话吧，众神们执法如山地向我致以的那种敬意，你是从未对我有过的。更有甚者，我这颗主宰自然规律和天体运动的心灵，还屡屡遭到你那弓箭的伤害，常常被贬入接触世俗爱情和危险的境地;此外，你违背了天理，确切地说悖逆了朱理安法律的规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与那些下流的通奸者不分轩轾，因而败坏了我的名声和荣誉，将我的威严仪容变而为一条毒蛇、一股火焰、一头猛兽、一只鸟儿乃至一头牲畜的可憎面目。不过，考虑到你是在我怀抱里长大的，我得对你有求必应才行。但是你要注意，提防着点儿那些有可能想步你后尘的人;若是今后大地上还存在着某位确实如花似玉的姑娘，那你可要记住： 你，作为我施与你恩惠的交换，有义务将她奉献给我。’

“宙斯讲完以后，便吩咐赫耳墨斯当即召集众神开全体会议，还让当众公布，凡是缺席者都要处以一笔一万塞斯特尔角的罚金。这种威胁刚刚发出，天神会议大殿里顷刻间就挤得水泄不通，只见宙斯高高坐在御位上，主持会议，并且开始演讲道：

“‘喂，列在缪斯的花名册中的众神们，你们当然全都晓得，这个年轻人是我亲手把他抚养大的。从他垂髫时代起我就深信不疑，必须束缚一下他那放荡不羁的性格： 仅从人们的风言风语就足以说明，每天发生的通奸以及各种秽行皆与他的名誉息息相关。不过现在需要排除掉他作恶的任何借口，需要靠婚姻关系约束住他的少年不轨。他自己看上一位姑娘，还夺走了她的贞操。那么就让他娶了她，占有了她，永远去拥抱他的卜茜凯和享受他的爱情吧。’

“接着，他又转向维纳斯说道：

“‘而你呢，我的女儿，请别生气，也别担心这种娶一个下界女子的婚姻会贬损你的高贵血统。此刻我就要让这桩婚事不是发生在天壤之别的新郎和新娘之间，而是要使其合法化，符合婚姻法。’他马上吩咐赫耳墨斯去接卜茜凯，把她带到天国中来。

“卜茜凯刚一抵达，他就递给她满满一杯仙露，对她说道：

“‘喝吧，卜茜凯，你会长生不老的。爱神将永远不会断绝与你结成的关系。从今日起，你们就结发为夫妻，并将白头偕老。’”

(刘黎亭译)

注释：

① 希腊神话中的一条地狱之河。——原注

② 出自希腊神话，名叫卡尼曼德，为弗里吉亚王子，是一位绝世美少年，故被主神宙斯看中，让雄鹰掠来做了他的司酒人。——原注

③ 古希腊货币名，单位较小。——原注

【赏析】

《金驴记》是保留至今的唯一完整的散文体罗马小说。它描写了一个希腊青年误服魔药，由人变驴，历尽艰辛，最后经女神挽救，复为人形，皈依教门的故事。小说保持了民间故事的风格，具有传奇小说的特色，同时又带有一定的色情成分和神秘色彩。

《金驴记》中插入不少荒诞离奇的传说，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爱神丘比特和下界美女卜茜凯的故事。下界女子卜茜凯因貌美出众，触怒了女神维纳斯的红颜，使她怒火中烧，遂命自己的儿子爱神丘比特去惩罚卜茜凯。但风流倜傥的爱神为卜茜凯的纯洁心灵和倾国之色所打动，真心爱上了她，并娶她为妻。但是，涉世未深的卜茜凯被嫉妒的姐姐们所挑拨，无意中弄伤了自己的丈夫。丘比特一怒之下飞回天界养伤，追悔莫及的妻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婆婆维纳斯，恳求她带自己去见丈夫。本书节选部分就在这里展开，描绘了恶婆婆维纳斯对身怀六甲的下界媳妇百般刁难，楚楚可怜的媳妇在各路神祉的暗示和帮助下，克服重重困难，换得丈夫原谅，终得幸福的情状。

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将激烈的情节冲突作为主轴，传说中的两个人物——维纳斯和卜茜凯，她们各自的性格、各自的语言和动作、各自的发展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在这篇神话传说中，神身上的“神”性，它的崇高静穆、它的强大和坚不可摧遭到最大程度的消解： 爱情女神不再是神庙里那个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大公无私、慈悲为怀、庇佑众生的天神，不再是人们为自己书写出来的起源历史，而转变成一个真实的、活灵活现的“人神”： 她斤斤计较、工于算计、蛮横无理、奸诈恶毒，每天只顾吃喝玩乐、同人间美色争奇斗艳——这些人类的特性在维纳斯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她身上我们能看到人类自身很多难以克服的缺陷。

维纳斯这个形象虽然可笑可恨，但却是熠熠生辉的。相比之下，卜茜凯这个形象就弱一点。作者在处理她和婆婆的对手戏时，就尽力弱化她们的直接冲突： 虽然婆婆的难题一道比一道难，婆婆的恶语恶言一句比一句毒，但是媳妇总是恭顺的，总是不敢与神圣的化身据理力争的。所以她只有灰心丧气，甚至自寻短见，幸好还有冥冥之中善意的神祉，助她完成考验，修得正果。卜茜凯颇是有些大小姐的脾气。她的丈夫对她宠爱有加，让她脱离人间苦楚，把她安顿在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可她还是剪不断与世俗世界的联系，那颗柔弱的心还是始终牵挂着凡间的喧嚣，这才使两个图谋不轨的姐姐有机可乘，终究使丈夫遭难，自己遭罪。她柔弱摇摆，好奇而不安的心灵是她致命的弱点。她最后一劫就是由于大功告成，放任自己的好奇心才又陷入婆婆的算计中去。这种“性格悲剧”是人的痼疾，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人在世俗生活中才能被各种恶习浸染，变得越来越市侩，人类社会的风气也才会越来越污浊。在这一点上，“人神”们是具有先天的超越性的，他们即便被人化，但他们的性格依然是单维的，他们的意志依然岿然不动、坚如磐石。所以，在故事里，女神婆婆和平民媳妇并没有正面交锋，我们看到了“改造”后的神，同时也看到了原汁原味的世俗人，人还是不能和神分庭抗礼的，即使他是人神或者神人。

那么在人物的具体刻画上，作者又是怎么处理的呢?罗马时代的小说家，更加偏爱雄辩的滔滔不绝的华丽辞藻，所以我们看到的高傲女王，她的喜怒哀乐主要还是体现在语言上。作为天界的公主，她对自己正“处在青春妙龄之时”，美丽不可方物而沾沾自喜，所以对这个敢挑战她的美貌和权威的媳妇怨恨至极。虽然媳妇怀有身孕，但她非但没有一丝关怀怜悯，反而“扑到卜茜凯身上，把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揪扯她的头发，撞击她的脑袋，残酷无情地殴打她”;她骂她是“滑头鬼”、“大巫婆”，一会儿又阴阳怪气地叫她“宝贝儿”，见到卜茜凯时讽刺的叫嚣“真是叫人感到高兴呀”，而且说“会用一个好媳妇应受的那种照顾来接待”，令人毛骨悚然;但其实她是因为“得被人唤作奶奶，而一个卑贱奴婢的儿子将会以维纳斯的后代闻名于世”而大动肝火。维纳斯的这些语言动作，可以说是嬉笑怒骂，多姿多彩，十分到位，一副“野蛮婆婆”的模样。

并非只有维纳斯、爱神、卜茜凯这些主要人物的描绘细致入微，就是普通的叙述白描，或者一些小角色的演出也惟妙惟肖。比如，帮助苦命媳妇解决“分豆豆”危机的小蚂蚁，号召同伴们“火速赶去救援她一下”，这种可爱的言行缓解了故事内部的紧张。再比如，威严的天鸟拯救再次陷入绝境的卜茜凯，对她直言不讳地批评：“你这个人生来就天真烂漫，从来都不懂得这类事情，你竟以为能够窃得或者哪怕沾上一滴这种既神圣又可怕的泉水吗?你知道不，至少听说也成，就连众神乃至宙斯也都害怕这种水吗?”这充分体现出天界灵物的高贵身份，同时，小说家也时刻不忘用戏谑的口吻揶揄、讽刺一下自以为是的神们，让他们在自己的笔下沦落为一个个粗鄙的充满人类缺点的神人。比如他意味深长地说，在地狱里“怜悯为法律所剥夺”;又比如，他揭露地狱舵手卡龙，感叹“在死人中间，贪财心依然存在”，即使“那么可敬的神灵，也不肯毫无报酬地替你出力”。

综观整篇小说，作家的语言幽默风趣，纯洁处干净利落，情色处又能活色添香，可谓伸缩自如，自成一派。通过语言表现的人物形象也相当具有典型色彩，再加上谋篇布局上的环环相扣，详略互见，实在值得一读。

(陈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