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密莉雅 [吉尔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
【作品提要】
婶婶死了丈夫,按照族规,我的父亲娶了她。四个哥哥都到前线打仗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男人。婶婶的儿媳妇查密莉雅长得很漂亮,她个性活泼开朗,脾气直率,又能干活。长辈们都很喜欢她,把对儿子的思念寄托在她的身上。因为男劳力不够,村长让查密莉雅赶车运送粮食,我和伤兵丹尼亚尔也一同前往。平时丹尼亚尔总是很沉默,离群索居,让人琢磨不透。查密莉雅和我想着办法捉弄他,他也不生气,我发现他总是偷偷地瞟着查密莉雅。一天,在查密莉雅的鼓动下,丹尼亚尔唱起歌来,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歌声,查密莉雅也被吸引了。从那以后她看见丹尼亚尔总是有些害羞,也不像从前一样喜欢大笑大叫了。一个夜晚,查密莉雅把头靠在丹尼亚尔的肩膀上,这幅画面让我很感动。终于有一天,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一块走了。人们都在诅咒他们,不理解查密莉雅为什么放弃温暖安定的生活,只有我知道,她走在追求幸福的路上。
【作品选录】
在凉爽时候驾车行路,望着轻轻颤动的马背,倾听八月之夜的音响,吮吸夜的气息,是最惬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撩过马缰,四下望着,轻轻地哼着点儿什么。我懂得,我们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这样的夜里不能沉默,在这样的夜里要唱歌!
她于是唱了。她唱,也许还因为,她想恢复我们和丹尼亚尔相处中原来那种彼此无间的态度,想驱散我们那种对不起他的难受心情。她的歌喉嘹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挥着绸巾招你来哟”,或者是“我的亲人儿踏上遥远的征途”。她会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来真挚动人,因此听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歌声,朝丹尼亚尔喊道:
“喂,丹尼亚尔,随便唱点什么吧!你是个男子汉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亚尔勒住马,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在听你唱呢,竖着两个耳朵听!”
“怎么,你以为我们就没有耳朵!别来这一套!你要是不愿意唱,就别唱!”查密莉雅又唱起来。
谁可晓得,她为什么请他唱歌!也许,请唱歌就是请唱歌,也许,是想引他说话?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谈谈,因为没过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说说,丹尼亚尔,你什么时候恋爱过吗?”她说着笑起来。
丹尼亚尔什么都没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没有讲话。
“哼,偏偏请他唱歌!”我冷笑着想。
在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河旁,马儿用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们涉过了浅滩,丹尼亚尔给马加了几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缚已久的、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养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哽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两句他就用深沉的胸音放声高唱了出来,虽然,微微有点嘶哑: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摇篮……
唱到这里他又中断了,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沉默下来。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亚尔难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这种羞怯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中,有着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而且他的嗓子,应当说,是满好的,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丹尼亚尔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说。
查密莉雅甚至惊叫起来:
“你这一手以前怎么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唱下去!”
前面现出亮光——出峡谷进平川的出口处到了。平川上吹来了轻风。丹尼亚尔又唱起来。他一开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渐渐地他的歌声鼓足气力,灌满峡谷,在很远的悬崖上唤起回声。
最使我惊讶的是,那曲调本身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我当时不晓得这该叫做什么,就是现在也不晓得,准确些说,是无法断定: 这仅仅是歌喉呢,还是另有一种从人心的深处发出的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最能引起别人的共鸣,最能表露最隐秘的心曲的东西。
要是我能摹仿丹尼亚尔的歌子,哪怕只是一点点,该有多好!其中几乎就没有歌词,它不用词儿便能打开伟大的人的心怀。无论在这以前或是以后,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子: 它不像吉尔吉斯调子,也不像哈萨克调子,可是其中又有吉尔吉斯风味,又有哈萨克风味。丹尼亚尔的乐曲融合了两个亲近的民族的最优美的曲调,又独出心裁地将它编织成一支和谐的、别具一格的歌曲。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时而高亢昂扬,像登临吉尔吉斯的高山,时而纵情驰骋,像奔驰在哈萨克草原上。
我倾听着,惊奇得不得了:“好个丹尼亚尔,原来竟是个这么不简单的家伙!谁又能想得到呢?”
我们已经在草原上走着,走在松软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亚尔的歌声这会儿辽阔地舒展开去,新的歌曲一支接一支,变幻自如地唱着。他难道有唱不完的歌?他这是怎么了?他好像就等着这样的一天,就等着这样的时刻。
我于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们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爱孤独和沉默不语。这时我懂得了他为什么整晚整晚地坐在守望台上,为什么一个人留在河边过夜,为什么他总在倾听那些别人听不见的音响,为什么有时他的眼睛会忽然大放光采,平时十分戒备的眉毛会飞舞起来。这是一个爱得很深厚的人。他所爱的,我感觉到,不仅是一个什么人;这是一种另一样的、伟大的爱——爱生活,爱大地。是的,他把这种爱珍藏在自己心中,珍藏在自己的歌曲中,他为它而生存。感情冷漠的人不能够唱得这样动人,不管他有多么好的嗓子。
当一支歌子的余音似乎停息了时,一阵新的激荡的浪潮,像是又把沉睡的草原惊醒。草原很感激地在倾听歌手歌唱,那种亲切的曲调使草原如醉如痴。等待收割的、已经熟透的蓝灰色的庄稼,像宽阔的河面似的起伏不定,黎明前的微曦在田野上游荡。水磨旁雄伟的老柳群飒飒地摇动着叶子,河那岸野营里的篝火已经奄奄一息,有一个人,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河岸上朝村子的方向纵马飞奔,一会儿消失在果园里,一会儿重新出现。夜风从那儿送来苹果的香气,送来正在吐穗的玉米鲜牛奶般的甜味儿,以及尚未晒干的牛粪块那种暖熏熏的气息。
丹尼亚尔久久地忘情地唱着。迷人的八月之夜,安静下来,听他的歌声。就连马儿也早就换了均匀的步子,像是恐怕扰乱了这种奇妙的境界。
突然,丹尼亚尔在一个最高亢的响亮的音节上中止了歌唱,吆喝一声,打马飞奔。我想,查密莉雅一定也要跟着他奔驰,我也准备跟上,但是她动也没动。原来怎样把头偏到一旁坐着,现在还是那样坐着,好像依然在倾听那些萦回在空中的未绝的余音。丹尼亚尔走远了,我们却直到进村,一句话没有讲,还须要讲什么话呢,要晓得,言语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表达得出一切心事的……
从这一天起,我们的生活似乎有点变了。我现在总在等待着一种美好的幸福时刻。一早我们就到打谷场上装车,去车站,我们迫不及待地离开车站,好在归途中倾听丹尼亚尔的歌唱。他的歌声在我心中生了根,每一步它都跟随着我。每天早上,我心中回荡着歌声,穿过湿漉漉的、露珠晶莹的苜蓿地,跑向羁绊住的马匹,而太阳迎面微笑着从山后滚出来,我处处听到这一声音: 在簸谷老汉趁风扬起的麦粒的金雨那轻柔的簌簌声中,在草原上空孤独的鹞鹰那悠悠水流般的盘旋飞翔之中,——在我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一切之中,我都觉得有丹尼亚尔的歌声。
傍晚,我们走在峡谷中的时候,每次我都觉得我跨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合上眼睛,倾听丹尼亚尔歌唱,在我面前会出现一些童年时候就异常熟悉、异常亲切的情景: 有时在帐幕当头、大雁飞翔的高处,飘过正作春游的蓝雾般的轻柔云片;有时在咚咚响的大地上,蹄声得得,嘶声悠长地驰过夏牧的马群,牝马驹儿抖着未曾剪过的鬣毛,眼里闪着墨黑的、野气的火光,洋洋得意、憨头憨脑地一路跑着追赶自己的妈妈;有时羊群在山包上静静地纷纷散了开来;有时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它那飞舞乱溅的泡沫的白光耀眼欲花;有时在河对岸草原上,红日轻柔地落进芨芨草丛里,火红的天边有一个孤独而遥远的骑手,好像正纵马追赶落日——红日已伸手可及——可是也掉进了草丛和暮色之中。
河那边哈萨克草原十分辽阔。草原将我们的群山向两边推开,草原上冷冷清清,人烟稀少……
但是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夏天,战争降临的时候。草原上燃起了烽火,一群群战马荡起滚热的尘土,把草原闹得雾腾腾的,四面八方奔驰着差骑。我记得,常常有跃马扬鞭的哈萨克在对岸用牧人那响亮的声音喊着:
“吉尔吉斯弟兄们,快上马: 敌人来啦!”然后在阵阵尘烟和滚滚火热的气流中飞驰而去。
草原唤起了所有的人们,我们的第一批骑兵在隆重庄严的震天动地声中,从山地、从平川奔赴前线。千万对金镫敲响,千万名健儿瞩目草原。前面,林立的旗杆上鲜红的旗帜猎猎飘舞;后面,马蹄荡起的尘烟背后,爱妻慈母悲壮的哭声震动大地:“愿草原保佑你们,愿我们的豪杰马那斯①在天之灵保佑你们!”
在人们出发去作战的地方,留下了千百条伤别的路径……
丹尼亚尔通过自己的歌唱,将这种大地之美和动荡不安的境界,整个儿展现在我的面前。他这是在哪里学来的,从谁那里听来的呢?我理解,只有那长年累月用整个心灵怀念过大地,尝够了思恋大地之苦的人,才能这样热爱自己的土地。在他歌唱的时候,我也看到他本人——一个小男孩,浪迹草原路上。可能就在那时候在他心灵中产生了这些歌唱故乡的歌?也许是产生在他行进在炮火纷飞的征途上的时候?
听着丹尼亚尔歌唱,我真想匍伏在地上,像儿子对慈母那样紧紧抱住它,就因为它竟能使人这样热爱。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在我心中觉醒了,当时这种东西我还叫不出名称,但这是一种不可克制的东西,这是一种要求——要求把它表现出来,是的,要求表现,不仅要自己能看见、能感触到世界,而且要把自己的观察、思想和感觉带给别人,要对人们叙说出我们的土地之美,像丹尼亚尔叙说得那样感人。对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和喜悦,使我心脉都停止了跳动。可是我当时还不懂得我需要拿起画笔。
我从小就爱画画。我常常描摹课本上的图画,孩子们都说我描画得丝毫不差。我把画拿给我们的墙报的时候,学校里老师常常夸奖我。但是后来战争开始,我的几个哥哥进了军队,我就和一般大小的孩子们一样,丢下学业,到农庄里工作。我丢开了颜色和画笔,而且也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会捡起来。可是丹尼亚尔的歌声惊动了我的心灵。我天天好像生活在梦里,我望着世界,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仿佛一切都是头一次看到。
查密莉雅突然变得多么不同了啊!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那样一个热热闹闹、好说好笑的人。一丝朦胧的惘怅的阴影笼罩在她那光采敛去的眼上。走在路上,她常常一个劲儿地在想着什么。一种缥缈的、梦幻般的微笑,荡漾在她的嘴上,她不知因为什么一件好事暗自高兴,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时候,把粮袋扛到肩上,就这么一个劲儿地站着,怀着一种莫名的胆怯,恰似在她面前有一道汹涌奔腾的急流,她不晓得,可不可以往前走。她躲避着丹尼亚尔,不敢直望他。
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查密莉雅用一种有气无力、极不自然的抱怨语气对他说:
“把你那军装脱下来行吧?让我给你洗洗!”
然后,她把军装上衣在河里洗过,摊开来晒,自个儿则紧靠着坐下来,久久地用手掌尽力将它摩平,就着太阳瞧瞧磨穿的两肩,摇摇头,又沉默而忧伤地抚摩起来。
在这段时间,查密莉雅只有一次响亮地、快活惹人地笑过,而且眼睛也像过去那样明亮了一阵子。年轻的妇女、姑娘和小伙子们——原来的前方战士们,笑着闹着从苜蓿垛边蜂拥着顺路来到了打谷场上。
“喂,婆娘们,小麦面包不能单是你们吃,要请一请我们,不然,把你们扔到河里去!”小伙子们闹着,亮出了草杈。
“草杈可吓不住我们!自有东西招待我的女伴,你们请自个儿动脑筋!”查密莉雅响亮地答复说。
“那好,把你们一起扔到水里去!”
于是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交起手来。他们喊着,叫着,笑着,互相往水里推。
“抓住他们,往下拖!”查密莉雅笑得比谁都响,一面又快又灵活地躲避着进攻的小伙子们。
但是,真是怪事,小伙子们好像就看得见查密莉雅一个人。每个人都拼命去捉她、搂她。瞧,有三个小伙子一齐把她抓住了,把她抬到河边举了起来。
“快吻我们,要不,就扔啦!”
“把她扔下去!”
查密莉雅挣扎着,仰起头哈哈大笑,笑着呼唤女伴们前来救援。但是她们正没命地往河岸上跑着,一面去河里捞取自己的头巾。在小伙子们的哈哈大笑声中,查密莉雅飞进水里。她带着散乱的水漉漉的头发从水里爬出来,竟是比原来更美了。湿漉漉的花衫贴在身上,紧紧裹住那一双圆滚滚的健美的大腿和少女的乳房,她却全无觉察地笑着,一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一道道快活的小河,从她那火热的脸上向下流。
“快吻我们!”小伙子们还不放松。
查密莉雅吻了他们,可是又一次飞进了水里,又一次大笑,她把头往后甩着,好甩开那一绺绺湿漉漉、沉甸甸的头发。
打谷场上所有的人,都在笑年轻人玩的花样儿。簸谷老汉扔掉长锨,擦着泪水,他们那褐色的脸上的皱纹,放射着喜悦的、复活片刻的青春光彩。我也衷心地笑了,这一次竟忘记了履行我那保护查密莉雅不准小伙子们侵犯的职责。
唯独丹尼亚尔没笑。我偶然注意到他,便也不笑了。他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站在打谷场边上。我以为,他就要冲过去,跑去把查密莉雅从小伙子们手里抢过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又是忧郁,又是赞赏,其中有喜悦,也有伤痛。是的,查密莉雅的美又是他的幸福,又是他的痛苦。当小伙子们将她搂住,要她逐个地亲亲时,他低下头去,做出要走开的样子,但是他没有走开。
这时查密莉雅也觉察到了他。她登时敛住笑容,低下头去。
“闹一会儿,该够了!”她出人意料地喝住闹得正欢的小伙子们。
有人还打算去搂她。
“走开!”查密莉雅将小伙子推开,抬起头来,朝丹尼亚尔匆匆投过负疚的一瞥,便跑进灌木丛里去拧衣服。
他们的关系我还不是全都十分清楚,而且得承认,我怕去想这些。但是,当我注意到查密莉雅本是自己要躲着丹尼亚尔,却因而变得郁郁寡欢时,不知怎地我感到很不舒服。最好她还是取笑他,嘲弄他。但是同时,每当夜晚我们走在回村的路上,听着丹尼亚尔歌唱的时候,我深深地为他们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
在峡谷中查密莉雅坐在车上,进了草原便爬下车来步行。我也步行,在路上走着,听唱歌,这样更好些。一开头我们各靠各的车子走,但是一步一步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走近丹尼亚尔。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引我们向他走去,想在黑暗中仔细瞧瞧他脸上和眼睛的表情,——果真这就是那个孤僻、沉闷的丹尼亚尔他在唱吗?
每次我都留意到,查密莉雅往往十分激动,十分动情,不觉慢慢向他伸过手去,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有看到,他用手扳住后脑勺,朝两边晃着,望着高处、远处;查密莉雅的手便犹豫不决地落到车厢板上。她于是浑身一抖,急忙抽回手来,站住身子。她站在大路中间,神情沮丧,茫然若失,对着他的背影望很久,然后再往前走。
有时我觉得,我和查密莉雅是被一种同样不可理解的感情搅得心神不宁。也许这种感情老早就藏在我们的心灵中,而现在到了它出头的时候。
查密莉雅干起活儿还是不顾一切,但是在我们难得的休息时刻,我们呆在打谷场上的时候,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靠近簸谷老汉走来走去,有时去帮帮他们的忙,用劲高高地迎风扬几锨小麦,随后突然扔下木锨,朝麦秸垛走去。在这儿,她在阴凉里坐下来,像是害怕孤独似的唤我:
“到这儿来,小兄弟,一块坐一会儿!”
我总在等待着她告诉我一件重大的事,讲一讲是什么使她不安。但是她什么都没讲。她一声不响地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膝盖上,一面望着远处,一面揪弄着我那毛扎扎的头发,用颤动、滚热的手指抚摩着我的脸。我仰面望着她,望着她那充满不安和苦闷的脸,并且觉得,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我自己的神情。她也正被一种东西折磨着,一种东西在她心中蕴积已久,渐渐成熟了,要求出头。她非常害怕这一点。她极端地愿意,同时又极端地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在恋爱,正像我一样,又希望又不希望她爱丹尼亚尔。因为归根结底,她是我父母的儿媳妇,是我哥哥的妻子。
但是这样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只不过停留片刻时间。我把它驱赶开去。对我来说,真正惬意的事,乃是看到她那孩子般微张着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泪花迷离的眼睛。她是多么好看,多么美丽,她的一张脸流露着何等光彩照人的灵秀之气,何等炽热的感情。那时候我只不过看到这一切,但不能全部理解。现在我也常常在问自己: 爱情也许是一种灵感,就和艺术家、诗人的灵感一样?望着查密莉雅,我真想跑进草原,放声高呼,问大地,问青天: 我该怎么办,我将何以对待我心中这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和这种不可理解的喜悦。于是,有一天,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我们像往常一样,从车站赶车往回走。夜幕已渐渐张开,星星一簇一簇地在天空闪烁,草原已经向睡魔屈服,只有丹尼亚尔的歌儿打破沉寂,声声扬起,又渐渐消溶在柔和、黑暗的远方。我和查密莉雅走在他后面。
这一次丹尼亚尔又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声调中有那么多柔情的、动人肺腑的烦恼和孤独感,使人对他无限同情和怜惜,不由得阵阵热泪涌到喉边。
查密莉雅低下头走着,牢牢地扶住车厢板。当丹尼亚尔的声音再度开始提高时,查密莉雅抬起头来,走着走着,跳到车上,和他坐到一起。她将两臂抱在胸前坐着,如同石像一般。我朝前跑一两步,和他们并排走着,从一旁望着他们。丹尼亚尔在唱着,似乎没有发觉查密莉雅坐在他身旁。我看到,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挨近丹尼亚尔,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声音只颤动了短短一小会儿,就像正跑着的马被鞭打得颠了一下似的,然后又带着新的力量响亮起来。他在歌唱爱情!
我深受感动。草原上仿佛百花怒放,万物惊醒,黑暗被推开,于是我在这辽阔的草原上看到了一对恋人。他们却没注意我,就像这里压根儿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我走着,望着,他们是如何地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随着歌子的节拍一块儿摇晃着身子。在我眼前,他们似乎是另外两个人了。这还是那个丹尼亚尔,穿着他那敞开的、破旧的士兵上装,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放光。这是我那查密莉雅,她贴在他身上,如此娴静而羞怯,眼睫毛上闪烁着泪花。这是两个新的、无比幸福的人。能说这不是幸福?你看,丹尼亚尔把自己对于故乡土地整个伟大的爱——那种使他心中产生出这种感人的音乐的爱,全部献给了她,他为她歌唱,他歌颂她。
我再一次充满了那种难以理解的、总是伴随着丹尼亚尔的歌声而来的激动心情。我忽然明白了我想做什么。我想把他们画下来。
我对自己的念头十分害怕。但是愿望压倒了恐惧。我要把他们画成这个样子,画成幸福的一对儿。是的,就画成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可我画得出来吗?又是害怕,又是喜悦,使得我呼吸迫促。我陷入一种甜蜜而沉醉的忘情状态中。我同样是幸福的,因为还不知道,这种大胆的愿望将来会带给我多少困难。我自己下过决心,要像丹尼亚尔那样看待大地,我要用油画颜色把丹尼亚尔的歌子描述出来,我也会有高山、草原、人群、青草、白云、大河。我当时甚至想过:“哪里可以弄到油画颜色?学校里不会给的,他们自己都不够用!”似乎全部问题仅在于此了。
丹尼亚尔的歌声突然中断了。这时查密莉雅猛然抱住了他,但她又马上放开,呆然片刻,闪到一旁,并且从车上跳了下来。丹尼亚尔踌躇地勒了一下马缰,马匹停了下来。查密莉雅转身背对着他,站在路上,随后猛地抬起头来,从侧面望着他,勉强忍住眼泪,说:
“你看什么呀?”稍停之后,又冷冷地说:“别看我啦,走吧!”她也走向自己的车子。“你发什么愣?”她突然冲我说,“快上车,拿好自己的缰绳!唉,和你们在一起,够我受的!”
“她一下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催动马匹,困惑地想。其原因却是不消猜度的: 她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她有合法的丈夫,还活着,正住在萨拉托夫的野战医院里。但是我实在不愿去想任何问题。我在生她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而且如果我晓得丹尼亚尔再也不唱歌了,晓得我不管什么时候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了,那我说不定会恨起查密莉雅的。
(力冈 译)
注释:
① 马那斯是吉尔吉斯民间史诗《马那斯》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勇士。
【赏析】
1958年,吉尔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玛托夫发表了中篇小说《查密莉雅》,它与作家的其他作品组成小说集《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于1962年获得了列宁文学奖。他把吉尔吉斯和俄罗斯两个民族的文化传统相结合,并吸收西方文学的养分,从而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写就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坛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吉尔吉斯人信奉的是伊斯兰教,读者在作家的小说世界里可以看到伊斯兰的宗教习俗,和在这种信仰下形成的独特的生活方式。吉尔吉斯人崇敬真主,自古流传下来的道德、伦理、观念、意识,约束着人们的行为,严格遵守教义教规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依据。因此,当这个小小的村庄迎来一位像查密莉雅那样“另类”的女子时,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议论了。小说中,查密莉雅的性格里带着男儿气概,躁烈、粗犷。她骂人,打架,从不示弱。她不像其他年轻媳妇似的,凡事言听计从,低眉顺眼。她有主见,总是直截了当地发表个人见解,对待长辈既尊敬又热情,常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他们亲亲。她的这些举止“和村里传统的媳妇持身之道很不相符”,喜欢她的家里人也只好期待她年长以后或者可以收收性。然而一个人的天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真主偏爱,赐予查密莉雅翻天覆地的性格,就注定了要她走上翻天覆地的道路。于是,丹尼亚尔来了,他带着浪迹天涯的孤独,带着经历沧桑的沉默,更带着纯净明亮的光辉,投射进查密莉雅平淡的波心。
节选部分描写了在运送粮食的过程中,丹尼亚尔用歌声打动了查密莉雅,两颗年轻的心渐渐靠拢,爱神降临到库尔库列乌河湾的峡谷平川。
作家对这份感情的产生和发展,进行了诗意化的处理,强调相爱的两个人在精神世界里获得的共鸣。大段的笔墨,用来描摹丹尼亚尔的歌声带给听者的感受,神奇地创造出一个迥异于现实的美妙世界。“我”是一个懵懂少年,没有太多人世经历,尚且在丹尼亚尔的歌声中体会到很多前所未有的震撼,更何况已经结婚、对诸种情感有过切身体验的查密莉雅?这里对歌声与音乐的魔力的渲染,又并非毫无根据的夸大。按照作家所写,丹尼亚尔唱的是他家乡的歌曲,是最淳朴、最自然的声音;这样的歌声,没有污浊,代表了人们最真挚的感情。小说中,作家是把丹尼亚尔作为自然之子来塑造的,他住在汹涌怒吼的河边,他不和一般人接触,他独来独往,他停留于人世却又似乎与人世隔绝。这样一个保持了自然天性的人,不用太多华丽的语言做武器,不用太多人为的动作做修饰,本身就具有原始的引力,让人不自觉地靠近他。伤腿、沉默、忧郁,将丹尼亚尔依稀与现实中的战争相连,然而很明显作家对于战争在丹尼亚尔身上留下的痕迹进行了弱化处理,似乎在这样的小说里出现狼烟四起,会损毁那令人神往的古朴世界。在作家笔下,战争并没有扭曲丹尼亚尔的人性,他在大自然中找到了为心灵疗治的良方。有一次,“我”看见他凝望着“笼罩在紫丁香般暮色中的草原”,侧耳倾听着什么,目光热情激动,后来通过他的歌声“我”懂得了,他爱这自然、这天空、这土地,他的心中充满了对故乡与生活的挚爱。在这里他找到了失去的健康、宁静,在亘古的山川河流中间,他体验到生存的幸福与意义。丹尼亚尔的歌声里飘荡着天地相接的混响,他的身上体现了人类作为自然之子对于自然之母的依恋和颂扬。于是,当夏天般明媚热辣的查密莉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爱上了这个和他一样自然天成的女子。
如果说丹尼亚尔是一条大河,表面波澜不惊、冷峻安静地流淌,那么查密莉雅就是一条瀑布,在跳动,在鸣响,浪花飞溅的背后,隐藏着对幸福的渴望。生活中,查密莉雅的丈夫并不重视她,每次盼他信来,他只是在信的最后一行才简单地问候她一下,仿佛她是微不足道的。按照村里的习俗,他这样对待妻子似乎无可厚非,别的女人受此待遇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然而查密莉雅不是一般的女人,作家一开始就写道,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吉尔吉斯姑娘。她既在举止上超越了传统对女人的限制,又在精神上对爱情、对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清醒地意识到,丈夫萨特克“什么时候也没有爱过我”,她勇敢地说:“我才不稀罕他和他那背时的爱情。”这样的言语表明查密莉雅作为一个女性,不再担当逆来顺受和听天由命的角色,她懂得应该尊重、保护自我。同时,她将感情看作圣洁庄重的事情,对于村里那些对她心怀不轨、态度放荡的人,她一律严词相向,正色以待。小说最后她毅然“背叛”了婚姻,离弃了“道德”,不怕背上骂名,追寻自己的爱情而去。按照现实标准衡量,丹尼亚尔是个穷光蛋,房无一间,地无一垅,钱无一文,人们不能理解查密莉雅为什么要跟这样的流浪汉私奔。而这正表明,在查密莉雅的心中,钱财、安逸、名声都无关紧要,心灵相通、互相爱恋才是幸福的源泉。综观艾特玛托夫的全部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本民族那些不合时宜的、阻碍社会进步的旧传统,采取了挑战和批判的立场,对民族生活风俗中的落后现象提出批评。查密莉雅实现了作家对她的期待。
“我”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首先在于“我”见证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的爱情,并且成为他们的同盟者。一开始出于本能,“我”讨厌丹尼亚尔,但是当“我”也被他的歌声征服,特别是看到查密莉雅的一系列变化以后,尤其是在那个夜晚,他们并肩坐在马车上,在夜色的烘托下,那么和谐般配,那么美丽动人,“我”的心就完全转向他们了。“我”不但没有因为查密莉雅是我的嫂子而企图阻拦或者告密,还认为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是应该得到祝福的。根据那天晚上的所见,“我”为他们画了一幅画,发自内心的感动让“我”成功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幸福而迷人的神态。就是因为这幅画,“我”被从前线回来的哥哥骂做叛徒,可“我”不在乎,还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背叛了谁?“我”承认自己可能背叛了家族,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背叛“真正的情理”。真正的爱就是美的,真正的感情就是合理的。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是这个吉尔吉斯家族中的两个叛徒,“我”俨然是第三个。他们也给了“我”力量和启示,“我”决定像他们一样,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自己的人生。“我”要做一个画家,带着这个目标,“我”告别了家人,循着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的足迹,走出村落,走向“我”心中的梦想和未来的幸福之路。“我”相信,我们走出来了,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走出来。
作家把这样一个故事,放在森林、河流、歌声环抱的世界加以讲述,创造出飘扬着天籁之音的意境。变化多姿、色彩缤纷的景物描写,是小说的一大特色。作家用富于图画特征的笔触,使用大量鲜艳蓬勃的颜色,表现大自然的宜人和绚丽。阳光、月色、大雨、闪电,烘托着人物的内心活动,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比如在查密莉雅向丹尼亚尔表达自己的爱意和决心时,那闪电是婀娜多姿的,沉雷像山崩,火光像春天的郁金香,这些意象传达了一种冲破阻碍的力量和砸碎牢笼的气势,伴随着巨大的欣喜和甜蜜的憧憬,激荡着读者的心灵。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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