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十九岁 [俄罗斯]巴克拉诺夫
【作品提要】
1943年秋天,苏德战争的第三个年头,19岁的中尉特列季亚科夫离开军校,被分派到炮兵连任排长。战争中,特列季亚科夫了解了很多战士的情况,对于生存、死亡等问题有了更深刻的思考。战争也使他对继父由厌恶转为同情。
一次战斗中,特列季亚科夫派苏亚罗夫到掩体之外扔电话线轴,苏亚罗夫没有去,他只好自己去。接上了电话线后,特列季亚科夫传达了开火的命令。德国人用坦克反扑。特列季亚科夫在战斗中胳膊受了伤,被送往医院。野战医院里住着不少伤病员,有少尉戈沙,有双目失明的大尉罗依兹曼,有受过四次伤的连长斯塔雷赫,还有大尉阿特拉科夫斯基。有个叫萨沙的姑娘,经常来医院帮助护理伤员。一天,特列季亚科夫发现萨沙没有来,于是去萨沙母亲住的医院找她。两人由此产生爱情。
特列季亚科夫出院后回到了部队。1944年4月28日他就满20岁了。这天夜里,他们攻打车站。一发炮弹打断了他的胳膊。后来,在一阵冲锋枪的扫射声中,他倒了下去。
【作品选录】
他望着他们这些快快乐乐地活在死神眼前的人。他一边扠起肉往撒在饭盒盖里的大粒盐上蘸,一边讲着潮湿、饥饿的西北战线,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吃完后,点上一支烟,告诉恰巴罗夫夜里给他派两个人: 一个侦察兵,一个电话兵。恰巴罗夫先派了克金,又指定了苏亚罗夫。苏亚罗夫知道为什么派他。在他们安排这些事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林上空,而另外一件事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上。他总是看见被炮弹炸塌了许多处的战壕。难道只有伟大的人物才根本不消失吗?难道命中注定只有他们才能在死后依然留在活着的人中间吗?难道像他们这些现在坐在这片树林里,还有在他们之前也这样坐在草地上的平平常常的人身后就什么也留不下吗?(曾经活着过,后来被埋葬了,就好像不曾有过你这个人似的,好像你没有在阳光下、在这永远湛蓝的、此刻有一架飞机正威严地轰响着升上难以达到的高度的天空下生活过似的。)难道连未曾表露过的思想和痛楚也会不留丝毫踪迹地消失吗?或许总有些什么东西留下来,潜移默化地存在下去,到了某一时刻,会在某人的心灵里反响起来?他们尚未来得及生活,谁又能说他们伟大不伟大呢?也许最伟大的人物——未来的普希金、托尔斯泰——在这些年里无声无息地留在了战场上,永远不会对人们说什么了。难道生活对这一空缺全然无所察觉吗?
在炮火准备开始前半个小时,特列季亚科夫跳进自己的掩体。克金竖起大衣领,头倚着土墙打瞌睡。他把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苏亚罗夫蹲在那里贪婪地吸着马合烟,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看到中尉回来,他出于礼貌用手赶了赶头上的烟雾。
“你喝点酒吧,中尉同志?”克金问。在熹微的晨光中,他那闭着眼睛的扁平脸简直和蒙古人一模一样。他是从坦博夫附近的一个农村来的。好家伙,他的祖先竟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去打他的另一些祖先。然而这两种血统在他身上调和了,相互不打仗了。
“你哪儿弄来的酒?”
“一个步兵司务长送的……”克金打了个呵欠,他打呵欠像小狗一样,把整个上颚全露出来。他的眼睛潮润,好像刚才真的睡着了似的。“他们步兵不报当天的减员。先领酒,然后再报战斗减员。您瞧,到明天他们得有多少酒!……”
特列季亚科夫看看表。
“已经是今天啦,还说是明天。来,喝它二百克。”
他用壶盖喝了几口。酒好像没什么劲儿,跟喝水一样,只觉得胸口稍微有点热乎。他站在那儿,用靴尖从掩体壁上往下踢土。只剩下这最后几分钟了,不可逆转的几分钟。黑暗中给养兵送来了早饭。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是每个人在刮干净饭盒时都在想: 也许这是最后一顿了……在把勺子擦干净,塞进绑腿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着: 可能再也用不上了。由于脑袋里有了这种想法,于是觉得一切都和往常不同了。太阳怎么老是不出来呢,真静啊,静得叫人害怕。难道德国人没感觉到?还是早躲在哪里等着呢?已经无法制止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上前线的头几个月他为自己有这些念头感到害臊,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想呢。原来,在这种时刻大家都一样,在这几分钟里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啊。
在这几分钟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能等待,而时间在不可逆转地向最后的时刻,向爆发移动着。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使这一进程中止。在这种时刻里我们可以感觉到历史的悄然无声的脚步。你会突然清晰地感到,这整个由数以千万计的各种各样人的努力构成的庞然大物,过去和现在的运动并不取决于某个人的意志,而是其自身的运动,有史以来就是这样,因此,是无法阻挡的。
现在他浑身都非常紧张,而苏亚罗夫在掩体底下用打火石打火抽烟。当他从下面看到中尉那平静得近于冷漠的面孔时,感到很难为情。中尉背靠在胸墙上,心不在焉地用靴尖往下踢土,好像只是怕睡着了。
昨天夜里,一直坐在连长的掩蔽部里。他将要给连长火力支援。没睡觉。连长穿着一件厚棉布衬衫,拿一条皱皱巴巴的黑毛巾不住地擦汗,一边喝茶,一边讲他怎样在司兹兰住院,那里的卫生队长是个多么好的女人。
在掩蔽部低矮的大圆木盖板下,他的眼睛闪出柔顺的光。他不时舔一下刚刮过的上嘴唇上的汗,他的脖子湿漉漉的,汗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积在皱纹里,积在锁骨稍往上一点儿蒙着一块吓人的伤疤的透亮的表皮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脉搏的跳动,一鼓一鼓地,跳得那么无遮无拦。
特列季亚科夫听他讲,自己也说几句,但是他突然觉得很奇怪,好像眼下这一切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似的。你瞧,他们坐在地下的掩蔽部里喝着茶,等待着进攻时刻的到来。在德国人那边可能也都没有睡觉,也在等待。然后,他们将会像被浪头掀起似的跳出战壕,跑去相互残杀……总有那么一天人们会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荒诞不经。
他一口气儿喝了三杯散发着饭盒油腥气的茶水,从谈话中得知这个团正是继父服役的步兵团。但是现在部队的番号已经改了,因为在四二年被包围以后,这个团剩下的只有一杆团旗,后来宣布该团撤销,重新组建,当然番号也改了。母亲那里还保存着一封与继父同团的一个战友的来信。那个人在突围时亲眼看到父亲被打死,所以写信告诉她。但是母亲却始终抱着希望,要知道在战争中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有的。特列季亚科夫不愿意相信命运的这种残酷安排,也怕扯断最后一根希望之线,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有一个叔叔在你们团服役。工兵排长,少尉别札依茨……曾经在哈尔科夫被包围……你不认识吧?”
他脱口而出,说了个“叔叔”,好像这样即使对方说“被打死了”,说的也不是他的继父。
“别札依茨……这么个姓……我告诉你去问谁: 营参谋长,波索金副官长,别札依茨……他应该记得。我没有到过哈尔科夫,我是从医院出来才到这个团的。”
四二年五月,当我军在哈尔科夫城下发起进攻的时候,他从老鲁萨给继父发去了一封狂热的充满孩子气的信,信中写道,真羡慕他,说他们那里也快啦……而哈尔科夫城下的包围圈已经合拢了,那次进攻遭到了惨败。
在送他上火车的时候,母亲的脸抖动着,样子十分可怜地央求他:“你要到那边去了,西南战线……就是那一带……说不定能打听到一点儿有关伊戈尔·列昂尼多维奇的情况……”
她当着继父的面总是称呼继父的名字和父名,甚至到现在还不好意思换一个称呼。
战争开始以后,别札依茨应征入伍,到这时他心中才萌动了一点儿对继父的好感。他和母亲、莉亚尔卡三个人到设在主要大街、莉亚尔卡学校里的集合地点去看继父。他发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继父坐在人行道上,背靠着学校大门的砖柱,在等待着他们。他是个工程师,也是个设计师,当地的许多人都认识他。可是如今他竟像个外乡人,大家都不理他了,谁也不记得他了,他一个人抱着尖削的膝头坐在铺着柏油的人行道上。看到他们走过来,他站起来,很冷静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然后抱住母亲。他又高又瘦,穿着棉布军衣,戴着船形帽。母亲的脸贴在他胸前的扣子上,头刚能触到他刮过的下颏。他从母亲的头上望过去,直呆呆地盯着前面,抚摸着母亲的头发。他的目光是那么深沉,仿佛在他盯着的那个地方已经看到了等待着母亲的一切。
当时只觉得奇怪: 他那双打着黑色裹腿的腿怎么那么细呀。他就这样穿着两只其大无比的士兵皮鞋,迈开两条极细的腿走向了战争。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特列季亚科夫一直把继父当成一个房客。这时第一次感到心里不好受,不是为母亲,而是为他感到不好受。
这次,当他从军校毕业后再见到母亲时,她已经老多了,完全成了个干巴巴的老太太了。脖子上青筋暴起。而莉亚尔卡在这两年里也变得叫他认不出来了。战争年月,饥一顿饱一顿的,她却出落得一朵花似的。而当他离家上前线时,她简直没有一点看头儿: 两条小细腿,瘦弱的脊背上支棱着两片肩胛骨。可如今她和他一起走在街上,总要引来军官们的顾盼。
特列季亚科夫看看表,急忙抓起烟口袋。但是他知道卷一颗已经来不及了。
“给我抽两口!”
他拿过苏亚罗夫手里的烟,深深地连吸了几口,然后在掩体里直起身来。他往后看看,太阳还没出来,但是他感觉到有亮光照到了他的脸上。这亮光抖动了一下,于是空气被推动了,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片闪光,这时炮弹呼啸着从头上飞过,人们开始感觉到空气也在滚动。弹道有高有低地分好几层。
他们三个人全都站在掩体里,望着德国人那边。前面向日葵地里的土被掀起来了,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震撼了周围的一切。从这一瞬间起,轰响和震动便不可遏制地持续开来。掩体前扬起了硝烟和尘埃。部署在他们阵地后面的师属加农炮连的火力最猛,震耳欲聋。
突然,在他们头上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咝咝的响声。他们下意识地弯下了腰。
“检查线路!”特列季亚科夫喊了一声,他十分高兴地感觉到: 还活着!
又是一声尖叫。敌人在轰炸炮兵阵地,看不清楚炮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面前的一切都淹没在硝烟之中。我们的强击机怒吼着冲进硝烟。只见黑影在烟团上移动,机身前端不时闪着亮光。好像飞机在竭力往敌人的阵地上压。飞机掠过敌人的掩体,从掩体里扬起了烟尘。
大炮、飞机还在轰鸣,爆炸声、坍塌声还响个不停,但是大家都觉得前沿上好像笼罩了一片寂静。这是冲锋前特有的寂静,这时地球的引力还在起作用。一俟步兵奋起冲锋,他们就会挣脱地球的引力。
“啦—啊—啊!”传来了一阵颇似大声呻吟的喊叫声。立刻响起了嗒嗒的冲锋枪点射和嘟嘟的机枪扫射声。
从掩体中跃出的步兵,好像忍着剧烈腹痛似的弯着腰冲向敌阵。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爆炸扬起的尘土和硝烟中。
当他们三人身后拖着电话线,跳进战壕时,步兵已经隐没在前面的向日葵地里了。奇怪的是,无论我们的炮火多么猛烈,每次来到德国人的战壕,几乎见不到被打死的德国人。莫非他们把死尸全都拖走了?只是在翻倒的机枪旁边躺着一个被打死的机枪手。
紧接着,他们三个趴到了战壕底上,用手或者顺手抓起什么把头遮住。苏亚罗夫把线轴顶在头上,爬到一边去了。等到一阵炮击过去,特列季亚科夫欠起身来。那个穿得很厚、戴着钢盔和眼镜的德国机枪手依旧脸朝天卧在战壕里,就像个被捆了起来的布娃娃。竟然完好无损的眼镜片闪映出昏暗的火光,死者苍白的鼻子耸在两片镜片之间。
克金坐起来,呸呸地一个劲地吐唾沫,他的嘴里、鼻子里灌满了沙土。爆炸时的火药味令人喘不过气来。硝烟在大地上盘旋。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跳出了战壕。残存的向日葵在硝烟弥漫的战地上格外地黄灿灿。所有的花盘都迎向他们——在他们背后,一轮红日正在战地上升起。
特列季亚科夫仰面躺在地上,把一棵向日葵的沉甸甸的花盘拉下来。饱满的籽粒排得像子弹一样,中间鼓鼓的。他用手掌搓掉枯萎的花,掰下一块。
“走!”
他往嘴里扔了一把葵花籽,沿着向日葵地朝前跑去,边跑边把还没有变硬的葵花籽皮吐出来。
他从远处就发现了这个介于向日葵地和阵地之间的小掩体。有几个步兵正在掩体前的干草中匍匐前进。他们还在那里爬什么?战斗已经推进到村边了,他们还在这里爬。可是这个掩体确实不错,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战场。特列季亚科夫向同伴挥了挥手说:
“保持距离,跟我来!”
他缩起脑袋朝前跑去。几颗子弹在他后脑勺顶上呼啸而过。他跳下掩体,这时打过来一排机枪子弹。他探出头看了一眼。克金正扭曲着身子顺着草地爬过来。冲锋枪枪托遮住了他的头,线轴驮在背上,像坦克炮塔一样。
他们俩先后爬进掩体。脸上印着沾满黑土的汗迹。他们立即开始接线。
这时特列季亚科夫才明白步兵们为什么在草丛里爬——他们被一挺机枪的火力所压制,无法前进。只要谁一抬头,机枪就打过一梭子子弹来。
“野蔷薇,野蔷薇,野蔷薇!”苏亚罗夫声音颤抖地向连队呼叫,听起来却像在喊:“倒霉,倒霉,倒霉!”真不该钻到这个掩体里来。现在看得见战场又有什么用?甚至连那挺机枪都干不掉。距这里两公里远的重炮的射弹散布会先伤到自己的步兵。
“野蔷薇?!听见我呼叫了吗?我是枫树!中尉同志!”苏亚罗夫从下面把话筒递上来,掀动着潮湿的眼皮,用肩膀蹭下脸上的泥土。线路完好畅通使他很高兴,不用他顶着子弹再往回爬了。
话筒里传来了波维先科沙哑的声音。这时营长夺过话筒。他正好在连观察所。可以听到他在问波维先科:“你派谁到那儿去了?新来的?叫什么……”
他也没见过营长的面,只是听到过他的声音。
“特列季亚科夫!你在什么地方?报告情况!不要跟我扯谎,懂了吗?不许扯谎!”
“我在战场中间,特列季同志!敌阵地左侧。步兵在这里受阻很长时间了……”
这时,在掩体前面,一个戴绿色船形帽的步兵排长正从一个战士身边爬到另一个战士身边,用步兵小铁锹在每个人的屁股上拍一下。
“匍匐前进!”
当他正往另一个战士跟前爬——“匍匐前进”——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动了。绿色的军帽掉在草丛里。“他要是把军帽摘下来就好了……”特列季亚科夫不禁想道。他继续向营长报告情况。歇过气来的克金正坐在掩体里嗑葵花籽,下嘴唇挂满了葵花籽皮。
一声迫击炮弹的尖啸。几个人一起弯下了身。几颗炮弹在上面爆炸了。特列季亚科夫缩成一团,紧紧地攥住话筒开关,忘记了松开。
“你们那里怎么了?”营长喊道,他从话筒里可以听到这里的爆炸声。“你在什么地方?”
“在战场中间,我已经说过了。”
“在什么战场,什么战场?”
“这里有一挺机枪压制……”
“你想打一仗?你想把机枪干掉?”
“它压制了步兵……”
“我问你: 你想打一仗?”
又是一声短促的尖啸。附近不知什么地方在打炮,只听见: 嗖——轰!嗖——轰!听不到炮弹出膛的声音。但是这个炮连肯定不远。他往外探了一下头,赶紧往下蹲,炮弹飞得很低,好像要把脑袋削掉似的。他又往外看了一眼。根据声音判断,是从村子那边打来的。
在前面的开阔地上,步兵正从一个新弹坑往四面爬。有一个人脸朝下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了。如果不把这个炮连消灭,它就会把步兵全给报销了。机枪他们自己可以干掉,而这个迫击炮连……从这里没法出去。要是能爬到那个牛棚顶上就好了……
他一只耳朵捕捉飞过的迫击炮弹,另一只耳朵里响着营长急切的声音。而特列季亚科夫却不能对任何人喊叫,远处只有步兵。
“特列季同志,您看得见牛棚的顶盖吗?”
一瞬间,呼吸停顿了,好像这血肉之躯也不复存在了。一声巨响,掩体被震得晃动起来。
“您看到牛棚顶盖了吗?”特列季亚科夫喊道,他的耳朵被震聋了。他挪动一下身体,抖掉了落在身上的土。“我要到那里去。”
营长的声音模模糊糊地灌进他发聋的耳朵:
“那里有我们的人吗?德国人?什么人在那里?”
鬼知道什么人在那里。我们的步兵一闪而过。如果爬到牛棚顶上,应该全能看清。
“我到那里再报告!”
“你看看……”
看什么,没听清,耳朵里嗡嗡响。他摇了摇头,响得更厉害了。他喊了一声苏亚罗夫,让他撤线。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干吗要钻到这里来呢,还把他们俩也拖来了……他们坐在这里,而步兵却趴在敌人的炮火下。在这里坐下去,他们也会白白被打死的。但是当现在要爬出去的时候,这个掩体突然之间又显得何等安全啊!
“克金!你第一个出去。”
真是不愿意第一个出去。但是机枪手不会料到有人出去,第一个出去后,他有了准备,便会等着第二个的。
“带上线轴、电话机,飞快地往向日葵地里跑!”
克金抹掉了嘴唇上的葵花籽皮,用手掌揉了几下膝盖,神情严肃起来。他背上冲锋枪,用一只眼估测了一下距离。
“我走了。”
他爬上胸墙,迈出腿,跳起来就跑,大衣下摆扑打着地上的干草。他们看着他。他没等跑到地方,就把沉重的线轴朝前面扔过去,随后一头钻进向日葵地里。当机枪响起来时,只见向日葵的头摆动了几下,不过告诉他们枪打到那里罢了。
“苏亚罗夫!你上。”
那位却在专心致志地用一截锉在锉打火石。听到喊他,加紧锉了几下。点着烟,一连贪婪地吸了几口,烟卷在手指间抖动着。他只是一个劲地嘬。
“要等你抽够了?”
“马上,中尉同志,马上……”
他的手在嘴边抓挠,余下的半截无名指在抽搐着。
“你还要多久?”
“这就走,中尉同志……”
他消瘦的脸上汗如雨下。突然,他爬到一边,用胳膊肘遮住了脸,坐在那里。
嗖—嗖!——有子弹朝他们这边飞来——啪!啪!啪!
“你到底走还是不走?走!”
特列季亚科夫用脚往上踹他,但他索性仰面躺下了。
“走不走?走不走?”
苏亚罗夫莫名其妙地呻吟着,这呻吟是从他的心底发出来的。上面又爆炸了一颗炮弹。掩体里充满了硝烟。特列季亚科夫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抓住了他的大衣领子,把他提了起来,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想活吗?”
使劲地摇晃他。他那汗津津的眼皮、颤抖的暗淡的目光在特列季亚科夫眼前晃动着。
“你比所有的人都更想活吗?”
特列季亚科夫气得浑身发抖,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他把他推开了。苏亚罗夫扑通一声撞在了掩体壁上,鲜红的像没成熟的樱桃汁一样的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他又仰面倒在地上,睁大眼睛从下面望着特列季亚科夫,用颤抖的手指捂住了脸。
“你就活着吧,畜生!”
特列季亚科夫抓过他的冲锋枪,提起绕着八百米长的红色电话线的大线轴,扔到了上面。
有个人呻吟着跌进了掩体里。绿色的军帽,惊恐不安的目光,满是血污的手捂着肚子的一边。这时特列季亚科夫已经站起身,准备跑开了,当他看到这个情况时,在头脑中立刻闪出了: 应该留下来,给他包扎……但是他已经跑起来了,手中的线轴咣啷咣啷直响,电话线曲曲弯弯地拖在地上。这时又飞过来一个迫击炮弹。没有射击声,没有气浪,只有这个孤零零的迫击炮弹的呼啸声能听得到。随着炮弹呼啸声的提高,特列季亚科夫的身子弯得越来越低,手里提着逐渐放开线的线轴,在炮弹下面跑着,就像往掩蔽部里跑一样,脚步越来越快。再快些,再快些,就可以躲过上面飞来的不祥之物。瞄准他一个人的钢铁的尖叫声降下来了。落地了。他躺在地上的直挺挺的身体,连肩胛骨中间的脊背都感觉到了尖叫着的炮弹,等待着它的爆炸。正当他急不可耐的时候,当他的呼吸几乎停顿了的时候,尖叫声中断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他眯起了眼睛……身后涌过来气浪。他跳起身来,比刚才更灵活了。跑了一段后,回头看了一眼。爆炸的烟尘悬在掩体上空。他跑到向日葵地,趴了下来,又看了一眼。爆炸的烟尘确实是从掩体里升起来的。苏亚罗夫和戴绿军帽的排长留在了那里。
(马振寰 译)
【赏析】
谈到战争文学,就不得不说到苏联作家。在苏联战争文学中,出现了全景小说、战壕小说和纪实小说三类。不同于20世纪40年代兴起的全景小说描写宏大场面和重要人物在战争中的“闪光时刻”,70年代出现的战壕小说着力于描写战争中的日常生活,以平凡小事来展现主人公的精神风貌。俄国作家巴克拉诺夫的《永远十九岁》(1979)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它因描写了普通战士和下级军官在局部战斗中的“战壕真实”而获1982年俄罗斯国家奖。
这部作品有三点比较突出。
第一,作者对于战场上的状况进行了类似自然主义式的描写。描写的战士中有通信兵、步兵、炮兵、侦察兵、电话兵等,他们在战争中有着不同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有很多章节着力于全方位地展示普通士兵在战争中的遭遇和命运,他们的精神世界和道德面貌,通过人物的活动和心理反思战争,呼吁和平。
面对战争,有的战士冲锋在前,有的战士有恐惧心理。选文中有个叫苏亚罗夫的战士。在战争中,特列季亚科夫派他到掩体之外扔电话线轴,此时此刻,谁出去谁就有生命危险。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截锉在锉打火石。听到喊他,加紧锉了几下。点着烟,一连贪婪地吸了几口,烟卷在手指间抖动着。他只是一个劲地嘬。”“他的手在嘴边抓挠,余下的半截无名指在抽搐着。”“他消瘦的脸上汗如雨下。突然,他爬到一边,用胳膊肘遮住了脸,坐在那里。”“特列季亚科夫用脚往上踹他,但他索性仰面躺下了。”“他又仰面倒在地上,睁大眼睛从下面望着特列季亚科夫,用颤抖的手指捂住了脸。”苏亚罗夫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战争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人们可以责怪苏亚罗夫的胆怯,但他的表现却是人之常情。这个形象在作品中并非一个反面形象,而是作为一个中性形象出现的。他的恐惧和胆小是一个人在紧急状况中出现的正常状况——战争中的人并不是只能勇敢。在苏联以前的战争文学中,像苏亚罗夫这样的形象往往是受批判的。这正是作品的伟大之处: 处处可见人性的本色。
第二,作品没有单纯地描写战争场面,而是展示了战争时期人们对生存、死亡、历史等问题的思考。选文部分第五章末尾写特列季亚科夫在思考:“像他们这种人,曾经活着过,后来被埋葬了,就好像不曾有过这个人似的,好像没有在天空下生活过似的。难道连未曾表露过的思想也会不留丝毫踪迹地消失吗?什么东西会留下来产生反响?”正是战争时期战士对人生、历史的这些思考使作品的内涵得以提升。
第三,作者通过非战争场面表现战争的残酷和给人们带来的痛苦。当特列季亚科夫受伤被送往战地医院的时候,他认识了少尉戈沙,双目失明的大尉罗依兹曼,受过四次伤的连长斯塔雷赫,还有大尉阿特拉科夫斯基……通过这些战士自己的故事和他们在病房中听到、看到的情况间接地描写了战争的残酷。
战争是残酷的,但是整部作品并没有悲观主义情绪。相反,很多地方都写了战士们的乐观主义精神。集中体现在写野战医院一段。有一个大尉叫基捷涅夫,他跟特列季亚科夫同住野战医院。一大早,特列季亚科夫发现大家都在开怀畅饮,原来是一个病友的女儿出生了,他们喝酒庆贺。喝酒时,基捷涅夫还开玩笑地给斯塔雷赫倒了凉水,惹得大家一阵哄然大笑。在他离开医院要奔赴前线时,他对大伙说:“行啦,我们在这里亲亲热热地住了不少日子啦,医院的饭也吃得不少啦,该知道好歹啦。再和你们这样住下去,连仗都不会打啦。”住进野战医院的战士都是受了重伤,他们要不就是瘫在医院一辈子,要不就是在结束治疗之后仍然要去前线,作者越是写这些受伤的战士的乐观情绪,越能体现战争的残酷和人们的悲伤情绪,所谓“乐景写哀”是也。
作品中描写了很多人物,不仅有军官、战士,还有普通老百姓,并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第二章特列季亚科夫邂逅了一个饥饿的女人。她那东拼西凑的打扮,对面包和奶酪的渴望,还有她吞面包时肩胛骨轻微的颤抖……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战争带给普通人的痛苦。
作者对萨沙也进行了精心描写。萨沙的父亲在战争中牺牲,母亲是德国人,因生病长期住院。萨沙和母亲在邻居法亚的照顾下生存。萨沙在医院帮忙照顾伤员。在野战医院,她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特列季亚科夫。但是最终战争把他们分开了。作品中还写了卫生员塔玛拉、萨沙的邻居法亚等。她们的生活无不受到战争的影响。
20世纪50年代,三位初登文坛的青年作家巴克拉诺夫、邦达列夫和贝科夫为战壕小说的开拓作出了贡献。他们的作品尽管具有“非英雄化”倾向,对严酷的“战壕真实”的描写流露出自然主义的痕迹,但他们对苏联战争文学的创造性开拓,却是不可磨灭的。《永远十九岁》也因此成为当代苏联战争小说的一颗明珠。
(金 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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