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艺术家 [美国]霍克斯
【作品提要】
康拉德·沃斯特是个终日沉溺于过去和幻想的药剂师。多年来几乎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去药剂所上班,回家后料理家事,偶尔接女儿放学回家;守候在监狱对面的咖啡馆,以便能见到身陷囹圄的生母;每周去妻子的坟前送花;常常在火车站附近徘徊,或到乡间旅行。
沃斯特从小由养母抚养,度过了难熬的幼年,成年后经常被暴力、奸淫等噩梦所困扰。他容忍妻子在去世前六年一直和另一个男人维持着长久的性关系。他精心呵护女儿,却对她的内心一无所知,意外发现少女出卖色相时,无奈地报告了警察。
在一次镇压女子监狱的暴乱中,沃斯特不幸因伤致残。暴动以女人的胜利而告终,沃斯特被捕,投入拉韦厄雷监狱。在狱中,他与母亲重逢,接受了女囚的引诱,回忆起童年生活,茫然而害怕。最后,旧友愤怒地向沃斯特举起枪,结束了这个一生都在寻找自我却毫无自我的生命。
【作品选录】
与众人不同,康拉德·沃斯特具有鲜明的性格特点: 首先他所做的一切都极精确严格,所说的一切也都极正确。但康拉德不过是一个既无任何地位又无任何权力的中年男人,因此在别人看来他性格中最突出的这两点只剩可恶了。由于沃斯特对朋友、家人感情的自我洞察力和理解力,他自己也清楚自身主要的素质令人可憎,但是永远保持确切和正确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因此尽管他无比憎恨自己,却无法改变自己。有时他以为自己就像沿着宽阔的街道开步走的军人,带着佯装的平静,暗地里已尿湿了裤子。
康拉德·沃斯特的情况与他的性格一样古怪。他是将一生都花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或者说他的每个决定和想法都只因女人而起。但甚至在此方面,沃斯特都与众不同。组成他所培育的花园的三个女人中的两个,一定意义上只存在于康拉德·沃斯特的脑海中,而第三个他认为仍是一个孩子。在他妻子去世五年之后,沃斯特仍然为这故去的女人而痛苦万分,每周都去她的墓地,拿着帽子和包在报纸里的花束。每周一次他把新鲜的花朵分放在坟头小瓶里,它们在毫无遮拦的石碑前面围绕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成放射状分布。痛苦僵硬了他的姿态、拉下了他的双唇,最后变成了病态的斜视。沃斯特为之痛苦的第二个女人仍在世,但他也同样地接触不到;是她不断地使他意识到他小时候从未得到的母爱,她也不断使他感觉到在最具讽刺的意味下,他的正确和精确只是污点。这个女人比他另两个女人更显重要,她就是他的母亲。现在她还被关在女牢里。女牢管着这城市的马口铁、有轨电车和灰色的小三轮摩托。沃斯特之所以是该处的长期居民,正是因为他母亲关在这里。但那儿并没有探监的优惠,也没有诗意般的温柔或者痛苦的抱怨。尽管如此,康拉德·沃斯特却一直呆在那儿,对他母亲受罚和消失的地方保持着忠诚。他已结婚,还成了父亲。他母亲手上的血在记忆中总那么清楚,尽管他不能这么说。他除了想见这个女人以外别无所求,不论他是如何地讨厌见她。他爱过她,也曾像判她终身监禁的法官一样猛烈谴责过她。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构成他花园的女人是女儿,而在这花园里唯一的作物就是康拉德·沃斯特。他拒绝承认他女儿的成熟,在他眼里她依然是个孩子,而在其他任何人看来,除开她女儿平庸的外貌和年纪小这事实之外,她刚刚获得的成熟像一种感伤,同时也像危险的光芒,一样要从每个器官里跳出来。换了另一个父亲,或许他会试着去理解和安抚她无须置疑的女性的坚定而不满的沉沉之声。但是沃斯特缺乏其他一般男人的洞察力: 他忽略明显的变态,继续一成不变地要求自己担负起父母对没有生活能力的孩童的活动和幸福所要承担的完全包揽一切的责任。沃斯特做的每件事都为了她: 在药房作职员,在柜台后工作,在光秃秃的混凝土结构的商店里加入家庭妇女的行列,还把狭小的公寓弄得满是芬芳和药的混合味儿。他哪能知道自己实际上已被这个难以取悦的对象欺骗了,他所照看的不是一个顺从而又依人的孩子,而是一个女天才,她已发现随意出入囚禁她的小瓶的方法。他常常地感到疏离的震颤。他常常停顿在某处。但他一直坚持他家长式的自信,直到一天非常偶然地,他遭遇到女儿那令人吃惊的女性化。
克莱尔是他去世的妻,伊娃是他被囚的母亲,女儿叫米拉贝拉,包围在这音乐一般的名字之中,康拉德·沃斯特不可避免地变成了被夜莺威胁的小孩。
他有小巧的带圆形镜片的金边眼镜,两套极不合身的黑哔叽西装,黑色圆翻领衬衫,尖头皮鞋鞋跟总是破的,鞋面薄薄地覆着施工房墙上掉落的石灰土;他稍稍偏高,下巴藏而不露,抬起脸时呈傲慢的角度,脑袋推得过分干净了,好像头发是涂在他这模特头上的,满嘴只有一颗钢牙,而他的皮肤像女人一般雪白,裹着徒有其表的男子汉庞大的身躯;极端严格的黑眼睛透着几近敌意的紧张;柔软雪白的双手除了象征他所得意的古老仪式的金戒指外什么也没戴;廉价的钢笔、铅笔总是插在黑西服外套夹克的胸袋里,这些就是他的外貌特征细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年轻时代奇怪的美好容颜保存在他中年的严肃中去,他天生书呆子的禀赋嫁接到他警察状态般的微不足道的天分里去了。做老师,或无经验的政界公务员,他为何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种呢?或者为什么不当神父?有时他也纳闷普通的行业和他远非寻常的父性怎么可以尽情地满足他的要求呢?别的男人怎么可能喜欢向戴黑围巾的老太太分配香粉和糖浆呢?别的人怎么可能会如此津津乐道于刀盘、食品、亚麻被单并且细心地将四间空空的公寓房挂满还派得上用场的黏蝇纸条呢?谁的双手有这样适合于执掌为他女儿舒服地准备饭菜、收拾床这样的权力呢?可是这些反应归纳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有趣的事实: 对康拉德·沃斯特来说甚至连家事也是专制的一种形式。
我最亲爱的,克莱尔过去老爱说,小孩吐到街上的果核,漫不经心的父亲随手扔掉满地板乱滚的金属瓶盖,甚至这些,亲爱的,都是生活最真实的标记。
他会站着将肩膀一耸、下巴向上一翘,略微偏偏头,好像他的脑袋被无形而又牢牢地束缚住了似的,他会对她哲人般的言论的绝对正确性下个结论。在生命最后六年里她保持着与一个男人经常性的肉体关系,那人比她大一点,是她在面包房遇见的: 而他是那样忍耐了克莱尔毫无罪责的天性。当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棺材,正是要埋到四面有壁而荒凉的坟墓的粉末状泥土里去的前几个小时,他惊异于它真像巨大坚硬的铅块。那时他还没有可怕地想到这件庞大的灰色物件还是温热的,重得让人抬不起来。然后他又想到他是那样喜欢妻子名字那简单自然的音节,并让这种声音滑出嘴唇: 克莱尔,他轻声呼唤。又呼唤一遍: 克莱尔。
拉韦厄雷监狱的正式入口,是一对高而窄并生了锈的门,有栏杆和铁栅栏,入口的街道对面有一家咖啡馆,它的名称同监狱一样也叫拉韦厄雷。一顶帆布篷、户外摆着的几把椅子和桌子,还有在交叠着腿闲坐着面向街道的人们背后狭小室内的黑暗和刺鼻的香料味儿;玻璃器皿和瓷器的丁当声、古老而小巧的供应咖啡或酒的机器的声音、店主的喊声或是他的小狗的爪子不时弄出的可笑的声音;偶尔会有用厚重的盘子盛上面包奶酪三明治;酒吧后有歌声从收音机里传来;点着的烟发出哈喇味儿;一只苍蝇飞来飞去;屋外一张椅子发出的擦地声: 所有这些暗藏着无聊和时间流逝的安全感,正如人们希望打发的那样,漠然地打发,没有意义也不必担心迫近的难以预知变化甚至是灾难。可是在咖啡馆对面就是监狱的门,把栏杆、铁丝网和灰暗的岗楼与咖啡馆灰黄色的最高点隔开的只是来来往往咔嗒作响的卡车、小汽车和偶尔出现的笨重带边座车的摩托。在咖啡馆的常客中常有一些人,不管已经多么习惯于为他们挚爱之人的死而悲哀了,他们经常光顾咖啡馆的唯一目的是靠近监狱,监视高大笨重的大门后的行动。对这些特殊的人来说,在酒瓶、桌椅之间安度过的时光没有一点慰藉;他们在等待,因此嘴里一小口混浊的咖啡或者是影子的延伸加长对于他们与那些对拉韦厄雷监狱没有任何私人兴趣的顾客来说是不一样的。有时大门会打开迎接另外一个关在蓝色囚车里的女人到监狱里去。有时更加罕有的是大门开后出现一个孤独的步行的女人。然而好几天、好几个月牢门会紧闭着,在石头和石灰墙上所能见到的芥末色建筑窗户栏杆后的老式木制百叶窗也胡乱地拉上。每个下午穿着肮脏制服的看守揣着一瓶啤酒穿过大街,晃过小汽车和摩托,到岗楼里懒散去了。
咖啡馆没有神秘的气氛,也没有什么秘密。然而当那特殊的时刻,当街对过一个女人被释放了,这种时刻恐怕数年才出现一次,大半是正午时分,总会激起思想的波动,就像一阵疾风进入古老的风景或是当参拜某个古老神庙接受哪怕是最少的施舍时那种感情。当那女人出现时身着旅行服,提着破旧的旅行包立在正午的阳光里或是雨里,就像有车辗过她一样,她不可避免地要穿过车流进入这个咖啡馆;再一次出于本能地坐在这里的一位常客身旁,而这位常客很久以来由于与监狱有关的事情而整个生活完全被改变了,咖啡馆的顾客搭讪的这个获释的女人根本不是他所等待的,但这孤独女人总是穿过街道,出于偶然或是本能地坐在一个与这监狱有瓜葛的人的身旁,然后起立,自己一个人走向火车站。对这特别的常客来说,这已变成了一句格言: 从拉韦厄雷到拉韦厄雷,说的时候带着微笑。
最近有一次,康拉德·沃斯特自己就被一不认识的刚释放出来的女囚挑上了。甚至他也觉得自己在聆听好像是古代世界一座很少有人造访的庙宇里的女牧师痛苦和可怕的声音。但在谈话的始终他所关注的只是女人的帽子,再就是她可能曾经戴过结婚戒指。
至于店主的狗也像它主人或这偶尔被释放的女人一样有着咖啡馆特别的常客所有的癖性。狗已老了,是两三种稀有品种狗交配的杂种。由于腿短几近残疾,尾巴也剪短了,疾病损害着它灰色卷曲的皮毛。这只像绵羊一般的小生物常常在桌子之间蹿来蹿去,突然它会趔趄一下好像快要垮下甚至死过去一样。它总是含着一个老式弹簧控制的木制布纺锤,从它小小的一粒牙也不剩的嘴里可笑地伸出来。这狗剪短了的尾巴尖给烧掉了,只剩一小块,在屁股上方打着卷儿,露出一块潮湿粉红的肉就像经常露出来的肛门一样。这吓人的生物最喜欢的顾客就是康拉德·沃斯特。
车马喧哗之声,加上一根试图要爬上门的葡萄藤,啤酒味儿,还有肮脏小狗会突然生气勃勃地冒出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子穿着她们廉价的新衣,流逝的时光、走进岗楼的招待、往小便处疾走的顾客还有风吹过街道上方挂得不规范、松松垮垮的电线发出的嗡嗡声: 拉韦厄雷到拉韦厄雷,他也会这么说。
噢,他呀,克莱尔过去老是对某个朋友或亲戚说,他对自己太满意了,就是在抽水马桶的底下也能快乐地生活了。他一边违心地想象着抽水马桶水、瓷具还有粪便——但不去想马桶的搅动,一边居然点头并且加入到她的笑声里去了。据克莱尔说,她的男朋友,她是这样称呼情人的,也是可以生活在抽水马桶底层的人。
他很快回到了空空的教堂。他从未丧失过自己,当他和那男友站在墓地旁的时候;当他们拥抱时;与神父握手时,神父巨大的黑帽让他想到迷信和漫长的黑夜;或者当他同意米拉贝拉的男友想和她多呆几个小时;当他注意到陈旧的墓碑后一只猫与昆虫在玩闹时;或当他在他的鞋袜之间感到一点新土时;或者当他听到单调的铃声还在为地下棺材里的克莱尔而鸣时,他都是这样。从始至终他都保持耐心,他不显露任何感情,如果有什么感情,他都尽量让克莱尔周围的忠实随从们先从墓地退去,就像他们也希望的那样,这样让他一个人呆着。当他见到米拉贝拉转过身去与她哭泣的男友手拉手,她还毫不知羞地在他脸上吻的时候,当他与神父握手的时候,当他终于感到他在克莱尔陌生的坟墓旁汗水淋淋,知道这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里程碑之后,他注意到敲钟的声音,然后就回教堂了。
那儿当然很空,阴冷而黑暗。一旦进到里面,刚刚站在木门界限之外,他就不寒而栗地意识到这座蜷伏着的教堂,虽是处在一座小而热闹的城市,倒像一个谷仓。它窟窿般的屋顶很低,教堂内的靠背长凳使人想起粗糙的横梁,地板和柱子是最粗劣的石头制的,光线透过几扇过时的带污点的玻璃窗落在松散的干草帘子间。在一个人们本希望能欣赏到乏味的过分的宗教艺术的地方,正好是相反的景象: 这是一个与华丽、情感或者孩子气的忠诚无关的地方,只与死神残酷的银色手腕、与大限和断气有关。甚至是石刻神坛后的木制十字架也那么毫无修饰,那么单调,表达的含义也极浅,对他来说它就像一束巨大的蒜一样被生锈的大钉子钉到这座空教堂厚厚的内墙上了。他停在走廊的阴影里,面朝教堂前面这个木制复制品。是的,他自己寻思道,是有那效果: 大蒜和迷信,恐惧的标志。所以我们的城市真是一个村庄,他想,是这个现实世界的拙劣的仿制品。
他头顶上粗矮的钟塔钟不再响了。他很孤独,而石头也是冷的。他抬着脸,两臂贴在体侧,他感觉着黑西装和金边眼镜的重要。他缓慢地走向通往十字架的中央走廊,十字架像挂在防御工事里的神秘的标志一般。他听见自己走在石头上的脚步声。他的眼睛朝教堂前头的物件看去。
正在那时他停步了。在他的左右是被冷落的靠背长凳,曾经坐过一些哀悼的人,他们这天聚在一块儿不是为了别家而是他家里的死亡,不是另一个女人,而是克莱尔的去世。在灰色灯光之下,他可以看得很清楚,靠背长凳没有坐人,十字架弄得像是带着把的斧子。他在教堂里依然有在墓地里感到的窒息。谷仓墙上悬挂的古老的像纸一般的大蒜有一千年了。
他眼光扫向自己的脚,颤抖着,感到自己停得正及时。直不棱登地在他的路上立着两个金属的物件,在第一刻他并未能辨认出来,因此对于他来看,它们像谜一样奇怪而且毫无目的。它们被一个挨一个地放在走道的正中,每一个都做得类似于带腿的平板,他现在看见了是几个长方形的钢管焊接起来的东西。两样极薄的金属器皿轻如鹅毛,如果他凝神去想自己的事的话,他早就撞翻了它们,整个教堂将充满响亮得控制不了的声响。然而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是那样地成一直线,不和谐,甚至比它们可能要发出的嘈杂的音乐更加可怕。
他独自一人而冷汗淋淋,猛然意识到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两座小小的金属台前等候,在宗教礼拜短暂的过程里会盛香火还有棺材那难以承受的重量。是的,它们只是用来放棺材的。有人忘了拆掉它们,当克莱尔、神父和哀悼者都已不呆在这洞穴一般的教堂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以一种不可能的清晰视力看着这两座空空的金属台。
但是他又意识到: 如果现在正在这个时候,这两座台子正派着用场,如果铅制棺材正摆在上面,当然他准正在向克莱尔作最后的致意,那将本是那种情形下的感受,可现在,而当金属台不再派用场时呢?如果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两座碍眼的能使人想起刚刚过去的东西又会怎样呢?当他向下盯着这令人感伤的金属器具的时候,他找到了答案: 基督墓的正面,他自言自语。正面。
当他又在户外的时候,他注意到一根高高的插入白垩质地里去的长铁锈的桩,虽然顶部已成了生锈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支架被加上了令人痛苦的铁钩,上面连着含义鲜明的小型铁制装饰件: 荆棘环、支架、士兵的长矛、横档弯曲的梯子。他骇然地集中精力地盯着这十字架,虽然他知道与他在教堂里所见的相比,这算不上什么。
准确的意识并未带给他什么。他太了解他生活的这座城市了,这儿没有树,没有国家纪念碑,没有池塘或者花园,甚至连一幢能吸引外地游客的建筑都没有。这座阴暗的小城几乎全部是由混凝土住宅和未完工的公寓房组成的。水泥袋在街头排成了队;低低悬挂的电线只给电车和稀有的不带灯罩的灯泡送一点点电;仅有的公园里,孩子们的玩具就像一堆使人痛苦的玩艺儿。谈到这座城市的界限,东边是学校,西边是火车站,北边是拉韦厄雷,南边是一座医院。医院的屋顶上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十字架,鲜红的颜色像在雨里冲洗过一样。离儿童公园不远处的墓地,大概就是这座城市的中心了。城里总是有尘土、干燥的空气、铁器撞击的声音的地方,可以看见的设施(有关火车、交通、学校、监狱、操场、墓地),橱窗里的商标和张贴画或者贴在光光的墙上专为吸引路人的印刷品、西服、扳手,还有食品的广告。这儿展示的是几个世纪来死亡和痛苦的结果: 伟大灵魂的路途在这里终结;宫殿和浩劫的发明者已经江郎才尽了。除了日常生活所体现的文明史的合理性外,这座城市不是精神病患者的领地又是什么呢?只在荒芜和烦闷中对秩序的讽刺,才是一种超乎想象的满足。
他的住宅,女儿和父亲的住宅也像这座城市一样: 光秃秃的、没什么大用而且没什么可描述的。想掩盖或伪装放在厨房和浴室的天然气粗笨的铁罐是徒劳的,它们每月由卡车拖来,替换放在楼下街上的气瓶。甚至那些与铁罐相连就像人造动脉卷曲的软管对他来说也还过得去,就像看到砧板上的切肉刀和镜子前的头发别针一样令人惬意。
除所有这些之外,除开四间房间,除开低矮的白墙壁的坟墓,除了油泵和穿着皮装戴着巨大墨色护目镜的摩托车手之外,就是平铺开的一望无际的乡村,就像靴子对鞋或围巾对肩膀一样,乡村对于小城本是十分自然。灰尘、一块块的沼泽、木棚里被屠宰的动物、面临枯竭的水井边带头巾的女人、巨大的天然石头公园或几堆草就像无望地纠缠一团的电线一样,还有土路、镶嵌的公园和下陷的柱子上的红蜻蜓,在这一切景物的上方是毫无深意的灯光和阴影: 所有这些可见的地形才是适合这城市的,拉韦厄雷的特点就这样登在皱巴巴的明信片上,而不登做广告的女郎或大众艺术之类东西。在荒凉的城市和荒凉的乡村相接之处是永久的扩张之争,水泥用多孔洞结构侵略郊区的对称,未完工的水管,废弃的水泥电线杆子,在阳光反射下毫无意义地打破了原野的粗犷。日月流失而竞争仍然是老样子。他不时地让自己享受长途步行或者坐电车的快乐,直到他突然可以领略到杂乱惊人的风景: 破碎的土地,泥浆般的泥水,在这时连最病态的古代诗人也无法想象他的情景。
他确实是小世界里的旅行者。他每天都去与监狱同名的小咖啡馆,与他的朋友加隆闲谈,每周去一次墓地,镶在玻璃里的小照片表现了有解放性的克莱尔的大笑。他也常去城市郊区旅行。一月或许有一次他随意自己像走迷宫般地走向火车站。一年有好几次他会快乐地脱下白大褂,从枯燥的病房里解放出一个下午来在米拉贝拉学校放学的时候让她大吃一惊。在枯燥之中他发现证明生活枯燥的快乐;他所观察到的一切事物都有生活枯燥的严格性和紧迫性。他认识许多地面标志: 墓地入口门上的铁天使,拉韦厄雷店天篷上褪色的鸢尾,在火车站煤烟区占支配地位而又被弃的燃煤机车,城市边界的小型黄色被废弃了的修路机痛苦的铁爪伸向天空。
(柳松、吴宝康 译)
【赏析】
《情欲艺术家》是一部反传统的小说,在许多方面进行了大胆的尝试: 想象奇特,打破时空界限,勾画巨细无遗的琐事和杂乱无章的幻觉。小说既无情节又虚实难辨,顺序与插叙混合,矛盾与统一相共,运用隐喻、对比等手法表现隐藏在内心的恐惧、欲望与混乱不堪的外在世界之间的联系。作者通过暴力、性欲来表现人的困惑和人的毁灭,用荒诞和讽喻来展示一个可笑、可恨的世界。
在小说的开头,即节选部分,作者沿用了传统小说的方式进行叙述。小说从主人公孤僻、矛盾的性格谈起,继而引出他与母亲、妻子和女儿三者之间的关系,对人物作了大致的交代: 青春期的叛逆女儿米拉贝拉,懒散,好享受,不愿接受父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不惜逃学和出卖色相。妻子克莱尔已经亡故多年,庸俗却充满吸引力,生前放荡不羁,和情人维持六年的性关系,在家依然有绝对地位。母亲伊娃冷酷、傲慢,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被判入狱。沃斯特天生软弱、言行甚密、庸碌无能、性情悲观、严肃古板。他童年时得不到母爱,婚后妻子又不爱他,他也丝毫不了解独生女儿的内心,是一个既自厌又自怜的人。
节选第二部分,作者对主人公的外貌作了讽刺性描写,简单词语的突然对比构成了出色的效果: 黑白相对,如黑西装、黑衬衫和雪白的双手;刚柔相济,如男子汉庞大的身躯和女人般雪白的皮肤;高雅与粗俗融合,如小巧的金边眼镜和破尖头皮鞋、不合身的西装;自负与自卑同在,如抬起脸时下巴呈现傲慢的神态和敌意的、紧张的黑眼睛。这些滑稽、可笑的不和谐因素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主人公沃斯特复杂矛盾的特点。而主人公外在的不协调性是和内在的复杂性完全统一的。如他既自厌又自恋,既喜欢被禁锢又向往自由,既追寻死亡又渴望得到爱,虽不求上进、庸碌无能却也没犯什么大错。沃斯特是霍克斯笔下“反英雄”式的人物,有着和自己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天真,性格中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有木偶般的呆板、沉闷,有女性化倾向以及受虐狂的倾向。
随后,作者笔锋一转,开始了他片断式的、支离破碎的叙事。如节选部分写到主人公对妻子克莱尔的回忆,用主人公沃斯特的意识流动作为连接,中间只插入了少许行为,突出主人公的主体意识,弱化了叙述的情节。约翰·霍克斯摆脱传统的时间叙事,而采用主人公的心理叙事,是希望读者能参与到小说中,共同理清主人公混乱的思绪,并以此了解他的内心。
上述片断式描写从现在转向过去,从顺序转为插叙,也表明了霍克斯的写作的风格: 小说中没有连贯的情节,倒叙、插叙和与主题不甚相干的插话组成了小说的时间线。作者用非连贯的叙事方式,如时间的“断裂”和环境的“割裂”来表现现实,产生节奏的跳跃。
作家还淡化情节发展和时间变化,用大量琐事来表现主人公和场景,并且注重感官的直接效果。如关于咖啡馆的描写: 刺鼻的香料味儿、器皿的叮当声、咖啡机器的声音、店主的喊声、小狗爪子弄出的声音、收音机里传来的歌声、点着的烟发出的哈喇味儿、一只苍蝇飞来飞去的嗡嗡声、一张椅子发出的擦地声。作者用这些细微的带有味觉和听觉的事物来表现人们的空虚和时间流逝,表现了一种不安定的因素和人们的烦躁不安。
这段描写还象征着时间停滞: 在咖啡馆里,人们“交叠着腿闲坐着”,靠酒精和咖啡消磨时光。这个咖啡馆似乎是一个时间停滞的地方,数十年没有改变,沉闷、乏味、单调。甚至在数十年里,咖啡馆里的声音也毫无变化,依旧是“古老”的咖啡机运作的声音、店主的喊声、小狗的爪子摩擦声、留声机声、椅子的摩擦声等。霍克斯仿佛用一种催眠的方式将读者带入神秘的小城。在这个小城市里,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同样的生活,反映出人们的精神空虚。
在小说中,环境和场景的描写往往不是美丽的而是丑陋的。作者用极夸张的语言来表现世界的复杂、混乱和荒谬。如引文部分所描述,原本作为精神圣殿的教堂却像谷仓,给人的感觉是“迷信”和“恐惧”,“里面有的只是带污点的玻璃和像大蒜一样被钉在钉子上的十字架”。还有监狱门口衣着肮脏的看守、咖啡馆里残疾的老狗、废弃的电线杆、钢筋混凝土组成的街道和房屋。城市如同村庄: 拙劣、粗糙、单调。作者用了极夸张的语言来衬托世界的复杂、混乱和荒谬。在这座城市里,“伟大灵魂的路途在这里终结,宫殿和浩劫的发明者已经江郎才尽了”,人们只能感到烦闷、焦虑和厌倦。尽管美并未在小说中直接表现,然而作者揭露人生丑态,本质是对于美的关注和向往以及对已经濒临丧失的人性的追寻。
这些场景和环境是作者用一系列超现实主义的形象精心勾勒的,展现出含混不清、恐怖、不协调的世界。主人公沃斯特生活的环境一片荒芜,说明他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其他人一样,精神迟钝、平庸无能、冷漠变态、追寻死亡和虚无。霍克斯用象征的手法暗示城市中人的精神病态。
作品中还运用了大量象征、隐喻、梦幻等现代手法。以墓地作为中心的城市象征着死亡意志,监狱象征着禁锢和压制。沃斯特穿越沼泽好比在困境中前行,在火车站出现如同作一次精神意义的旅行,在咖啡馆停留好比寻求短暂的休憩。女子监狱的暴乱暗示女性的反抗,男性志愿者镇压女囚则表明男性与女性的对立。
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与性直接相关。在作者看来,这是与沉沦、堕落、腐化甚至与死亡相连的罪孽。正因为如此,表象的肉欲和情色并不使作品的艺术性和思想性黯淡,更谈不上有伤风化。实际上,作者在小说中对于人性进行了深入思考: 纯真与罪恶,美丽与丑陋,苦难与欢愉,强势与弱势,禁锢与自由,甚至男性与女性都是作者思考的二元对立主题。
霍克斯兴许不屑用溢满赞美的笔调向人们勾勒天堂般完美世界的宏图,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所认为的真实加以艺术的夸张,描绘出实在的、却不那么讨人喜欢的世界。然而霍克斯的作品晦涩难懂、曲高和寡,在国外虽拥有大量研究人员,却少有读者,不免让人遗憾。
(徐 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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