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规则飞行 [美国]纳尔逊
【作品提要】
我是个爱鸟者,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克莱尔找我一起去观察库氏圆尾鹱在索尔顿湖的不规则飞行。我们曾经是同事,在同一个核辐射实验室上班。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克莱尔也是个爱鸟者,她拥有的鸟类知识是我无法企及的。我被她吸引住了,但我从来没有主动向她表白过,她也没有。我的失眠开始好转,周末去城南林子里与鸟共度。突然有一天,克莱尔说她丈夫提升了,她要离开这儿。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忍受着被她遗弃的痛苦。现在,为了观察海燕的飞行,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到达索尔顿湖时已是傍晚,没有看到海燕那不规则的飞行。晚上,克莱尔对我表露心迹,我才发现她其实也爱着我,我们俩在车上过了夜。第二天早上,我们继续寻觅海燕那不规则的飞行,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来过这里。
【作品选录】
星期四下午克莱尔在洛杉矶从鸟声录音带中听到了那只游鸟,就打电话给在图森的我。她当时不能从实验室的晨会中脱身,但她5点在印第奥的邮局那儿与我见了面。当我到达时,她正坐在她那辆“路虎”越野车的阴影里,穿着短裤、宽松的卡其布衬衫和旅行靴。上次见面后她剪了头发,看上去也更苗条了,似乎她一直在健身。然而当她站起来时我对她的最初印象主要不是她的外表,而是一些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她抬起身体时那缓缓的动作,她侧过脸避开阳光直射眼睛的姿势,都似乎使她显得更年轻,更富有耐心,也更具有一份威胁。“坐我的车。”她说道。“天很快就会暗下来,所以我们得赶快。”
我把双筒望远镜、观察镜和小旅行包从我的花冠牌轿车的行李箱里取出来。克莱尔打开“路虎”车的车厢,我把我的东西扔进去,放在冰箱和她的露营装备旁边。“谁发现鸟的?”我问道。
“斯特雷恩·多利。”
“你认为那发现可靠吗?”
“百分之百。”
“你知道方位了?”
“它们在录音带上。在索尔顿湖的北岸。”
“海燕会到处飞的。”
“它可能已飞走了。”
我们坐进了“路虎”车,克莱尔发动引擎,加速向南驶去。我摇低车窗,让微风吹进来。
要把我和克莱尔的过往说清楚并不容易。我在图森认识她时,她已经结婚了,我没见过她丈夫。她是个生物学家,有点见胖,黑头发。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乘同一辆车去我们工作的研究所——来回各二十分钟。我们谈论的大多是正在进行的项目,即研究在西南部政府核试验区里核辐射对动植物的影响。我们的关系是职业上的: 她从没问过我私人问题,也从未主动说起她自己的任何事情。但同时,也许是因为没有别人,我感到她是我的朋友。我能感觉到她的状况——当我们下午驱车回家时她是怎样格外地警觉,在某一天她是怎样注意到了风从北方吹来,或者有时我从她那儿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忿怒,似乎她知道自己并不幸福。
但她对我一无所知。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有点轻微的神经质,就住回到了东部新英格兰。我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当然,我上过大学,也读过化学专业的研究生。我只是从来没有感到有与人聚在一起的必要。我没有什么期待和欲望。然而就在这份孤独中我感到完全的放松自在。我不需要伙伴。我喜欢我的工作,被鸟儿深深地迷住,也对这个更广阔的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心醉魂迷。
我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常为了平息失眠这恶魔而整夜地看国际新闻。我看到卢旺达的大屠杀,或是一个人在月球上行走,或者一枚炸弹正在掉入伊拉克的一幢建筑物里,这些让我兴奋和激动,不是因为这些事件本身,而是在于对它们的理解——我能立刻知道任何地方的任何事情。
我发现克莱尔也爱鸟纯属碰巧。一天在去一个导弹区作实情调查的途中——我们一组共六个,我在开车——我看到一只鸟正沿着溪岸边上的灌木低飞。我没能看清它——只是一个模糊的灰色点,但我知道它是一只猛禽。它比红隼大,比鵟——小。我放慢车速,跟着它的飞行路线开,克莱尔在后座上说道:“是密西西比灰鸢。”
我把车停在路边。“你能肯定?”
“它是鸢,它不盘旋,而且它有个黑尾巴。”
我把双筒望远镜对准车窗外,看到了这只鸢的长而尖的翅膀和克莱尔注意到的黑得发亮的尾巴。我震惊于她的精确,她在这短短的一瞬竟能看到这么多!她居然一直对我保密,不让我知道她也是个爱鸟者!
“走吧,斯莱特,继续开车,”我的一个同事说道,“我们想早去早回。”
从那以后,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们就谈论鸟。克莱尔为寻找稀有鸟类而旅行过许多地方——阿拉斯加、南得克萨斯以及东西海岸附近的岛屿。她的知识比我广博。她懂生物学,知道鸟类的求偶方式、它们在田野里的踪迹、食物来源、栖息地和分布区域的重叠。与她相比,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
日子一天天过去,上下班的行程似乎变短了。我所得知的关于鸟的知识、克莱尔所到过的地方以及她生活的细节都让我惊奇。比如,我发现她为了研究北极狐和三趾鸥的筑巢习性,曾经独自一人在白令海的一座岛上待了一个星期。引进北极狐是为了让它们吃掉在阿留申群岛为害的老鼠,但是一旦抓不到老鼠,那些北极狐就会去捕食三趾鸥。三趾鸥便渐渐找到了一种保护它们幼鸟的办法。北极狐一出现,三趾鸥便飞离它们筑在悬崖边上的巢,北极狐发现遗弃在巢里的小鸟,就被引诱着往下来到陡坡。看到它走得足够远了,三趾鸥就从空中猛扑下来,把它撞下悬崖,摔到崖下100英尺的水里去。比起三趾鸥的行为,倒是克莱尔对它的看法更让我感兴趣。她有去那地方的愿望,有忍受冰冷海风和陡峭地势的那份耐心和毅力,谈起那经历时还带着惊叹。
我的生活渐渐起了变化。晚上睡得好了,因为这缘故,尽管我还得用环球新闻来催眠,却不再对它们那么执著了。周末我就驾车去城南的峡谷,那儿一年四季流淌的溪流成了鸟儿们极佳的栖息地。我在那儿宿营,清晨早早醒来,聆听着硫磺腹大嘴霸鹟和黄喉纹胁林莺,还有在晨空中更高处吟唱的肝色比蓝雀。
然而春天里有一天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当我们停在一个路口等绿灯时,克莱尔朝方向盘后的我看了看。外面很热,我们都不喜欢开空调,因此车窗开着。我的左臂松松地搁在车窗框上。她的表情带着些我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柔和——还有一份凄楚。
“我的丈夫升职了,”她说道,“我们要搬到洛杉矶去。”
我听到这些话,但不相信是真的。变灯了,我加速开过十字路口。各种颜色在我周围的空中漫溢。我嗅到了排出的废气。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起她的个人生活。我想到了我要问的问题——你的工作怎么办?你怎能离开这片沙漠?这是你想要的吗?但我什么也没问。
我们要找的鸟是库氏圆尾鹱,一种在新西兰附近岛屿上筑巢的飞禽。它较小——从头到尾才13英寸,有一个黑色的M形横跨它灰色的双翅和背。除了繁殖季节外,库氏圆尾鹱像其他的虻圆尾鹱一样,生活在海面上。它总是在飞翔,很少停落在水面上,在整个太平洋上没有固定路线地漫游飞翔。它在加利福尼亚州海岸外的位置难以预料。几年来有几只单飞的库氏圆尾鹱在它们的远洋旅途中被人拍摄到过,但它们从未在内陆被发现过,也从未被在索尔顿湖发现过。
我们在从印第奥到麦加的大道上行驶,沿途经过十来个穿着红色、黄色、蓝色的衬衫或连衣裙在生菜地里锄地的农业季节工人,缓缓地驶过枣椰树丛和橘子树丛。向西十里远处,是不长树的圣罗莎山脉,阳光无精打采地照耀着它;朝东南,是以锯齿状的地平线围成山谷的奥罗科皮阿山脉和巧克力山脉。我不知道该对克莱尔说些什么,她抛弃我——这是我的感觉——让我害怕她。
我们缓慢地穿过麦加。镇上只有几幢颜色柔和的建筑物,大多陈旧破败,一家杂货店,一座加油站和一间咖啡店。房子和活动房屋上都有棚架,上有九重葛属攀缘植物。空的水果箱高高地堆放在肮脏的院子里。到镇的南端,克莱尔拐上了一条没有标记的泥土路,我们越过了一条灌溉水渠。她递给我一张纸。“你来指路。”她说道。
我大声地读着方向指示。“我们沿着这条路开到一座桥,”我说。“然后再过一英里来到一座土坯房,在那儿我们向左转开往那个湖。”我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边群山上方的暮色。但是没有看到湖——只有一片没有树木但肯定有过湖水的空旷地和辽阔的天空。
“工作好吗?”克莱尔问道。
“还行。”
“没有新发现?”
“我们在卡韦萨普列塔发现了污染物。”我说。
“你一直知道那儿有污染物的。”
“但即使有证据,政府也绝不会让我们公开它的。他们为调查研究付了钱,然后把研究结果藏起来。”
“别这么愤世嫉俗。”克莱尔说道。
“为什么不能?”
在泥路上我们的车后扬起了一股尘土,前面一座小钢铁桥映入眼帘。我们哐啷哐啷地过了桥,沿着一条残破的栅栏前行。微风送来浓郁的橘花香。我们经过了一辆停在护坡道上报废的福特车,便来到那座土坯房前,在那里,左边是一条狭窄小道。克莱尔开着“路虎”车穿行在这条小路上,两边是牧豆树丛。
我们继续行进,经过一个几近干涸的盐碱池塘,四只黑颈长脚鹬正把长喙伸进浮藻里觅食。几只唧唧鹬飞起来后突然转向飞过水渠。当我们接近池塘的尽头时,长脚鹬也飞了起来,转弯向西边飞去,那儿的群山就像一片深蓝色的烟雾。我们爬上了一个低坡——大约十英尺高——在那儿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闪着蓝灰色光辉的湖,没有风,也没有日光,群山上方高高的白色卷云倒映在水中。
克莱尔离开图森后,我在实验室里便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我竭力退避到我的研究中去,然而我清楚我的工作做得很糟。我就像一个音乐家,尽管有才华,却无法使自己在感情上去冒险以使音乐富有生气。谁会在意那基因染色图谱是否几年前就因沙漠里的核实验而改变了呢?谁又会在意地表水所含的辐射量大到足以让蜥蜴致病?
周末我不再去山区而是去沙漠。我宿营在长着三齿拉瑞阿的沙洲上或是有假紫荆属树木遮蔽的干河床上。我坐在烈日下,似乎要让沙漠来销蚀我的整个肉体和灵魂。在晚上我听着小精灵猫头鹰发出高声的大笑,那是在嘲笑我的无能,而弱夜鹰那轻柔的呼唤声又让我潸然泪下。
索尔顿湖位于一个因亿万年前山脉隆起而形成的沉陷区内。科罗拉多河在加利福尼亚海湾处那个盆地的南端淤塞住了,于是就改道向东流,留下了一座没有水的峡谷。上世纪初,美国陆军工程部队决定挖一条运河来引灌因皮利尔山谷,但是政府的通病(就像他们在所有那些导弹试验场做的那样)是测量错误。在一年春汛中,那条河切出了一条新的水道,流入了这条尚未竣工的运河,整整18个月河水持续涌入索尔顿湖盆。一个湖就此形成。
“这里就是见到鸟的地方,”克莱尔说道,“从这儿的湖滩上。”
她向前开到灰色沙滩的突出部,那两边长着密密的盐渍灌木。我们下了车,用双筒望远镜很快地扫视了一下湖面。野鸭和䴙䴘浮游在近处的水面上,几只海鸥在我们的上空盘旋,一行黑鸬鹚排成纵队朝东边远处的湖岸飞去。
“更远处是什么?”我问道。
“很可能是燕鸥,普通燕鸥。还有只黑剪嘴鸥。我们用观察镜来看吧。”
我们在湖滩后面的高坡上架起三脚架和观察镜。我的观察镜是探星牌的,有很高的分辨率,能放大40倍。通过它,远处水面上难以分辨的鸟变得如克莱尔所说的: 普通燕鸥,两只黑剪嘴鸥,一群桂红鸭。三只飞翔的白脸彩鹮在飞翔,暗淡下来的小山映衬出它们的黑色轮廓。
“我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克莱尔说道,“你呢?”
“问题是现在更远的地方还有别的鸟。”
“但是你可以辨认出海燕飞翔时那跳跃的弧形。”
我没有看到什么跃动的弧形。太阳在高高的云层里消失了,没有了那折射出来的白色,湖光暗淡成一片深灰色。我放弃了瞭望,往下走到湖岸边,那儿一股咸水味升起来刺激着我的鼻孔。我跪下来把手伸进水里。水暖暖的,像空气一样。我脱下鞋子和袜子——我已经穿着短裤了——在湖滩边上蹚着水绕过盐渍灌木。
在运河注入处的另一边是一个微咸的小湖湾,它被淹没的树填满了。在大地被改造为橘林之前,在运河带来废弃的化学物质之前,在那次泛滥之前,这儿肯定曾是一片河边林地。水很浅,水藻浮在上面,一动也不动,使湖水愈显平静光滑。那些树的光秃秃的黑树枝如蜘蛛般伸向空中,苍鹭和白鹭栖息在树枝上就像一片片巨大、怪异和颜色模糊的树叶。我感到自己似乎步入了一个已被摧毁了的世界里。
是克莱尔让我以那种方式来看待这个地方的,然而我仍归咎于我自己。我塑造了那一刻的自己,那个孤独的心灵。是我让自己被两人驾车上下班途中谈话间那些微妙的片刻所感染,被她拥有而我也想要拥有的鸟类知识所震动,被自以为了解她的愚蠢想法所感动。然后又这么脆弱,在这儿与她会面……
有一片刻我想到正在马来西亚发生的地震,法国的列车失事,还有埃塞俄比亚正在挨饿的儿童。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是在我面前的这个世界——这个小湖湾,远处的湖岸,深色的沙滩和在它后面的、对着光秃秃的山峦摇曳着尖刺般叶子的枣椰树。
“斯莱特?”
“我在这儿,”我应道。我转过身,但我无法透过盐渍灌木看见她。
“看西边,正在低飞。”
“哪儿?”
“大约三点钟方向。”
我蹚水来到浅滩处,避开灌木丛,举起双筒望远镜。黑色的鸟儿振翅飞过水面。
“你看见我见到的那只鸟了吗?”
“我不知道。”
我绕过灌木丛走到她身边,她放开观察镜,站直了身子。“这还仅仅是可能而已,”她说。“光线不够亮,无法断定。”
“不过有可能是它。”
“什么都有可能,”她说。她抬起观察镜,把三脚架收拢,让它靠在“路虎”车的挡泥板上。“你饿了吗?”
她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到意外,让我意外的还有她竟这么随随便便地放过了那鸟。
她绕到“路虎”车的后面打开后车门。“我有火腿奶酪三明治、土豆色拉和啤酒。”
我此前并没感到饿,但现在我饿了。我拿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瓶啤酒。
克莱尔走上更高的灌木丛中去方便。我爬上“路虎”车的前车盖,背靠着挡风玻璃休息。啤酒冰凉。苍茫的索尔顿湖、渐起的微风和水波轻轻的拍岸声,这一切让我懒洋洋的,几乎要睡着了。我闭上眼睛,聆听着昆虫的嗡嗡声。
我肯定睡着了片刻,当我睁开眼睛时已是夜晚了。我看见远处群星之间一架飞机在闪烁着红光。克莱尔在我旁边,靠在挡泥板上,但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楚。
“你爱我吗?”她问道。
她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你已经结了婚。”我说。
“那是个回答吗?”
“不是吗?”
“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你从没打过电话给我。”
“你也从没给我打过电话。”
“今天我打了。我使劲地想能让你与我见面的理由。”她停顿了一会,“你感觉到什么了吗?斯莱特。难道你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转过脸朝向湖面,远处沿着黑色湖岸的几个小镇依稀泛着灯光。
“你不必转过脸去。”她说道。
她走到“路虎”车前面,站到了保险杠上,这样我不得不看着她。她解开衬衫纽扣,把下摆两角像翅膀一样张开,她的皮肤在温暖的空气里显得浅白,泛着光辉。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这份勇气让她这样来冒险。她一定是厌倦了终日的工作,才冒着酷热从洛杉矶开车来到我们所在的这个湖滩的。然而她能唤起那种我以前从未想象过的欲望。她脱下衬衫,在前车盖上跪在我近旁。
“你能看见我吗?”她问道。
“能。”
“接着呢?”
我没有回答,她俯身向前,她的手慢慢滑进我的短裤,触摸我。
“可以吗?”她问道。
我周围的一切都消融成一种感觉。我正在悬崖边,害怕坠落却同时又渴望坠落。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它移开。
“就让我来吧。”她说道。
她解开我的短裤,把它褪下。我没有拒绝。我感觉到那潮湿而又流动的空气,感觉到她的手又一次的触摸,平生第一次感觉到那种神秘而又无助的渴望。我们就在“路虎”车的前车盖上过了夜,羽毛般的空气像水一样流过我们。黎明时分,我们穿好衣服,在野营炉上烧水冲咖啡,并在湖滩上继续观察。我们用观察镜来来回回地扫视,寻觅着那不规则地飞行着的海燕,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来过这里。
(俞曦霞 译)
【赏析】
纳尔逊是美国当代作家,1991年出版第三部长篇小说《血语》,次年获得爱德华·阿比生态小说奖,越来越多地受到文坛的注目。1996年发表的《不规则飞行》堪称是他短篇小说的代表作。该作品不仅充分体现了纳尔逊作为一个生态小说家对动物生存状况的现实关注,显示出他强烈的生态环境意识,而且巧妙地将动物形象赋予深远的象征意义,在把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完美结合的基础上表达作家对人类精神生态的高度关注。
小说通篇是通过男主人公斯莱特(小说中用第一人称)的眼光来展开叙述的,由斯莱特叙述了一次与女主人公克莱尔一起去观察库氏圆尾鹱在索尔顿湖的不规则飞行。在去的途中斯莱特插入了一些回忆。他与克莱尔两人都是研究核辐射的科学家,并且都是爱鸟者,彼此都被吸引,但从未表白过。克莱尔因丈夫的提升而离开,留下斯莱特一个人忍受被遗弃的痛苦。这次为观赏海燕的不规则飞行,两人又走到了一起。当晚克莱尔的表白让斯莱特意识到她也是深爱着他的。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纠葛在小说中占着比较重要的篇幅,两人虽心心相印,但由于从未向对方暗示过,这份爱情也便如库氏圆尾鹱的飞行那样,是交错的,不规则的。库氏圆尾鹱就是以其在太平洋上行踪无定、无任何飞行规则地漫游飞翔而备受瞩目。因此,小说题目“不规则飞行”是双重寓意,极具象征性的。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是人鸟合一的,实写鸟,虚写人,虚实结合,虚实相生。这段旅程既是男女主人公寻找海燕不规则飞行的旅途,更是他们为这段不规则爱情寻找“规则点”、“契合点”的旅途。整篇小说是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
当然,作为一篇生态短篇小说的佳作,这篇作品充分展示了后现代文明与自然生态的矛盾,以技术理性为标志的人类文明和自然生态的对立,从而表达了作者对越来越遭到人类破坏的生态环境的忧患。斯莱特和克莱尔都爱好大自然,是爱鸟者,同时也是研究核辐射对动植物影响的科学家。他们的工作让他们深深知道核辐射对动物的危害:“谁会在意那基因染色图谱是否几年前就因沙漠里的核实验而改变了呢?谁又会在意地表水所含的辐射量大到足以让蜥蜴致病?”斯莱特的内心独白直接流露出对环境的忧虑。
另一方面,人类文明与自然生态的对立还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理想的生态审美状态是一种人与自然达到动态平衡、和谐一致的状态,人类将地球看作一个充满生机的生命体,将自身看作这个生命体的组成部分,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生态就是一章交响乐,复杂、雄浑、没有休止符而又永远和谐。中国的圣哲先贤早就指出:“尊天而亲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而梭罗在《瓦尔登湖》里为我们描绘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丽图景。小说中男主人公斯莱特作为一个爱鸟者和环境保护主义者深深感悟到大自然母亲的恩赐和一种理想审美状态带给他的健康和快乐。与克莱尔一起工作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周末是在城南的峡谷度过的,“那儿一年四季流淌的溪流成了鸟儿们极佳的栖息地。我在那儿宿营,清晨早早醒来,聆听着硫磺腹大嘴霸鹟和黄喉纹胁林莺,还有在晨空中更高处吟唱的肝色比蓝雀。”但是在斯莱特的现实生活里,由于人类在漫长岁月里持有的“人类中心”理论将自然视为敌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日益陌生化,真正意义上的自然在人们的意识中逐渐消亡。大自然由于人类的介入和破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荒原”,小说中有一个典型的画面:“在大地被改造为橘林之前,在运河带来废弃的化学物质之前,在那次泛滥之前,这儿肯定曾是一片河边林地。水很浅,水藻浮在上面,一动也不动,使湖水愈显平静光滑。那些树的光秃秃的黑树枝如蜘蛛般伸向空中,苍鹭和白鹭栖息在树枝上就像一片片巨大、怪异和颜色模糊的树叶。我感到自己似乎步入了一个已被摧毁了的世界里。”人类在这个世界里失去了应有的面对自然的审美情趣,所谓“杨柳散和风,青山淡吾虑”的境界已成旧梦,所剩的无非是畏惧、困惑和恐慌。
对人类精神生态的关注贯穿小说的始终,形成作品独特的魅力。精神生态学是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的主体的人与其生存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人的存在通常涉及三个层面,即生物性存在、社会性存在和精神性存在。精神活动作为地球人类的一种发生着、运动着、变化着、绵延着的活动,具有独立的与其所处环境交流感应的体系,它本身是一个“生态系统”。作家在本小说中对人类精神生态的关注主要体现在男主人公斯莱特的身上。斯莱特自己认为:“我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我只是从来没有感到有与人聚在一起的必要。……我不需要伙伴。”同时他又有严重的失眠症。无可否认,斯莱特所选择的独居方式和失眠一定程度上典型地反映了后现代时期人们的精神状况、精神生态。当他得知作为同事和朋友的克莱尔也是个爱鸟者时,他的失眠有了好转,而且周末去峡谷与鸟共度,这时可以说他的精神生态有了好转,甚至达到一种和谐的境界——平生第一次在人类(他的同类)里找到了知音。然而由于两人从未表白导致克莱尔的离去,斯莱特的精神生态再次陷入低谷,周末无心去峡谷而是去沙漠——精神荒原的象征,原来爱听的晨鸟快乐的吟唱变成了听“小精灵猫头鹰发出高声的大笑,那是在嘲笑我的无能,而弱夜鹰那轻柔的呼唤声又让我潸然泪下”。斯莱特选择做一个自然的人,与鸟为伴,他的快乐与痛苦都与鸟相联系,他的选择本身就是对后现代社会人们精神生态处于病态的一种有力证明。尤其典型的是,他虽与克莱尔暗自心许却从未表露,这也不符合一个精神生态健康的人的特征,而最后,两人夜宿索尔顿湖,面对大自然和共同心爱的鸟儿才敞开心扉。这时大自然起到了治疗人类精神痼疾的作用,而这也有力地证明了人只有与自然和谐共处、关爱自然、保护自然,自然才能给予人类最好也是最后的避风港。
整篇小说短小精悍,行文简洁却又寓意深刻。让我们在欣赏优美的爱情故事的同时,作家又不惜笔墨地给我们展示了后现代人类文明与自然生态的对立,反映了当代美国人精神上的焦虑、痛苦和危机感;同时也借助男主人公斯莱特之口强烈表达了对越来越受到人类侵害的生态环境的高度关注。
(俞曦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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