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苏联]特里丰诺夫

2022-10-09 可可诗词网-外国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作品提要】

红军军长米古林出生入死地与白匪作战。匪徒邓尼肯残暴地杀害了他全家,称他是“顿河上的犹大”。这样一个革命雄狮,却因为曾经当过哥萨克军官的“历史问题”而得不到信任,最后以莫须有的叛变罪名,被判处死刑。50年后,当时担任军事革命法庭记录员的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列图诺夫用晚年的全部精力投入这段历史冤案的调查。

与此同时,他的儿女们正在展开一场对房屋继承权的争夺战。老人同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觉得他们很可怜,而儿女们则认为他千辛万苦去挖掘尘封的历史,简直是一种疯狂。

【作品选录】

阿霞·伊古诺娃一下子出现在他的记忆中。还有十五条街,那幢房子和凸出屋外的多角形的偏屋,铁条做的门。他突然高兴起来——去讲给儿子和女儿听听吧!真有意思,隔了五十五年。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不必讲了,因为刚吵过嘴。昨天令人难堪地大吵了一场,他们又是对他不理解,不,问题不在这里,大家都理解,可偏偏不照理解的去做。尤其糟糕的是轻率从事。没有感情。好像不是亲骨肉似的。他不想对任何人讲,对鲁斯兰也好,维拉也好,小姨子也好,都不想讲。要是加里雅活着就好了。

他拿起信,又看了一遍,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于是赶紧放到抽屉里,放进里面一点,塞在文件下面。昨天发生过一次涉及实际问题的不愉快的谈话。真奇怪: 维拉和鲁斯兰,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经常对一切问题都要争论的人,一刹那间竟合拍起来。他们多么凶狠地冲过来,提出多么无情的理由。维拉说:“我们这种过不完的愚蠢的贫苦生活真是讨厌死了。为什么我们住的房子要比所有的人差,比所有的人挤,比所有的人寒酸?”鲁斯兰伸出一个手指扬了扬,用威胁性的口气说:“你要知道,你的良心会感到有罪的。你只想到自己精神上的安逸,而不为孙子着想。要知道房子是他们住的,不是我和你住的。”还说了什么老年人的自私啦等等不公平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话。这样的傻瓜,这样无情无义。不,决不能原谅。昨天他把手一挥就走了,因为说也没有用。弄错了,弄错了!不是昨天,是前天。昨天没有事。他没有同任何人讲过话,而是坐在楼上,在阳台上面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暂时没有人,因为小姨子到莫斯科领养老金、看医生去了),给格罗兹多夫写回信。格罗兹多夫是迈科普的居民,他在一封文理不通的长信中闹了个大笑话——说什么卡什金镇是在一九二○年一月份攻克的,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二月份,是二月三日。信是由老战士委员会转来的。写回信很吃力,他冥思苦想,搜索枯肠,可是由于这些傻瓜的缘故,头脑里老是乱哄哄的,心口也感到隐隐作痛,甚至最简单的词句也忘得一干二净。维拉走上楼来,恶狠狠地敲着门,用寻衅的口气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一声也不答应?故意要惹我们生气吗?去喝茶吧。”故意要惹他们生气——真是胡说八道。好像他们不知道他耳朵重听似的。

这一切都是由于他不肯听从他们的命令: 去同管理处主任谈谈关于阿格拉菲娜·鲁基尼奇娜的那幢倒霉的小房子的事。但是他不能啊,不能,完全不能,绝对不能。他怎么能够呢?去同波里娜·卡尔洛夫娜作对吗?去损害对加里雅的美好记忆吗?他们认为,既然母亲已经死了,那么她的良心也就不存在了。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然而不,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加里雅的良心就存在着,没有消失。消失当然总是要消失的,而且不久就会消失的,到那时候,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憋着一肚子怨气,一时间把阿霞来信的事忘记了。他沿着破旧的小楼梯走到楼下,准备到厨房里去拿提盒,然后到疗养院去取饭菜。时间还早,午饭要十二点才开始供应。不过他喜欢慢慢吞吞地走去,有时在河边的长椅子上坐一会儿。他喜欢第一个到达厨房,省得吃力地排队。这里排队完全不像城里的“病人食堂”或食品店那样,老是吵吵嚷嚷的,有的人自吹自擂,有的人大发牢骚。提盒分开放在窗台上,在阳光下晒干——瓦连金娜还是不错的,吵嘴归吵嘴,对自己的事情还是尽责的。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把洗干净的提盒叠起来,还拿了一只盛牛奶用的白铁罐,走到阳台上。阳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

由于这一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来了: 鲁斯兰,维拉和她的尼古拉·爱拉斯托维奇,他们的一个朋友,昨天傍晚来的穿无袖连衫裙的矮女人,还有加利克,他的朋友彼契卡,维克多也在,瓦连金娜也在那里穿梭似地走来走去——一会儿从阳台到厨房,一会儿从厨房到阳台。有的已经吃过早餐,有的在喝茶,加利克和彼契卡把碗盏推在一边,在桌子边上下棋。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习惯于不让别人等他一起吃饭,况且反正谁也不等谁,一切都各自为政。瓦连金娜给她的鲁斯兰和加利克准备吃的东西。维拉好像是同尼古拉·爱拉斯托维奇单独吃的,如果爱拉斯托维奇来的话;要是他不来,那么好像是同小姨子——柳芭阿姨一起吃的。缪黛和维克多也经常来,虽然没有人请过他们,他们好像是同维拉一起吃的,每次都给她带些糖果来。而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呢,有时同这些人一起吃,有时同那些人一起吃,有时则独自一人——从疗养院里带点东西来吃。但偶尔大家也围着大桌子一起坐下来,于是就乱得一团糟。虽然过去也有过这样的事——大家坐在一起,那是在加里雅在世的时候。

然而加里雅去世了——就像车子上脱掉了一个销子,车轮摇来晃去,车轴也眼看要飞出去了……随它去吧!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把这辆大车修好,况且现在已无法修好了。儿孙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他们的讲话声和叫喊声仿佛透过了一层水似的,嗡嗡地传到他的意识中,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也并不仔细去听。有些事情他完全不知道,有些事情他捉摸到一点: 譬如说,鲁斯兰身边又有了一个女人,瓦连金娜心里很痛苦,说不定他们要离婚,维拉生了什么病,需要放下工作去治疗。而维拉生的是什么病,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不知道。他怕去打听,而且即使打听到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一切事情过去都是加里雅料理的。而现在——他们聚集在阳台上,在谈天,在议论,在争执,关于什么问题呢?不外是些无稽之谈,从电视里看到的。这个演员好,那个演员坏,于是就争论起来。他们能够嚼半天舌根,反正是星期日。不,他侧耳一听,听明白了: 好像在谈别的什么。关于暴烈的伊凡还是什么的。是历史题材。他们反正一样,只是要吵闹,要争论,要自“我”表现。

争论得最凶的自然是鲁斯兰,他不是同妹妹交锋,便是同令人讨厌的尼古拉·爱拉斯托维奇辩难。爱拉斯托维奇这个人叫人捉摸不透: 不知道真个是虔诚的教徒,也就是说天生没有脑袋呢,还是在装蒜,在耍滑头。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不大喜欢爱拉斯托维奇,这倒并不是因为维拉同他在一起没有幸福,而且看来也不会有幸福,——已经七年了,还是老样子,——而是由于这个人傻呵呵的,有点莫名其妙。好像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同维拉一起上过大学,而一谈起《圣经》、圣像、宗教节日之类的玩意儿,就像是个笃信上帝的老头儿。

他们坐进汽车,开走了。她坐在旁边,不停地扇着扇子。有时她把扇子拿到他的脸颊旁边给他扇几下: 这没有什么用处,然而他感到很愉快。伊戈尔的寓所很远,在西南区一个遥远的街区。他们对走这样远的路已经习惯了,通常一路上谈谈说说,相互讲述在短暂的分离时所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新闻,然而现在却谈不起来: 她沉默不语,他也想不出合适的话题,因为有关他现在的生活的一切情况,都是不能讲的。在她还不知道他要出国以前,他不能告诉她自己心中起伏不定的思潮: 由于种种原因,由于官僚主义、办事糊涂以及使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大小小的困难而产生的思虑。哪怕是今天去要证明的事情吧!有什么值得告慰的呢!出国后留下的汽车怎么办呢?寓所怎么办呢?女儿的暑假和寒假生活怎样安排呢?要是这幢房子搞不到,一切都将成为问题。新房东是不肯让步的,这不消说的。应当使劲把房子夺下来。最近几天来折磨着他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不宜同斯维特兰娜讲的,于是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关于炎热、气候、老年人的聪明办法、科学家的无能为力等等的蠢话。他心里决定: 今天把一切都告诉她,不过要在临别的时候。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如果现在一下子对她说明,那么幽会马上就会吹掉。这将是很愚蠢的。他们开到了西南区的小山冈上。荒凉的街道上矗立着一幢幢无人居住的光秃秃的房子,在阳光下显得很耀眼。人行道上人影全无,都被暑热赶走了。

“我浑身湿透了,”奥列格·瓦西里耶维奇说。“一到那里,我们就洗个淋浴。”

她不应声。他又警觉起来。在热天他们通常总是从洗淋浴开始的。即使天气不热有时也这样。他们喜欢这样。伊戈尔有一个豪华的浴室,设备非常好,有一切最新装置,是他从西德带来的。甚至还有电话机,放在一个专门的小壁柜里: 如果感到不舒服,可以伸手到电话机上去拨“03”。他有点不耐烦地问:

“你要洗淋浴吗?”

这问题含有另一个不便说出来的意思。暴露了弱点。然而神经终究不是铁打的。

“在哪儿?”她问。“在汽车里吗?”

她像小姑娘那样扑嗤一笑。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可是,他们到了伊戈尔的异常闷热的寓所以后——上一次真傻,没有把窗帘拉上,两个房间都晒得非常热,像在蒸笼里一样,大约有三十度,——她推说身体不舒服,不想洗淋浴了。可能是在耍手腕。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冷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温的。这就是说,地下的温度达到了同水管通过的地方一样热的程度。“春播作物会怎样呢?一切都要晒干了!”他想起了波里娜·卡尔洛夫娜关心的事情,她是喜欢谈论年成的。一想到岳母,他感到非常不安——阿莲娜是由她照料的。女儿连他们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外婆的话呢?正是逗人的、有爆炸性危险的年纪。齐娜曾经说过,“说实在的,我们没有权利恰恰在这个时候出国。要知道托给妈妈教养是怎么也不妥当的。她太慈和了。”这是齐娜常说的一点也不起作用的好心话。她心里非常清楚,反正总要出国。如果不把女儿送到学校里去寄宿,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奥列格·瓦西里耶维奇一面想,一面用肥皂擦着汗出得最多的地方。他并不感到舒适,因为水没有带来凉快。他赤着脚走进房间,在草垫上走着——伊戈尔的屋子里到处铺着草垫,当然,上面积满了灰尘,——斯维特兰娜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坐着,床单也没有铺好,不过房间里比较凉快了: 两架日本电风扇使劲地吹着。他问: 你为什么像洛列莱那样沉思地坐着?是什么缘故?Que pasa?她说,她一动也不想动了。好吧,我们就这样躺一会儿吧。休息一下,谈谈生活。她迟疑了一下,不大愿意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床单,又把枕头往床头一扔。枕头里扬起了灰尘。斯维特兰娜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也突然冒火了,差点儿脱口而出:“皱什么眉头,早该拿到院子里去扑打一下。”但是他没有说。遂事不谏。事先没有说明,事后也就没有必要多说了。

突然他非常哀怜这个姑娘,他要同她永远分别了。他抚摩着她柔软的肌肤,吻着她的脖子、肩膀、纤细的脊梁,一句话也不说。没有话可说。她躺在旁边,躺的姿势并不完全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不过在这当儿他头脑中充满了神思恍惚的哀怜心,他什么也不需要,只是拥抱着,抚摩着,在向她告别。这样过了几分钟,后来他开始说话了。说什么呢?我的天啊,说的是……说的并不是需要说的话……说的是,他怎样受到逼迫,受到排挤,受到压制,以及这一切的无稽之谈,这一切的胡言乱语……合作社主任普里霍杰柯是个颓废的老头儿,狡猾的骗子手,然而奥列格·瓦西里耶维奇找到了通向他的门路,他已经答应……那里有一个姓戈罗勃卓夫的人,不仅对这一幢房子,而且对空出来的股份,都是排在第一位的,现在也在竞争。不过对付这个人并不困难,因为他对合作社没有作出过任何贡献。而奥列格·瓦西里耶维奇是有贡献的。他设法使所有的房子都装上了电话,为办事处搞到油毛毡。一年前通过莫斯科公用事业委员会,通过马克西缅柯夫,设法在河边划出一个地段,给“海燕”合作社作为河滨浴场和划船码头。要是没有他,那些衣衫褴褛的穷鬼是什么也弄不到的!屁也弄不到!况且,要不是他通过马克西缅柯夫进行斡旋的话,合作社的所有这些陈旧的房子早就被拆除了,多年来一直在筹划,想建造一所大饭店……仅仅是为了报答他,也应该把房子给他。而且不是简单地给,是赠送。要知道七年来他出了多少力。最讨厌、最危险的竞争者是一个叫鲁斯兰·巴甫洛维奇·列图诺夫的人。列图诺夫一家人。他们是在这里生根的。他们是难以对付的,因为在这里的群众中间流传着一个不足凭信的传说……列图诺夫老头儿到哪里,这个传说也流传到哪里。说他是老革命,参加过十月革命,看见过列宁,受过苦难,过过流浪生活。你敢不尊敬他吗?!他马上会拿出信件,马上会对你讲自己的全部功劳,给你看身上的伤疤。不过老头儿还没什么,老头儿是好商量的,他是那些快要绝种的傻瓜中剩下来的一个,他除了回忆、原则、尊敬以外,什么也不需要……这当然是撒谎,需要的,需要的!所有的人都有需要。他也并没有放弃规定的“特别伙食”,每天拿着提盒到疗养院去……虽然如此,却还在装腔作势: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人总得吃东西嘛。说实在的,老头儿们需要些什么呢?一张床,一条被子,一个瓦罐。让他们去躺着回忆往事吧。然而厉害的是他的儿子,会把到了别人嘴里的东西夺去。鲁斯兰·巴甫洛维奇,这个粗坯,酒鬼……在每家别墅里走来走去,借三个、五个卢布,买点酒来提提神……他哪儿会有什么良心?还是个工程师呢,受过高等教育……真是头畜生……他的妹妹也是个精神不大正常的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衣衫褴褛的穷鬼。他们生了许多孩子。他们那里搞不清有些什么人,整整一窝棚。这样繁殖一般说来是要禁止的。他们会生出什么人种!他同斯维特兰娜生的才好呢,不是吗?这个鲁斯兰以前常常来同齐娜纠缠不清,有时拿来一些不容易买到的书,有时拿来几盒录音带,他还是个音乐迷呢,有时早晨随便跑来敲敲窗子:“齐娜,瓶底里还有些什么吗?”奥列格·瓦西里耶维奇代替妻子走到阳台上,用冷淡的口气问: 一清早就吵醒别人,这是什么规矩。他却厚颜无耻地装出天真的样子回答:“亲爱的邻居,世界上再没有比尊夫人更和气的人了!干吗哭丧着脸?”必须把他稍稍……

讲到这里,奥列格·瓦西里耶维奇停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关于他怎样把半醉半醒的鲁斯兰推下台阶的情节是不能讲的: 这件事能令人想起去年他同斯维特兰娜的未婚夫之间发生的纠葛,当时那个人在“北京”饭店旁边向他们直扑过来。上一次和这一次他都只用了一记屡试不爽的卡拉特拳击。这男孩子马上倒下了,皮包丢在这边,眼镜掉在那边,仰面躺在地上。她失声叫喊起来:“你把他打死了!”他解释说: 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是一记只会使人疼痛的普通的拳击。她叫喊着,啼哭着。五分钟以后,未婚夫醒过来了,然而还站不起来。她留下来,他走了。第二天她跑来说,同那个人一刀两断了,因为那个人用难听的话骂她。这是不可原谅的。天啊,她已经经受过不少痛苦了!

“你知道,可怕的是什么?”他说,一面继续抚摩着她的身体。他温柔地,越来越急切地抚摩着,哀怜心逐渐消失了,为另一种心理所代替。她抗拒着。她的抗拒表现在她仍旧木然不动,没有愿望,她自己什么也不想,也不对别人的行动有所表示,有时还使劲地把他的急不可耐的手推开。“可怕的是人的嫉妒……按其本质来说……我认为,嫉妒是生存竞争本能的因素之一,是存在于基因中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穷鬼对我非常嫉妒!他们想破坏我的事情。一个人百分之五十是由嫉妒构成的……有的人多于百分之五十,有的人少于百分之五十。你是少于百分之五十……我看,你是不大嫉妒的吧?是吗,斯维特兰娜?你嫉妒吗?”

她对着墙壁说:

“我嫉妒男人不对她们说谎的那些女人。”

这也像一记卡拉特拳击——会使人感到一阵疼痛,失去知觉。过了三四秒钟,他才说:

“这样的女人是没有的。”

“有……”

他用足气力拥抱着她,使她越来越紧贴在自己身上。

“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放手,我痛。不需要说谎。你今天所说的,全都是谎话。我为你感到害臊。”

“斯维特兰娜,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这是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他松开了手,她把身子向墙壁移过去一些。“我像一个弹子在绿色的弹子台上滚来滚去。我的道路是滚到网兜里去,再没有别的去向了。除非是跳出台外。”

“不,”她冷笑了一声。“你不会跳到台外去的。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要改变一切,一切重新开始,从头开始。你有非常大胆的计划……”

“斯维特兰娜,我是个公职人员……歌德曾经在什么地方说过:‘你以为你是自己在走动吗?然而实际上是人家推着你走动。’”

“别多说了……”

他们都不说话。他感觉到她在哭。他抽了一支烟卷。突然,她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听我说,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世界上有各种各样你所享受的或者希望能享受的幸福……譬如说,像我这样的女人,你不是从我身上得到过享受吗?还有家庭,这也给你带来享受,是另一种享受。还有阿格拉菲娜的房子,你希望得到它,把它看作是最根本的享受……还有去墨西哥,你一直在争取,我知道,而且争取到了,你完成了一件别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你得到了它,像得到了一个以前无法亲近的女人……还有莫斯科的其他职位,这可以给你更大的享受,你一直在朝思暮想……不过,告诉我: 如果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要你挑选一样,你会挑选什么?”

“这是个古怪的猜谜游戏。你问这干吗?”

“我不过是想知道。想知道应该怎样生活。你是教会我生活的老师,最后一次告诉我吧: 应该放弃什么?先放弃什么,再放弃什么?女人,家庭,产业,旅行,权力……你最需要的是什么?”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睛里泪痕未干,然而却带着真正的小学生的好奇心。而他却忧伤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不容推拒地用钢铁般的手抱住她,把她拉近些,贴得紧些,更紧些——她顺从地把身子移过来,因为她等待着他的回答,——嘴唇对着嘴唇呼了一口气:

“所有的我都要……”

太阳下山了,天色昏黑起来,他达到了目的,因为像往常一样,他坚决盯住不放。这是非常强烈的、长时间的、带有苦味的快感,只有在永远分别的前夕才可能有的。后来,天色完全黑了,像夜里一样,他们到浴室里去洗淋浴。他用海绵洗着将要永远分别的可爱的身子,说:“Ponte el pie aqui”,——他抓住她的膝盖,让她站在浴盆边上,她顺从了。他拥抱着她,吻着她潮湿的脸,不知道这是被泪水所润湿的。水流着,他们在莲蓬头下面一直站到筋疲力竭,水流着,流着,他们站着,水流着,流着,拼命地流着。

(张草纫 译)

注释:

① 暴烈的伊凡(1530—1584): 俄国沙皇伊凡·瓦西里耶维奇(也译作伊凡雷帝)。

② 洛列莱: 神话中美丽的女妖,她在莱茵河上用歌声引诱水手和渔夫,使他们的船触礁沉没。

③ 西班牙语: 是什么缘故?

【赏析】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俄罗斯一方面社会物质财富不断增加,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另一方面物质主义和享乐思想泛滥成灾,社会价值观念日趋模糊。艾特玛托夫说:“作家是他那个时代的良心。”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坚定的文学信念,作家们用文学负起了捍卫人性完整的责任。于是,特里丰诺夫通过“莫斯科故事”中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形象,对社会道德问题敲起了警钟。

长篇小说《老人》发表于1978年第三期《各族人民友谊》杂志。这部小说并行展开了历史与现实两条主线。虽然回顾历史与现实生活没有直接联系,但合在一起造成了一个流动的时间形象。老人巴维尔·叶格拉福维奇·列图诺夫在青年时期参加过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1819年审讯红军将领米古林的“叛变”案件时,他是法庭的记录员。50年后,他努力收集有关米古林的资料,经过整理、思考,断定是冤案,于是发表文章为米古林昭雪,表现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正直、善良、美好的情操。然而,老人被急速变化的当代生活中的物质力量挤兑到一个不合时宜的位置上去。他想给儿孙们讲一讲米古林的故事,但儿女们对此根本不感兴趣,他们正醉心于房屋所有权的争夺和无聊的争论。他得不到后人包括自己亲人的理解,被儿子指责为“只想到自己精神上的安逸,而不为儿孙着想”,被人们视为“老怪物”。

日常生活对于特里丰诺夫来说是表现道德的场所。他通过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琐事,展示出人物的心理感受和内心变化,并通过它捕捉社会情势。对于别墅继承权的争夺折射出多少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冷暖人情,其中的贪婪人性、精于算计的商业文明和冷酷无情的市场伦理观向人们传达出了现代社会某些本质性特点的信息。作者对时代情势的准确把握,使得他在日常生活环境中对复杂人物性格的塑造,成了对特定社会阶段特点的深刻概括。鲁斯兰是个工程师,受过高等教育,同时又是个不思进取的酒鬼。人性中向上的精神追求和向下的贪欲、惰性,这两种对立的特征集中体现在他一个人身上。

如果说鲁斯兰的颓废是由于他在生活中有过多的不如意,那么让我们来看一看生活的“宠儿”——康达乌洛夫吧。他精力旺盛,有着明确的奋斗目标和勇往直前的精神,在个人事业和生活中是强者、成功者。他精于盘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极端冷酷自私,而表面上却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博学多识。“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就要把所有的气力,所有的手段,所有的条件,所有的一切都花上去,要盯住不放”,这是他的信条。而且他知道,“任何请求都需要花气力,用冷淡的语气或高傲的口吻是什么也得不到的。需要低声下气,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甚至用爱情的进攻来使对方感到惊讶,用插科打诨来软化别人”。他用这种方法进了一所专科学校,也用同样的方法得到了妻子齐娜、情妇斯维特兰娜,得到了医院的健康证明……他的另一个特点是“贪”。情妇斯维特兰娜在他出国前的最后一次幽会时问他:“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世界上有各种各样你所享受的或者希望能享受的幸福……不过,告诉我: 如果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要你挑选一样,你会挑选什么?……我不过是想知道。想知道应该怎样生活。你是教会我生活的老师,最后一次告诉我吧: 应该放弃什么?先放弃什么,再放弃什么?……你最需要的是什么?”康达乌洛夫的回答是:“所有的我都要……”对物质生活的贪欲和对个人利益的疯狂追求是他的人生目的和生活理想。像康达乌洛夫这样的人在当代现实生活中不乏其人。他们是时代的产儿,是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典型。

小说中米古林的死,“是因为有两股气流,暖流和寒流,有两块像大陆一样庞大的云层——信任和不信任,关键时刻在天空相撞,产生了能量异常巨大的放电现象。一股混合着冷和暖、信任和不信任的飓风把他卷走了”。他的死是一种道德上的毁灭,人道精神的毁灭。他的悲剧让人们看到了不正常的政治气候和社会环境是造成这一恶果的主凶。

作品的职责并非作出最正确的诊断和开出包治百病的药方。特里丰诺夫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是广阔的,他在揭露社会阴暗面的同时,引导读者思考人生,在错综复杂的思想迷宫中寻找通向真理的道路。

(张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