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部农谭》序
梨园共尚吴音②。“花部”③者, 其曲文俚质④。共称为“乱弹”者也,余乃独好之。盖吴音繁缛⑤, 其曲虽极谐于律,而听者使未睹本文,无不茫然不知所谓。其《琵琶》、《杀狗》、《邯郸梦》、《一捧雪》⑥十数本外,多男女猥亵,如《西楼》、《红梨》⑦之类,殊无足观。花部原本于元剧,其事多忠孝节义,足以动人;其词直质⑧, 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 由来久矣。自西蜀魏三儿倡为淫哇鄙谑之词⑨,市井中如樊八、郝天秀之辈⑩,转相效法,染及乡隅。近年渐反于旧。余特喜之,每携老妇幼孙,乘驾小舟,沿湖观阅。天既炎署,田事馀闲,群坐柳荫豆棚之下, 侈谭⑾故事, 多不出花部所演,余因略为解说, 莫不鼓掌解颐⑿。有村夫子者, 笔之于册, 用以示余。余曰:此农谭耳, 不足以辱大雅之目。为芟⒀之, 存数则云尔。嘉庆己卯六月十八日立秋, 雕菰楼主人记。
(“戏曲论著集成”本《花部农谭》,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
注释 ①《花部农谭》——是焦循所撰的一部戏曲论著。对清代中叶流行于扬州的若干地方戏曲剧目本事加以考订和详介。对当时被士大夫所轻视的花部十分推重。②“梨园”句——梨园,原为唐玄宗时教练乐舞艺人的场所,后人因此称戏班为梨园,戏曲演员为梨园子弟。吴音,指昆腔,据传为元人顾坚所创。明代音乐家魏良辅根据昆山本地流行的戏曲腔调,吸收弋阳腔、海盐腔的优点进行改造,形成一种轻圆舒缓、清柔婉转的新型声腔。因最早流行于江苏南部吴中地区,故又称吴音。③花部——清代奉昆山腔为雅乐正声,称作“雅部”,而把昆山腔以外的各种地方剧种视为野调俗曲,嫌其花架不纯,称作“花部”。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等, 又统称为“乱弹”。④俚质——通俗质朴。⑤“盖吴音”二句——意谓昆腔十分细腻,每字每韵都十分讲求精雕细刻,极力追求音律的和谐婉转。⑥“其《琵琶》”句——指元人高明的南戏剧本《琵琶记》。《杀狗》,指南戏剧本《杀狗记》, 一般认为作者是明初徐畛《邯郸梦》,即明人汤显祖的传奇剧《邯郸记》; 《一捧雪》, 传奇剧本, 明末李玉作。⑦《西楼》、《红梨》——《西楼》,指清初袁于令的传奇剧《西楼记》;《红梨》,指明人徐复祚的传奇剧本《红梨记》。⑧直质——明白晓畅。⑨“自西蜀魏三儿”句——魏三儿,清乾隆时著名的秦腔演员魏长生。淫哇鄙谑,淫荡而粗鄙的谐谑,指言语下流粗俗。⑩樊八、郝天秀——都是乾隆年间旦角名演员。(11)谭——同“谈”, 说。(12)解颐——开颜欢笑。颐,颊、腮。宋人周密《齐东野语》:“匡(指匡衡)说诗,解人颐, 盖言其善于讲诵,能使人喜而至于解颐也。”(13)芟(shan)——删除,删削。
赏析 清康熙末叶以来,被上层社会视为雅乐正声的昆曲日趋衰落, 各种地方戏曲蓬勃兴起,戈阳腔、梆子腔、襄阳腔、吹腔、罗罗腔、巫娘腔等花部诸腔在全国范围内遍地开花,与昆曲争抢观众,形成了戏曲史上著名的“花雅之争”。面对戏曲界的这种新形势,上层社会仍顽固地力倡昆腔, 反对地方戏曲,认为地方戏曲随口而唱,俚鄙无文,严加禁止。焦循以其卓越的胆识力抗众议,肯定并推重花部,批判雅部昆腔。本文表现的正是他对于地方戏曲的进步见解。
文章开篇作者就旗帜鲜明地表明了在“梨园共尚吴音”的时势中自己不同流俗的戏曲观:对于“花部”——“乱弹”,“余独好之”。一个“共”字点明当时戏曲界的形势是崇尚昆曲,贬抑花部。一个“独”字点明作者独持己见, 不苟同时尚的态度。两字相映成趣,辞浅意深。
接着,他从曲调、曲文和内容三个方面将雅部与花部进行了比较。就曲调而言,他指出“吴音繁缛”,“极谐于律”,讲求精雕细刻、典雅细腻。过于追求音律和谐是昆曲没落的原因之一。一种艺术形式如果陷入形式主义的泥淖而不能自拔,那么必然会限制这种艺术的发展。而花部诸腔“其音慷慨”,听后使人“血气为之动荡”,乐为心声,慷慨动人的曲调正是花部赢得群众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曲文而言,昆曲曲文艰深,与繁缛的曲调结合在一起,往往使人“茫然不知所谓”。而花部“其词直质,虽妇孺亦能解”, 明白朴素的语言适合大众的欣赏口味, 自然赢得群众的喜欢。就内容而言,昆曲除少数剧本外,大多是写“男女猥亵”之事,有伤于风化,故“殊无足观”。而花部则多“忠孝节义”之作,有裨于世教,故“足以动人”。这里提出的是创作态度与创作目的问题。由于昆曲愈来愈脱离广大人民群众,成为专供上层社会的把玩之物,显然不是群众疏远了昆曲,而是昆曲遗弃了群众。
相比之下,花部在市井乡村大受群众欢迎:“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 “田事馀闲,群坐柳荫豆棚之下,侈谭故事,多不出花部所演”。花部以其强大的生命力活跃于民间,昭示了花部代替雅部是戏曲发展的必然趋势。
结尾处说明了《花部农谭》一书的来由及命名原因。焦循在清廷严禁用花部诸腔演唱戏剧之时,大胆编撰《花部农谭》,批判昆曲,推重花部,表现了他进步的戏曲观,对地方戏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虽然文中也流露出他的正统思想,但从他所处的特定时代来理解,我们也不应过于苛责。
善“比”是本文写作的显著特色。作者将自己对花部的独特见解在比较中鲜明地凸现出来。序文文辞质朴,叙事不徐不急,笔墨简洁。序文后半部分用平易朴实的语言勾勒出一幅田园风光,颇具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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