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金斯莱 水孩子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说: “一个口才很好的牧师和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诗人”所创造的脍炙人口的中篇童话,“标志着英国儿童文学正走上一条从道德故事向一个轻松愉快的世界过渡的崎岖道路”。这里指的就是查尔斯·金斯莱(1819—1875)的急就篇《水孩子》(1863)。作家之所以能迅速写就这部中篇童话,首先与他的童年在英国西部沿海渔村度过有关。他从小同船夫的孩子在一起,在悬崖绝壁和汪洋大海的怀抱中长大。这部童话作品所反映的就是海滨孩子春晨般轻快的情调。其次,也因为他具有文学创造所需要的才情和灵气。
《水孩子》以现实主义笔触,成功地描写了英国北方一座大城市里的一个孤苦伶仃的扫烟囱的男孩汤姆。他因挨打而奔逃,不幸失足落海,后被仙女所救,洗净了污垢,变成了一个水孩子,并结识了许多水中动物,和许多同他一样的水孩子。他在那里增长了见识,犯过错误,也改正了错误。经过水仙女的指点,汤姆认识到要实现心愿,就不能不事劳动,而且必须去帮助别人。他想到做到,终于成长为一个热爱真理、心地正直、有胆有识的大人。
这里选收的“汤姆变成了水孩子”是《水孩子》的第二章(略有改动删节),写汤姆逃到凡谷落入水中后,被水仙女救起变成水孩子的经过。汤姆在陆上时天天劳苦不息,挨打骂、受惊吓,而落入水中后,却“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样安详、这样畅快、这样舒服过”。水底世界纯净美丽、温暖幸福而又富有诗意。作家用奇幻的水底世界来反衬人间世界的冷酷无情,从而抒发了作家的人道主义理想。
金斯莱的女儿露伊丝说,这部“迅速而且轻快地写完的”书,“每一页都散发着海风的清香”。这一句话点出了金斯莱创作这部童话时的心境,也点出了这部童话的艺术特色: 笔调轻快、活泼、流畅,海风的清香阵阵扑入读者的心怀,让读者感受到海洋世界里那种醉人的诗韵。
(一次,汤姆随师傅到一个很阔气的庄园主家去扫烟囱。他对庄园里的许多东西感到新奇,忍不住东走西跑地看新鲜,不幸他被认为是一个小偷而遭到仆人们的追捕,于是他便毫无目的地跑出庄园,跑到了凡谷边。)
远有一英里,下去有千英尺。汤姆发现的就是这样,不过表面望望花园里那个拔草的穿红裙的妇人,好像扔一块石子就能打中她的脊背,甚至于扔过山谷打到对面的岩石。
谷底不过一块田那样宽,沿着谷的那一边流着一条小河。再过去,是灰色的巉岩、灰色的高原、灰色的石级、灰色的沼泽,一直伸到天边。
这是一片幽静、沉寂、富饶、幸福的地方; 望上去它只是地面上的一条又窄又深的石缝,非常深,而且非常偏僻,连那些坏妖精都简直找不到这里。这地方叫做凡谷。
汤姆就这样走下去。他先走下三百英尺的陡坡。坡上满生着石楠,夹着松散的褐色的砂砾,比锉刀还要粗糙; 所以当他跳跳蹦蹦沿坡下来时,他那可怜的脚跟可不是滋味。可是他仍旧觉得用一颗石子就能扔到花园里。
接着他又走下三百英尺的石灰岩,一个坡接一个坡,就像有人事先用尺量好,然后用凿子凿了出来的一样笔直。上面一棵石楠也没有了。
可是有一处小青草坡,上面铺满了各种美丽极顶的花草,有石蔷薇、虎耳草、茴香、薄荷,还有各色各样的香草。
后来他跳下一块两英尺高的石灰石。
这里又是一片花草。
后来又跳下一个一英尺高的石阶。
这里又是五十公尺的一片花草,可是却像屋顶一样陡,汤姆只好坐在地上滑下去。
随后又是一个石坡,有十英尺高。到这里他只好停了下来,沿着边上爬行,寻找石缝; 因为如果失足滚下去,他就会一直滚到那老妇人的花园里,把她吓昏。
后来,他找到一条阴暗的狭缝,里面长满了绿梗的羊齿草,就像是人家客厅里挂在花篮里的那种草。他就这样手脚都用上,从石缝里爬下去,如同爬下烟囱一样。随后又是一处草坡,又是一个石级,就这样下去。
他总算走到一处树木茂盛的地方,那里长着背面是银灰色的大叶子的白木树和山梣、山栎之类。树木下面望去全是巉岩、石缝和大片大片的羊齿草和芦草。从树木中间可以望见闪耀的河流,而且听见河水流过白石子时发出的声音。汤姆并不知道下面有三百英尺呢。
你朝下望也许会觉得头晕; 可是汤姆并不觉得。他本来是个勇敢的扫烟囱小孩,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崖上面时,他并不坐在地下哭叫爸爸(不过他也从来没有一个爸爸可以哭叫),而是说: “啊,这正合我的心意呢!”他虽然很疲倦,但仍旧走下去,爬过树桩和石头、芦草和巉岩、矮树和杂草,就好像他天生是个快快活活的小黑猴,长了四只手而不是两只手似的。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瞧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跟在他后面。
可是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高高地挂在沼地上的太阳已经把他烤干了;那多树的山岩上潮湿的热气,把他烤得更厉害。汗水从他手指尖和脚趾尖上淌出来,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他在一年中从没有这样干净过。可是不用说,他走过的地方却被他弄脏了,脏得很厉害。那座巉岩从此以后就留下一大块黑迹,从岩顶直到岩脚。而且从那时候起,凡谷的黑甲虫也比从前多得多,不用说,起因也是由于汤姆。
他总算走到底了。可是再一看时,还是没有到底。这在下山的人也是常有的事。在岩脚下是一大堆一大堆从上面落下来的石灰石,大大小小都有,小的有你的头大,大的有邮政马车那样大。石头中间的洞穴里长着芬芳的大羊齿草。汤姆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石头走完,就又走进太阳照着的地方。接着突然一下子,就像一般人那样,他觉得支撑不住了。
小家伙,你一生如果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度过,不管你怎样的强壮健康,你都得准备在一生中有几次支撑不住的时候。而且到了你支撑不住时,你会发现你的心情是非常颓丧的。我希望你碰到这样一天时,能有一个坚强的、忠实的、撑得住的朋友在你身边。因为如果没有的话,你就得像可怜的汤姆一样,唯一的办法是躺在原来的地方,等待机会。
他不能再走了。太阳非常热,可是他浑身打着冷战。他肚子里空空的,可是人觉得像要呕吐。在他和那所村舍之间,只隔开一片二百公尺的平坦草场,然而他走不过去。他能听见河水就在一块田地那边淙淙流淌,然而在他来说,就好像是在一百公尺以外一样了。
他倒在地上不动,引得黑甲虫爬到他的身上来,苍蝇也歇在他的鼻子上。如果不是那些蚊子苍蝇对他发了慈悲心,我就不知道他几时能够起来。可是那些蚊子在他耳朵里打雷打得非常响,那些苍蝇见到他手上脸上没有煤灰的地方就吮吸,这样终于使他苏醒过来。他于是歪歪倒倒走去,爬过一座矮墙,由一条小路走到村舍的门口。
原来是一座整洁精致的村舍,园子四周都是水松篱笆,修剪得很齐整。园子里面也种有水松,剪成孔雀、长喇叭、茶壶和各种怪模怪样的形状。从敞开的门内传来一片就像是青蛙的啯啯声,表明他们知道明天要大热特热。
汤姆慢慢走到门口,门上的铁线莲和蔷薇都长遍了; 他向门里窥望,心里有点儿害怕。
屋子里面坐着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婆婆,她坐在空壁炉旁边,壁炉里放了一盆香草。她穿着红裙子和一件凸纹的短衫,戴一顶干净的白帽子,上面遮了一条黑绦带,在下巴上系好。在她脚下,坐着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雄猫; 对面两条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衣服整洁、脸色红润、肥头胖脑的孩子,在那里学字母,唧唧呱呱地吵成一片。
好一座令人喜爱的村舍呀,地上铺的是发亮的清洁的石板,墙上挂了些古怪的旧画,一口古老的黑槲木碗橱,里面放满了雪白的白蜡酒杯和铜盘子,屋角有一架鹧鸪钟①。汤姆才一出现,那只鹧鸪立刻叫起来,并不是因为它看见汤姆害怕,而是现在刚巧是十一点钟了。
那些孩子看见汤姆又脏又黑的样子,全都吓坏了,女孩子哭起来,男孩子哈哈大笑,都很不礼貌地向他指指戳戳。可是汤姆太疲倦了,一点不以为意。
“你是谁?你要什么?”老婆婆叫道。“一个扫烟囱的! 走,走。我这里不许有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汤姆说,声音非常低。
“水?屋子后面多着呢,” 她说,声音很严厉。
“可是我去不了; 我又饿又渴,人都快死了。”说完这话,汤姆就倒在门口台阶上,头抵着柱子。
老婆婆戴着眼镜把汤姆看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 “他病倒了。孩子总是孩子,不管是不是一个扫烟囱的。”
“水啊!” 汤姆说。
“天啊!” 老婆婆说了这一声,就放下眼镜,起身走到汤姆面前。“你喝水不济事了。我给你牛奶喝。”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间里,拿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过来。
汤姆一口气就把牛奶喝光,然后抬起头望,精神复原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 老婆婆说。
“从那边沼地跑来的,” 汤姆说,朝天上指指。
“从哈特荷佛来的吗? 而且翻过庐斯威特岩下来的吗?你该不是在说谎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汤姆说,头又靠在柱子上。
“你怎么上得去呢?”
“我从哈特荷佛跑过来的。” 汤姆这时又疲倦又没有指望,简直没有心思编出一套话来,也来不及编,所以三言两语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她。
“老天保佑你! 那么你没有偷什么东西吗?”
“没有。”
“老天保佑你! 我可不敢担保。怎么,上帝因为这孩子是清白无罪的,所以给他指路! 离开爵爷府,走过哈特荷佛泽,又翻过庐斯威特岩! 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哪儿听说有这种事情呢? 你为什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面包不错呀,是我亲手做的。”
“我吃不下,” 汤姆说,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问:
“今天是星期日吗?”
“不是,为什么应当是星期日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敲得像星期日一样。”
“上帝保佑你! 这孩子病了。你跟我来,我找个地方给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微干净一点,我就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你放在我自己的床上了。不过你上这里来。”
可是汤姆打算站起来时,人又疲倦又发晕,只好由她扶起来,领着走。
她带他到屋外一所草棚里,扶他睡在一堆柔软芳香的干草和一条旧毯子上,叫他睡一觉休息休息。过了一个钟点,等放了学,她再过来看他。
这样她重又进屋子去了,满以为汤姆立刻就会沉沉睡去。
可是汤姆并没有睡觉。
他不但没有睡觉,而且翻来覆去,乱踢乱蹬,不成样子。他觉得浑身滚烫,渴望跑到河里去凉一下,后来他半醒半睡,梦见自己听见那个小白姑娘向他叫:“唷,你真脏呀,快去洗洗。”后来又听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说: “那些愿意清白的人,他们将得到清白。”后来他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非常响亮,而且就在他附近; 不管刚才老婆婆怎样说不是星期日,他肯定准是星期日。他要去做礼拜,看看教堂里面是什么景象。可怜的小家伙,他一生中从来就不曾进过教堂啊。可是他这样浑身的煤灰和肮脏,人家决不会放他进去的。他得先到河里洗洗。他大声跟自己说了又说: “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不过因为他是半醒半睡,说这话时自己并不知道。
忽然,他发现自己并不躺在草棚里的干草上,而是站在一片草场中间,面临着一条路,前面就是小河。他不禁自言自语:“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许多孩子生病时,常会在睡梦中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乱走。汤姆也是这样,两条腿就在睡梦中走到草场上去。可是他自己一点不觉得惊奇。他走到小河边上,在草地上躺下,望着下面清澈的石灰泉,泉底下清洁的石子一颗颗放着光彩。水里的小鳟鱼看见汤姆的一张黑脸,吓得四散逃走。汤姆把手浸在水里,觉得水非常清凉。他说: “我要变一条鱼。我要在水里游泳。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说完,他就急急忙忙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掉,有些衣服都被他扯破了,不过这些衣服已经又旧又烂,自然很容易就扯破了。这时他把两只痛的脚伸进水里,然后两条腿又伸进去。他入水愈深,他脑子里的教堂钟声就敲得愈响。
“啊!” 汤姆说,“我一定要赶快把自己洗干净。现在钟声敲得很响了,不久钟声就会停止,教堂的门就会关上,我就永远进不去了。”
汤姆错了,因为英国的教堂在做礼拜时始终开着,随便哪个都可以进去,不管是不是教徒。不过汤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不仅如此,许许多多别人家应当知道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啊。
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这时候她已经不是跟在他身子后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了。
原来那爱尔兰女人在汤姆来到小河边之前,自己已经走进又清又凉的河水里去。她的披巾随水漂去,绿水草漂来围着她的腰,白莲花漂来绕在她的头上,河里的仙女全从河底下跑上来,用胳膊抬着她到了水底下。原来她是这些仙女里面的仙后;而且可能也是另外许多仙女的仙后呢。
“你往哪里去?”
“我去弄平病人的枕头,把甜蜜的梦境低声地灌进他们的耳朵。我打开村舍的窗户,把闷人的空气放出去。我劝诱小孩子离开阴沟和滋长疟疾的臭池塘的边上。我拦阻女人走进酒店的门,并且挡住那些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我尽我的力量去帮助那些不肯帮助我的人。我做的还很不够,但是做来却很吃力。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个新来的小弟弟,一路照应着他到了这里。”
那些仙女听说要有个小弟弟来了,全都开心得笑起来。
“可是大家记着,不能让他看见你们,或者知道你们在这里。他现在还只是个野人,就像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一样。他得从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身上学到教训,因此你们都不能跟他玩,或者说话,或者让他瞧见你们;只能够保护他不受到伤害。”
这样一说,那些仙女都闷闷不乐起来,因为她们都不能跟这个新弟弟玩。不过她们一向都是很听话的。
仙后又顺着小河漂下去了;她去的地方也就是她来的地方。可是这一切,汤姆当然没有看见或者听见。因为他这时又热又渴,而且非常渴望使自己干净一下,所以赶忙一头钻进那清凉的河水里去。
他钻进水里没有两分钟,立刻就沉沉睡去,而且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样安静、这样畅快、这样舒服过。他梦见了这天早上走过的青草地、大榆树和那些睡着的牛。这以后他就什么都梦不见了。
他所以能够这样快活地睡去,理由很简单,然而人家始终弄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仙女把他收留下来罢了。
汤姆醒来时(他当然要醒来,因为孩子睡足之后,总是要醒来的),发现自己在河里游着,身体只有4英寸,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只有3.87902英寸长,而且在自己咽喉两边耳下腺的部分长了一对外鳍(我希望这些专门名词你都懂得),就像一条吸血水蛭的两只鳃一样。汤姆当作这是花边做的领子,直到他拉了觉得疼痛时才认定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碰。
事实上,那些仙女已经把他变成一个水孩子了。
汤姆从来没有那样干净过,快活过。你知道那些仙女,在急流里把他洗得非常干净,不但把他身上的肮脏洗掉了,连他的脏腑都给洗过了。这样,真正的汤姆就从里面洗了出来,并且游走了。他就像那些蜉蝣的幼虫一样,先用石头和丝做了一个茧,然后在茧上钻了一个洞,自己钻了出来,仰着面游到河边,在河边把自己的外壳挣裂,就变成蜉蝣,四只褐黄色的翅膀,长腿长角。现在汤姆安安稳稳脱掉了他满是煤灰的旧外壳,我们希望他要比蜉蝣聪明些儿。
汤姆在河里游着,颈上带着一个鱼鳃那样的花边领子,非常好看,像一条小黄鳝那样活泼,又像一条初生的鲑鱼那样干净。
《水孩子》以现实主义笔触,成功地描写了英国北方一座大城市里的一个孤苦伶仃的扫烟囱的男孩汤姆。他因挨打而奔逃,不幸失足落海,后被仙女所救,洗净了污垢,变成了一个水孩子,并结识了许多水中动物,和许多同他一样的水孩子。他在那里增长了见识,犯过错误,也改正了错误。经过水仙女的指点,汤姆认识到要实现心愿,就不能不事劳动,而且必须去帮助别人。他想到做到,终于成长为一个热爱真理、心地正直、有胆有识的大人。
这里选收的“汤姆变成了水孩子”是《水孩子》的第二章(略有改动删节),写汤姆逃到凡谷落入水中后,被水仙女救起变成水孩子的经过。汤姆在陆上时天天劳苦不息,挨打骂、受惊吓,而落入水中后,却“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样安详、这样畅快、这样舒服过”。水底世界纯净美丽、温暖幸福而又富有诗意。作家用奇幻的水底世界来反衬人间世界的冷酷无情,从而抒发了作家的人道主义理想。
金斯莱的女儿露伊丝说,这部“迅速而且轻快地写完的”书,“每一页都散发着海风的清香”。这一句话点出了金斯莱创作这部童话时的心境,也点出了这部童话的艺术特色: 笔调轻快、活泼、流畅,海风的清香阵阵扑入读者的心怀,让读者感受到海洋世界里那种醉人的诗韵。
· 韦苇 ·
汤姆变成了水孩子
(一次,汤姆随师傅到一个很阔气的庄园主家去扫烟囱。他对庄园里的许多东西感到新奇,忍不住东走西跑地看新鲜,不幸他被认为是一个小偷而遭到仆人们的追捕,于是他便毫无目的地跑出庄园,跑到了凡谷边。)
远有一英里,下去有千英尺。汤姆发现的就是这样,不过表面望望花园里那个拔草的穿红裙的妇人,好像扔一块石子就能打中她的脊背,甚至于扔过山谷打到对面的岩石。
谷底不过一块田那样宽,沿着谷的那一边流着一条小河。再过去,是灰色的巉岩、灰色的高原、灰色的石级、灰色的沼泽,一直伸到天边。
这是一片幽静、沉寂、富饶、幸福的地方; 望上去它只是地面上的一条又窄又深的石缝,非常深,而且非常偏僻,连那些坏妖精都简直找不到这里。这地方叫做凡谷。
汤姆就这样走下去。他先走下三百英尺的陡坡。坡上满生着石楠,夹着松散的褐色的砂砾,比锉刀还要粗糙; 所以当他跳跳蹦蹦沿坡下来时,他那可怜的脚跟可不是滋味。可是他仍旧觉得用一颗石子就能扔到花园里。
接着他又走下三百英尺的石灰岩,一个坡接一个坡,就像有人事先用尺量好,然后用凿子凿了出来的一样笔直。上面一棵石楠也没有了。
可是有一处小青草坡,上面铺满了各种美丽极顶的花草,有石蔷薇、虎耳草、茴香、薄荷,还有各色各样的香草。
后来他跳下一块两英尺高的石灰石。
这里又是一片花草。
后来又跳下一个一英尺高的石阶。
这里又是五十公尺的一片花草,可是却像屋顶一样陡,汤姆只好坐在地上滑下去。
随后又是一个石坡,有十英尺高。到这里他只好停了下来,沿着边上爬行,寻找石缝; 因为如果失足滚下去,他就会一直滚到那老妇人的花园里,把她吓昏。
后来,他找到一条阴暗的狭缝,里面长满了绿梗的羊齿草,就像是人家客厅里挂在花篮里的那种草。他就这样手脚都用上,从石缝里爬下去,如同爬下烟囱一样。随后又是一处草坡,又是一个石级,就这样下去。
他总算走到一处树木茂盛的地方,那里长着背面是银灰色的大叶子的白木树和山梣、山栎之类。树木下面望去全是巉岩、石缝和大片大片的羊齿草和芦草。从树木中间可以望见闪耀的河流,而且听见河水流过白石子时发出的声音。汤姆并不知道下面有三百英尺呢。
你朝下望也许会觉得头晕; 可是汤姆并不觉得。他本来是个勇敢的扫烟囱小孩,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崖上面时,他并不坐在地下哭叫爸爸(不过他也从来没有一个爸爸可以哭叫),而是说: “啊,这正合我的心意呢!”他虽然很疲倦,但仍旧走下去,爬过树桩和石头、芦草和巉岩、矮树和杂草,就好像他天生是个快快活活的小黑猴,长了四只手而不是两只手似的。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瞧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跟在他后面。
可是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高高地挂在沼地上的太阳已经把他烤干了;那多树的山岩上潮湿的热气,把他烤得更厉害。汗水从他手指尖和脚趾尖上淌出来,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他在一年中从没有这样干净过。可是不用说,他走过的地方却被他弄脏了,脏得很厉害。那座巉岩从此以后就留下一大块黑迹,从岩顶直到岩脚。而且从那时候起,凡谷的黑甲虫也比从前多得多,不用说,起因也是由于汤姆。
他总算走到底了。可是再一看时,还是没有到底。这在下山的人也是常有的事。在岩脚下是一大堆一大堆从上面落下来的石灰石,大大小小都有,小的有你的头大,大的有邮政马车那样大。石头中间的洞穴里长着芬芳的大羊齿草。汤姆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石头走完,就又走进太阳照着的地方。接着突然一下子,就像一般人那样,他觉得支撑不住了。
小家伙,你一生如果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度过,不管你怎样的强壮健康,你都得准备在一生中有几次支撑不住的时候。而且到了你支撑不住时,你会发现你的心情是非常颓丧的。我希望你碰到这样一天时,能有一个坚强的、忠实的、撑得住的朋友在你身边。因为如果没有的话,你就得像可怜的汤姆一样,唯一的办法是躺在原来的地方,等待机会。
他不能再走了。太阳非常热,可是他浑身打着冷战。他肚子里空空的,可是人觉得像要呕吐。在他和那所村舍之间,只隔开一片二百公尺的平坦草场,然而他走不过去。他能听见河水就在一块田地那边淙淙流淌,然而在他来说,就好像是在一百公尺以外一样了。
他倒在地上不动,引得黑甲虫爬到他的身上来,苍蝇也歇在他的鼻子上。如果不是那些蚊子苍蝇对他发了慈悲心,我就不知道他几时能够起来。可是那些蚊子在他耳朵里打雷打得非常响,那些苍蝇见到他手上脸上没有煤灰的地方就吮吸,这样终于使他苏醒过来。他于是歪歪倒倒走去,爬过一座矮墙,由一条小路走到村舍的门口。
原来是一座整洁精致的村舍,园子四周都是水松篱笆,修剪得很齐整。园子里面也种有水松,剪成孔雀、长喇叭、茶壶和各种怪模怪样的形状。从敞开的门内传来一片就像是青蛙的啯啯声,表明他们知道明天要大热特热。
汤姆慢慢走到门口,门上的铁线莲和蔷薇都长遍了; 他向门里窥望,心里有点儿害怕。
屋子里面坐着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婆婆,她坐在空壁炉旁边,壁炉里放了一盆香草。她穿着红裙子和一件凸纹的短衫,戴一顶干净的白帽子,上面遮了一条黑绦带,在下巴上系好。在她脚下,坐着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雄猫; 对面两条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衣服整洁、脸色红润、肥头胖脑的孩子,在那里学字母,唧唧呱呱地吵成一片。
好一座令人喜爱的村舍呀,地上铺的是发亮的清洁的石板,墙上挂了些古怪的旧画,一口古老的黑槲木碗橱,里面放满了雪白的白蜡酒杯和铜盘子,屋角有一架鹧鸪钟①。汤姆才一出现,那只鹧鸪立刻叫起来,并不是因为它看见汤姆害怕,而是现在刚巧是十一点钟了。
那些孩子看见汤姆又脏又黑的样子,全都吓坏了,女孩子哭起来,男孩子哈哈大笑,都很不礼貌地向他指指戳戳。可是汤姆太疲倦了,一点不以为意。
“你是谁?你要什么?”老婆婆叫道。“一个扫烟囱的! 走,走。我这里不许有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汤姆说,声音非常低。
“水?屋子后面多着呢,” 她说,声音很严厉。
“可是我去不了; 我又饿又渴,人都快死了。”说完这话,汤姆就倒在门口台阶上,头抵着柱子。
老婆婆戴着眼镜把汤姆看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 “他病倒了。孩子总是孩子,不管是不是一个扫烟囱的。”
“水啊!” 汤姆说。
“天啊!” 老婆婆说了这一声,就放下眼镜,起身走到汤姆面前。“你喝水不济事了。我给你牛奶喝。”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间里,拿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过来。
汤姆一口气就把牛奶喝光,然后抬起头望,精神复原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 老婆婆说。
“从那边沼地跑来的,” 汤姆说,朝天上指指。
“从哈特荷佛来的吗? 而且翻过庐斯威特岩下来的吗?你该不是在说谎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汤姆说,头又靠在柱子上。
“你怎么上得去呢?”
“我从哈特荷佛跑过来的。” 汤姆这时又疲倦又没有指望,简直没有心思编出一套话来,也来不及编,所以三言两语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她。
“老天保佑你! 那么你没有偷什么东西吗?”
“没有。”
“老天保佑你! 我可不敢担保。怎么,上帝因为这孩子是清白无罪的,所以给他指路! 离开爵爷府,走过哈特荷佛泽,又翻过庐斯威特岩! 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哪儿听说有这种事情呢? 你为什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面包不错呀,是我亲手做的。”
“我吃不下,” 汤姆说,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问:
“今天是星期日吗?”
“不是,为什么应当是星期日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敲得像星期日一样。”
“上帝保佑你! 这孩子病了。你跟我来,我找个地方给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微干净一点,我就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你放在我自己的床上了。不过你上这里来。”
可是汤姆打算站起来时,人又疲倦又发晕,只好由她扶起来,领着走。
她带他到屋外一所草棚里,扶他睡在一堆柔软芳香的干草和一条旧毯子上,叫他睡一觉休息休息。过了一个钟点,等放了学,她再过来看他。
这样她重又进屋子去了,满以为汤姆立刻就会沉沉睡去。
可是汤姆并没有睡觉。
他不但没有睡觉,而且翻来覆去,乱踢乱蹬,不成样子。他觉得浑身滚烫,渴望跑到河里去凉一下,后来他半醒半睡,梦见自己听见那个小白姑娘向他叫:“唷,你真脏呀,快去洗洗。”后来又听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说: “那些愿意清白的人,他们将得到清白。”后来他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非常响亮,而且就在他附近; 不管刚才老婆婆怎样说不是星期日,他肯定准是星期日。他要去做礼拜,看看教堂里面是什么景象。可怜的小家伙,他一生中从来就不曾进过教堂啊。可是他这样浑身的煤灰和肮脏,人家决不会放他进去的。他得先到河里洗洗。他大声跟自己说了又说: “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不过因为他是半醒半睡,说这话时自己并不知道。
忽然,他发现自己并不躺在草棚里的干草上,而是站在一片草场中间,面临着一条路,前面就是小河。他不禁自言自语:“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许多孩子生病时,常会在睡梦中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乱走。汤姆也是这样,两条腿就在睡梦中走到草场上去。可是他自己一点不觉得惊奇。他走到小河边上,在草地上躺下,望着下面清澈的石灰泉,泉底下清洁的石子一颗颗放着光彩。水里的小鳟鱼看见汤姆的一张黑脸,吓得四散逃走。汤姆把手浸在水里,觉得水非常清凉。他说: “我要变一条鱼。我要在水里游泳。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说完,他就急急忙忙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掉,有些衣服都被他扯破了,不过这些衣服已经又旧又烂,自然很容易就扯破了。这时他把两只痛的脚伸进水里,然后两条腿又伸进去。他入水愈深,他脑子里的教堂钟声就敲得愈响。
“啊!” 汤姆说,“我一定要赶快把自己洗干净。现在钟声敲得很响了,不久钟声就会停止,教堂的门就会关上,我就永远进不去了。”
汤姆错了,因为英国的教堂在做礼拜时始终开着,随便哪个都可以进去,不管是不是教徒。不过汤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不仅如此,许许多多别人家应当知道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啊。
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这时候她已经不是跟在他身子后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了。
原来那爱尔兰女人在汤姆来到小河边之前,自己已经走进又清又凉的河水里去。她的披巾随水漂去,绿水草漂来围着她的腰,白莲花漂来绕在她的头上,河里的仙女全从河底下跑上来,用胳膊抬着她到了水底下。原来她是这些仙女里面的仙后;而且可能也是另外许多仙女的仙后呢。
“你往哪里去?”
“我去弄平病人的枕头,把甜蜜的梦境低声地灌进他们的耳朵。我打开村舍的窗户,把闷人的空气放出去。我劝诱小孩子离开阴沟和滋长疟疾的臭池塘的边上。我拦阻女人走进酒店的门,并且挡住那些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我尽我的力量去帮助那些不肯帮助我的人。我做的还很不够,但是做来却很吃力。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个新来的小弟弟,一路照应着他到了这里。”
那些仙女听说要有个小弟弟来了,全都开心得笑起来。
“可是大家记着,不能让他看见你们,或者知道你们在这里。他现在还只是个野人,就像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一样。他得从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身上学到教训,因此你们都不能跟他玩,或者说话,或者让他瞧见你们;只能够保护他不受到伤害。”
这样一说,那些仙女都闷闷不乐起来,因为她们都不能跟这个新弟弟玩。不过她们一向都是很听话的。
仙后又顺着小河漂下去了;她去的地方也就是她来的地方。可是这一切,汤姆当然没有看见或者听见。因为他这时又热又渴,而且非常渴望使自己干净一下,所以赶忙一头钻进那清凉的河水里去。
他钻进水里没有两分钟,立刻就沉沉睡去,而且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样安静、这样畅快、这样舒服过。他梦见了这天早上走过的青草地、大榆树和那些睡着的牛。这以后他就什么都梦不见了。
他所以能够这样快活地睡去,理由很简单,然而人家始终弄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仙女把他收留下来罢了。
汤姆醒来时(他当然要醒来,因为孩子睡足之后,总是要醒来的),发现自己在河里游着,身体只有4英寸,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只有3.87902英寸长,而且在自己咽喉两边耳下腺的部分长了一对外鳍(我希望这些专门名词你都懂得),就像一条吸血水蛭的两只鳃一样。汤姆当作这是花边做的领子,直到他拉了觉得疼痛时才认定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碰。
事实上,那些仙女已经把他变成一个水孩子了。
汤姆从来没有那样干净过,快活过。你知道那些仙女,在急流里把他洗得非常干净,不但把他身上的肮脏洗掉了,连他的脏腑都给洗过了。这样,真正的汤姆就从里面洗了出来,并且游走了。他就像那些蜉蝣的幼虫一样,先用石头和丝做了一个茧,然后在茧上钻了一个洞,自己钻了出来,仰着面游到河边,在河边把自己的外壳挣裂,就变成蜉蝣,四只褐黄色的翅膀,长腿长角。现在汤姆安安稳稳脱掉了他满是煤灰的旧外壳,我们希望他要比蜉蝣聪明些儿。
汤姆在河里游着,颈上带着一个鱼鳃那样的花边领子,非常好看,像一条小黄鳝那样活泼,又像一条初生的鲑鱼那样干净。
(周煦良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