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歌舞
加布里也尔·科莱特 (远方 译)
××戏院在进行彩排,海报上预告这将是一场“轰动一时”的哑剧。长长的过道里散发着石膏和氨水的气味,乐队的最后部分描绘的是一道模糊不清的深渊,一些烦燥不安的亡灵在那里来去匆匆……。什么都没有进行,但一切也还没有结束,吸光而不反射的布景是过于阴暗了点,发着光晕的聚光灯并没有调节好,而乡村气息的窗子,被棕色的葡萄围绕着,葡萄优美地开放着,不肯凋谢……
哑剧演员W是过于疲劳了,他在演他的茶花女,为了遏止一声沙哑的咳嗽,他把手放在胃部,他咳得使人害怕,他咳得就象要死过去似的,牙床象戏剧家那样一阵阵收紧! ……而这位小情人①,他心情紊乱,被人化装成一个酒鬼,红鼻子,苍白的耳朵,就是因为这,哑剧演员才用垂死地声音称自己为什么“烟斗、鞋匠”,甚至还叫成“凡士林”。什么都没有进行,什么都不会进行的!
老板就在那里,站在舞台上,合伙的胖股东也在场,这一位只是在排练花钱极多的节目时才会大驾光临的。作曲家——一个身高而软绵绵的家伙,他的神气好象全身都没有骨头似的——本来已不存什么希望,后来却在一扇门的背后发现了一架排练用的蹩脚乐器,这架精疲力竭、缺乏鼬鼠般流畅音色的钢琴,触及人的耳膜时,就象他所说的,还有点德彪西的风格……“我的长发从塔楼一直垂下去了……②至于乐队里的音乐家,肯定无疑,他们要在法国致力于改善马的品种,所以从低音提琴到笛子,齐声合奏着《骑马师》这一曲调。
“洛盖特太太呢?”神经质的老板大叫起来,“大家经常见不到她!”
“她的衣服还没有做好。”哑剧演员W吐着一口气说。
在前台,老板跳起来狂叫了,牙床紧咬,高踞在乐队之上。
“什么?你说什么?她的衣服还没做好?一件能产生戏剧性效果的衣服,正当大家要度过今天这个晚上的时候!这是些环环相扣的手法,这,我的小子……”
哑剧演员W的无力的姿势,也许正是向生活告别的姿势,他感冒得那么厉害! ……突然,这个垂死的人跳将起来,好象一个打回力球的球员,而且恢复了一种教堂执事的声音,他拉直嗓门唱起来:
“N·德迪! ……别动这个,这是我的醋栗汁刀!”
用一双护士的手,他抚摸并试试他的藏有机关的刀,一种精致的次要道具,它能放出一滴滴红色的果汁来……
“啊! 洛盖特太太终于来了!”
大家奔向前去,朝着主要的演员发出一声赞叹声,松了一口气。肥胖的合伙人正了一下他的单片眼镜。洛盖特太太,她很冷,连手肘都在哆嗦,她紧缩双肩,在她的那件也许是门的内哥罗式的衣服下面,当然,这是件克罗地亚的服装,肯定也是摩尔多瓦的,在她的整个风度里有着一种达尔马提亚的色彩……她饿了,她刚刚在朗多夫站着度过了四个小时,她很厌烦地打着呵欠……
“大家来瞧瞧这件有名的衣衫吧!”
是很令人扫兴的。“太简单了!”老板在喃喃自语。“有点阴沉!”胖合伙者认为就这样算了。乐曲的作者,暂时忘了《佩列阿斯》,象波浪一样走近来了,他显得全身没有骨头,粘糊糊地说:“这很可笑,我没见过这样的衣衫……我自己,我倒喜欢一种绿中带金的东西,而且还得有一堆垂着的玩意儿,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总而言之,就是这样!”
但是哑剧演员W……却非常高兴,他宣称这种玫瑰红最好是枯叶,以及他走私犯旧衣的灰色相配。洛盖特太太,眼睛瞧着别处,什么也不回答,一心只是希望,以她灵魂的全部力量希望能得到一块火腿三明治,或者两块或者三块,再带点芥末。
一阵焦虑不安的寂静。
“最后,”老板叹口气说,“该知道知道最后的效果了……来啊,W……演你剥去她衣裙的那一段吧……”
这个支气管病患者,这个得肺炎的人,通过他脸上的某种表情,一下就变成了一个粗鲁的山里人,他高举匕首,扑向洛盖特太太,饥饿的洛盖特太太突然变成一头被追捕的小母兽,她喘着气,爪子也伸出来了……他们进行了短暂的搏斗,衣裙自领到脚全部撕裂,洛盖特太太身体半露,倒在地上,脖子向着刀……
“喂!……你们停下来,孩子们!效果相当好,只不过,等一等……”
男人们靠近了主要的扮演者,一阵研究性的沉寂。她比一头待售的小母马更无动于衷,让大家的目光在她裸露的肩上、破裂的长裙里露出的大腿上转来转去……
老板寻找着,双唇啧啧有声,一面嘟囔着:
“很明显,很明显……这不够……这还不够……裸露得还很不够,在这方面!”
无动于衷的小母马就象被牛虻螫了一口似的,抖得更厉害了。
“不够裸露!那您要的是什么呢?”
“嗨,我要的是……我不清楚,我。效果是好的,但是还不够显著,袒露的还不够多,我坚持这么说!瞧!喉头这块细布……这不合适,这很可笑,耸肩缩颈的……我需要的是……”
灵感来了,老板后退了三步,他伸直了胳膊,而且,象飞行员离开地面似的;
“要露出一个奶头来!”他大嚷着。
同样的环境。在排练低级的歌舞,一场和所有低级歌舞同样的歌舞。从一点到七点是全体寄宿者必须留在这里的时间,这些可怜的人花花绿绿的话多得不得了而且打扮得有点过分。他们都得带着咄咄逼人的大帽子,穿着微带蓝色的小小羊皮靴、紧身的女式上衣,围着被称作“够暖和的”有着皮领的围脖。
男人很少。最富裕的那几个周身发出商店里那种豪华的气息,那些最不走运的人的身分介于管理赛马房的男孩和摔交运动员之间。还有几个属于过时的拙劣的小歌剧画家阶层,他们有很多头发而衬衣很少,但却有着怎样的领巾啊!
所有的人,在从寒冷的街上进入戏院的过道时,同样都松了一口气,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因为暖气设备散发出一种不卫生而令人满意的热气……在舞台上,排练用的低劣乐器已开始演奏,为了练舞,一把小提琴尖声尖气的音色已经加强。十三个英国舞女在乱奔乱跑,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热狂。她们跳着舞,在半夜的排练里,就象她们在彩排之夜的排练一样,既不更坏,也不更好。她们向空空的乐队所在地露出孩子气的微笑,在首次上演之夜,她们以即挑逗又诚实的眼睛抚慰着舞台两侧的包厢……一种战斗的意识鼓舞着她们那脆弱而硬直的躯体,一直到跳过了布景架,这才又重新变成一些瘦弱而又快乐的孩子,吃着三明治和薄荷糖……
在戏院过道里的是哑剧女演员,每个月三个路易使她们聚在一起,产生友谊,这些人每次在低级歌舞的演出过程中要换六到八次衣服,她们围着一张酒吧间的独脚圆桌,聊天时有着别人吃东西时的那种狂热性,极为贪馋,另外有好几个人在做针线活,补一些小孩的旧衣衫……
其中有一个以她的两性人的苗条身材而吸引人。她在短发上戴一顶男人的毡帽,有着一种相当俏皮的风度。她双腿交叉,缩在窄裙下,吸着烟,并用一种莫班小姐傲慢而严肃的眼光看着她四周的一切。一会儿过后,烟吸完了,她就编织起来,双肩低垂,织一双孩子的毛线鞋……可怜的蒙马特尔的小莫班,她竖起了一面与自己适合的罪恶之旗,正如同别人选择一顶时兴的帽子一样。“你又想怎么样呢?我们没有脂粉钱,两顶帽子和两件剪裁入时的衣衫我就度过我的季节,再说有些男人就喜欢这一手……”
一个矮胖的长着塌鼻子的女人,眼睛发亮,矮而结实,用一种职业性的灵巧手艺在缝东西,一边还激烈地谈论着。“他们竟发展到强迫我们接受一场半夜十二点半的彩排,好象这很合适似的……我,我住在利翁德贝尔福,因为我的丈夫是个锁匠……这样,彩排在三点半结束,也许在四点,可以肯定的是返家时我非得爬着回去了,而且正是我丈夫五点半上班我得给他做汤的时候,这之后,两个孩子就该上学了……”这一位没有丝毫造反派的味道,此外,每种职业都有它使人烦恼的地方,不是吗!
在舞台两侧楼下的包厢里,有一群俏皮、饰有羽毛、穿皮里子和安哥拉呢衣服的女人,她们远离大家,聚在一起聊着。其中有未来的长舌妇和对当代问题表态的三段歌词的朗诵人,还有某位作者的小女友,还有胖合伙人的女朋友……她们每月挣的钱全都在三百到两千法郎之间,然而有人竟有两百路易的狐皮大衣,还有镶着珍珠的长项链……这些人是矜持的、庄重的、怀疑的。她们是不当演员的,啊! 决不! 她们不谈职业问题。人家说的是:“我,我对我的汽车非常厌倦……我,今年冬天我将不去蒙特卡洛,我特别怕赌!再说,在歌舞演出之后,我是特别喜欢待在自己家里休息一会儿的,晚上不出去!‘我的朋友’特别喜欢家庭生活……我们有个四岁的小女孩,这是个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心肝啊!”
这里,就象旁的地方一样,带来很多孩子,有婚生的也有不是婚生的。我听见说:“贝贝的小学老师……我的小雅克现在已是个大人了,我的亲爱的!”她们中的一个说时还添枝加叶,并谦虚地承认自己已生了四个男孩。这引来了喊叫声、饱含惊奇和羡慕之情的赞叹声……这位年轻的多产者,鲜艳得象个苹果,神气活现地象受宠的孩子那样努着嘴作为回答。
在她的对面,在所有爱讲坏话的人里有个最漂亮的姑娘,她用手指抚摸着她那沉重的发着虹光的珠链,她的瞳子呈蓝紫色,向空处凝视着,有着一种从没见过而且可以肯定说是付出过很大代价的目光。最后她终于喃喃自语了:“这使我想起两年来我还没有生过孩子呢……我必须在……十四个月里再生一个。”由于大家在她的周围哄笑,她平静地解释说:“是的,在十四个月里。这会使我得到很多好处,没有任何东西能象分娩那样使血液‘净化’了。这是一次全面的更新,这样会得到肤色,这之后! ……我的一些朋友以服泻药、吸毒、在脸上贴东西来过日子……我,我用生孩子来取代那一切,这对健康更加有利!”
在离开剧场过道时,脚会接触到伸在脏地板上的某样东西……再过去一点。会踩上了一只手,一只孩子的小爪子,手掌伸在空中……那些英国小姑娘在那里休息,成堆地席地而卧,其中有几个,坐着,背靠墙,其他的人膝盖横着,或者蜷得象枪上的击铁,睡着了。一只细瘦的手臂从手肘起露在外面,一头光亮的棕色鸡冠形头发出现在一个小巧贫血的耳朵之上……一场可怜然而是信心十足的睡眠,一些过度疲劳的小牲畜的天真而优美的休息……这会使人想起一窝被遗弃的小猫,相互挤在一起取暖的情景……
科莱特是法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在世时却是一位最孤独的作家。她从事文学生涯五十余年,作品多达四十余卷,然而她直到五十岁时才敢于用科莱特这个名字发表作品,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才誉满文坛。这是因为她的一生充满了坎坷的经历,而她对日常生活的敏锐观察和描写爱情的大胆笔调,也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才得到愈来愈多的读者的赞赏。
《杂耍歌舞》创作于1913年。科莱特的作品几乎都有自传性质。她于1893年和维里结婚,1906年离婚。为了谋生,她曾当了七年演员,在哑剧以及自己创作的戏剧中担任角色。既然是为生活所迫,她对舞台生涯便必然缺乏热情,只可能以冷静、客观的笔调去描绘;另一方面,由于写的是切身经历,所以虽然是以第三人称叙述,也使人感到真实可信。
科莱特作品的特色首先是简短,这是她长期写作连载小说的结果,因为她的长篇小说在当时也先要在报上连载发表。科莱特熟练地掌握了这一技巧,即赋予短篇小说以既是封闭的、又是动态的结构。《杂耍歌舞》仅短短数千字,只是描写戏院里的排练,似乎不会有十分重要的内容;然而作品中对许多细节的精确描绘,以及简短的对话,却创造了一种气氛,使读者犹如身临其境,除了倍感真实之外,还会因此产生丰富的想象。
当然,作品反映的首先是演员的悲惨遭遇。科莱特不是那种义愤填膺地呼吁正义的作家,她有时甚至自己都被卷进桃色事件或同性恋之类的丑闻,但是她以女性的细腻笔调对戏院的客观描绘,却起到了揭露和抨击社会的作用。她并未直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也没有介绍戏院的机构和背景情况,但是我们从哑剧演员W的疲劳和咳嗽中,从老板“跳起来狂叫”的神态中,从合伙者的“肥胖”和洛盖特太太的饥饿中,从女演员每月三个路易工资和包厢里女人两百路易的狐皮大衣的对比中,都不难想象演员们的地位是何等低下,生活是何等悲惨,而以剥削演员为生的老板和合伙人又是多么残酷和贪婪。此外,关于一个两性人的简略描绘以及“我的一些朋友以服泻药、吸毒、在脸上贴东西来过日子”之类的简短对话,也令人深感当时的道德风尚是何等堕落。
科莱特的文笔具有古典主义的风格,情节简洁、语言明快,被称之为“田园诗”。纪德认为她的作品犹如拉封丹的寓言,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人物的形象。科莱特并未对小说的语言和艺术作任何革新,但却使传统小说的创作方法更趋完美。正因为如此,科莱特才能在新小说风行一时的五十年代声誉不衰,赢得愈来愈多的读者的爱戴。
科莱特是唯一被杰出作家蒙泰朗誉为天才的作家。除了她的艺术才华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她继承了最纯粹的法国人道主义传统。《杂耍歌舞》中人物的一言一行,对戏院内外环境的看似随意、实际上极为精心的描绘,无不饱含着作者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对为了谋生疲于奔命的演员们的深切同情。她不象巴尔扎克或左拉那样有描绘历史变化的雄心,也不带任何意识形态的偏见,只是客观地记录她的所见所闻。然而由于她在观察事物对有独特的眼光,这一篇篇短小的见闻录便象一个个生动的镜头那样,组成了反映社会变化的广阔画面。《杂耍歌舞》的短短数千字,不是已经使我们对本世纪初的法国社会、对当时戏剧界的混乱有了深刻的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