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幽香
戴赫·劳伦斯 (主万 译)
一
那辆小火车头,第四号机车,拖着七辆装满货物的货车,从塞尔斯顿哐啷啷地摇摇晃晃驶来。它轰响着在转弯处出现,看来好象全速在驶行,可是呆在荆豆丛中被它惊走的那匹小马慢慢地跑了几步,就把它抛到了后面,荆豆丛在阴冷的下午仍然朦胧不清地摇曳着。一个女人沿铁路线朝“矮树林”走去,这时往后退进树篱,把提篮挎在身旁,注视着驶来的机车的踏板①。就在她陷入晃动的黑货车和树篱之间,很渺小地站在那儿时,那列敝车一节接一节缓慢、呆板地隆隆驶过。接下来,列车蜿蜒而去,驶向那片小灌木林,枯萎的橡树叶在那儿悄然无声地落下。同时,正在啄食铁轨旁边鲜红的蔷薇果的鸟儿,全慌忙窜进已经悄悄潜入树丛的暮色里去。在空旷的地方,机车喷起的黑烟沉了下去,在乱草丛中四散开。田野荒凉、落寞;一片长满芦苇的池塘自然形成一处很有奇趣的地方;在通向池塘前面的那块沼泽地上,家禽早已不到桤木林里去游逛,全都栖息在涂了柏油的家禽棚里了。矿坑坑口在池塘那面隐隐呈现出来,火焰在下午凝滞的光线里象血红的创伤那样舔着灰蒙蒙的四侧。再向前去,高耸着布林斯利煤矿的圆锥形烟囱和粗陋、乌黑的头架。两只转轮衬着天空飞快地旋转。卷扬机一阵阵短暂地啪啪响着。矿工们正在走出来。
机车拉响了汽笛,驶进煤矿旁边那片宽阔的铁路停车场,一排排敝车停留在那儿。
矿工们独自一人,一个跟着一个,或者三三五五,象幽灵似的走了过去,分散回家。由煤渣路向下走三步,有一所低矮的小屋座落在侧轨的肋形平面边沿。一棵藤蔓象骨头似的大葡萄藤牢牢地攀在那屋子上,仿佛要一把扯走那个瓦顶似的。几株寒冬的报春花生长在砖砌的小院子四周。再往前,那片长长的花园倾斜向下,延伸到一条长满矮树的溪流旁边。有一些生满细枝的苹果树、小李树,以及蔫不唧儿的卷心菜。在小径旁边,点缀着一些纷乱的粉红色菊花,宛如挂在矮树丛上的粉红碎布。一个女人从花园中央那个毛毡遮盖着的家禽栅里弯身走出来,把门关上,锁好,然后直起身子,把一些小羽毛从白围裙上掸去。
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神态高傲的女人,相貌漂亮,生着两道乌黑的眉毛。光滑的黑发整齐地分开。有一会儿工夫,她从容地站着,注视着沿铁路走过的矿工。随后,她转身朝着那道溪流,脸色平静、坚定,那张嘴紧紧抿着,露出幻想破灭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叫唤道:
“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嗓音清晰地说:
“你在哪儿?”
“在这儿!”一个孩子很不乐意的嗓音从矮树丛中传了出来。女人透过苍茫的暮色尽力张望。
“你在小溪边上吗?”她严厉地问。
孩子作为回答,从皮鞭般竖着的悬钩子新枝间钻了出来。他是一个矮小、结实的五岁男孩,静静地、倔强地站在那儿。
“噢!”母亲安下心来,说。“我还以为你在下边那道潮湿的溪水旁边哩——你总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孩子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来吧,来,回屋里去,”她更温和地说,“天快黑下来了。你外公的机车都已经开来啦!”
孩子带着怨气,一语不发,慢吞吞地朝前走来。他穿着裤子和背心,衣服的料子太厚太硬,不适合做这种尺寸的衣服。它们显然是用大人的衣服改短了的。
他们慢吞吞地朝屋子走去时,孩子扯着一簇簇高高低低的菊花,把花瓣大把大把地沿小路扔下。
“别这么做——看起来太邋遢啦,”他妈妈说。他停住了;妈妈突然神情可怜地折断了一枝有三、四朵蔫了的花儿的细枝,把花儿贴在自己脸上。等母子俩到了小院子里后,她的手游移起来;接着,她没有把花儿放开,反而把它别在自己的围裙带子上。母子俩站在门前三级台阶下,越过那片铁路停车场,望着纷纷回家的矿工们。轮床似的小火车一下子驶到眼前来。机车突然掠过这所房屋,在大门对面停住了。
火车司机是一个矮个子的男人,蓄着一圈花白胡须。他从女人上面高高的驾驶室里探出身来。
“你有一杯茶吗?”他兴致勃勃、精神抖擞地问。
这是她的父亲。她走进屋子,说她这就去沏,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我星期日没有来看你,”花白胡须、矮小身材的男人开口说。
“我也料到你不会来,”他女儿说。
火车司机楞了一下。接着,他重新摆出那副兴致勃勃、轻松愉快的态度说:
“啊,那么你也听说了?唔,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太快一点儿啦,”她回答。
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听到她的简短的责难,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带哄带骗而又冷静得怕人地说:
“嗐,一个男人怎么办呢?象个陌生人那样坐在自己的火炉旁边,这可不是一个我这岁数的男人所过的生活。再说,如果我打算再结婚的话,那么迟结还不如早结——这对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人没有答话,转身又走进屋子里。驾驶室里的男人十分执拗地站在那儿,直等到她端着一杯茶和一只盛有一片黄油面包的盘子又走回来。她走上那几级梯级,站在嘶嘶作响的机车踏板旁边。
“你用不着给我拿黄油面包来,”她父亲说。“我只要喝杯茶,”——他津津有味地一口口呷着——“真不错”。他喝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听说沃尔特又跟人家一块儿喝酒去啦。”
“他多会儿不去喝呢?”女人痛苦地说。
“我在‘纳尔逊爵爷’①那儿听人家讲,他在去之前就夸下海口,说这回的酒钱由他出:也就是说半英镑。”
“这是多会儿的事?”女人问。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这话不假。”
“很可能,”她痛苦地笑了一声。“他交给我二十三先令。”
“是呀,一个男人怎么花自己挣的钱都不会,成了一个胡闹的畜生,这可糟透啦!”花白络腮胡须的男人说。女人把脸避开。她父亲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把茶杯递给她。
“是呀,”他抹了抹嘴,叹息着说。“这就决定了一切,是这样——”
他把一只手放在控制杆上。那辆小机车紧张、呻吟起来;整列火车朝着过轨口隆隆驶去。女人又朝铁轨那面望了望。暮色渐渐地降落在铁路和货车之间的空地上:矿工们变成一群群阴暗、黝黑的人形,还在回家去。卷扬机急速地转动着,只短暂地歇上一会儿。伊丽莎白·贝茨望望那道沉闷的人流,随后就走进屋子去了。她丈夫没有回来。
厨房很小,洋溢着火光。火红的煤块发出熊熊的火光,一直堆到烟囱口。这间房里的全部生气似乎都在那个洁白、温暖的壁炉里,钢铁的炉围映照出红彤彤的火光。桌布已经铺好,准备吃茶点了,茶杯在暗处闪闪发光。厨房后部,楼梯最下几级伸进里面来的地方,坐着那个男孩儿,正用一柄小刀拚命在削一块白木①。他几乎隐藏在黑暗里。那时是四点半。他们等父亲一回来就好吃茶点了。母亲注视着儿子绷起脸在和那块木头进行无聊的拚搏,她从他的沉默与执拗中看出了自己的个性,还从孩子只顾自己、不关心其他一切这一点上看到了他父亲的为人。这时,她似乎尽想着她丈夫。他大概已经走过自己的家,溜过自己的家门口,让晚餐摆在这儿白白糟践掉,自己却去喝上一回酒才回来。她瞥了大钟一眼,然后拿起土豆到院子里去把水滗掉。溪流那面的花园和田野全都掩没在黑暗里。当她拿着平底锅直起身来,听凭滗出的水在身后的暮色中冒着热气时,她看到那条大路上的黄灯全已经点亮了。大路越过铁轨间的空地和那片田野,延伸到远远的那座小山上。
这时,她又看着匆匆回家的工人们,现在人越来越少了。
在屋子里,炉火正在逐渐减弱;房里变成了暗红色。女人把平底锅放在炉旁的铁架上,把一块调制好的布丁搁在烘箱口附近。接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在这时,轻快的脚步声令人高兴地来到了门口。有人用手握住门闩,停留了一下,随后一个小女孩儿走了进来,把户外穿的衣服脱掉,摘下帽子时还把一大簇刚从金黄长成栗色的鬈发带下来,披到了她的眼睛上。
母亲责备她放学回来晚了,又说在阴暗的冬天她将不得不把她留在家中。
“嗨,妈,这会儿其实一点儿也不黑。路灯还没点上哩。爹也还没有回家来。”
“是呀,他还没有回来。不过已经四点三刻啦!你曾见到点儿他的影子吗?”
这孩子变得严肃起来,用沉思的大蓝眼睛望着母亲。
“没有,妈,我没有看见他。怎么?他由这儿走过去,上老布林斯利那儿去了吗?他没有,妈,因为我并没有看见他。”
“这一点他会留神的,”母亲怨恨地说,“他会注意着不给你瞧见。不过他管保是坐在‘威尔士亲王’①那儿。要不他不会这么晚不回来的。”
女孩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母亲。
“我们吃茶点吧,妈,好吗?”她说。
母亲把约翰叫唤到餐桌旁来。她又一次把门拉开,朝着外面黑沉沉的铁路线那面望去。四下里一片荒凉,她听不见卷扬机的声音。
“也许,”她自言自语,“他留下把开采的活儿干掉点儿。”
他们坐下吃茶点。约翰坐在餐桌靠近门口那头,几乎消失在黑暗里。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别人的脸。女孩儿蜷着身体靠紧炉围,把一片很厚的面包在火面前缓缓地移动着。男孩儿坐在那儿望着她,他的脸在昏暗中成了一个模糊的斑痕。女孩儿在熊熊的火光中似乎改变了形象。
“在火光下看,一切的确很美,”那孩子说。
“是吗?”她母亲说。“为什么?”
“火光那么红彤彤的,而且满是些小窟窿——感觉也很舒服,简直可以闻到它啦。”
“马上就得加煤啦,”母亲回答;“到那时,要是你爹回来,他就会埋怨说,人家一身汗水从矿井下面回家来,总是连个火也没有。——小酒店里总是暖暖和和的。”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后来那个男孩儿抱怨道:“快点儿,好安妮。”
“唔,我在烤着!我没法让火烤得快一些,对不对?”
“她晃动个不停,好烤得慢些,”男孩儿嘀咕说。
“别这样瞎想,孩子,”母亲回答。
不一会儿,黑暗的房间里只听见嘎吱嘎吱咬烤脆的面包的声音。母亲吃得很少。她坚定地喝着茶,坐在那儿沉思。等她站起身时,胸中的怒火从严肃、挺直的头部可以明白地看了出来。她望着炉围里面的布丁,突然发作道:
“一个男人连回家吃饭都不能做到,这真是一件丢脸的丑事!要是炉火烧得只剩一堆煤灰,我也瞧不出我干吗要在意。走过自己的家门口,到一家小酒店去;我倒预备好他的晚饭,坐在这儿等他——”
她走出去。在她把煤一块块丢在红火上时,墙壁上渐渐黑暗下去,到最后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
“我瞧不见啦,”隐没在黑暗中的约翰抱怨说。母亲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总知道怎样把吃的送进嘴去,”她说,一面把簸箕放到门外。等她象一个幽灵又回到火炉旁边时,那个男孩儿很不高兴地又抱怨了一遍:
“我瞧不见。”
“我的天!”母亲烦躁地嚷起来,“你跟你爹一样糟;就算黑一点儿又怎么样!”
虽然如此,她还是从壁炉架上的一束纸捻中取出一枚来,动手去点亮房间中央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那盏灯。在她伸手去点时,她的身体显示出她因为怀孕腰身正在粗起来。
“噢,妈——!”女孩儿喊了一声。
“什么事?”女人说,她正预备把玻璃灯罩罩在火焰上,这时候一下停住了。铜制的反光器把她的脸很俏丽地映射出来,她站在那儿,举着胳膊,回脸望着她的女儿。
“您的围裙上有一朵花!”孩子说,她对这件异常的事情感到有点儿欣喜。
“嗐!”女人喊了一声,放下心来。“人家会以为是屋子着火啦。”她把玻璃灯罩重新放好,又等了一会儿才把灯心捻高起来。这时,只看见一个暗淡的影子在地面上模糊不清地移动。
“让我闻闻!”那孩子仍旧十分欣喜地说,一面走上前去,把脸贴在母亲的腰上。
“走开,真傻!”母亲说,同时把灯捻亮起来。灯光照出了他们心神不定的神情,因此女人觉得简直不能容忍了。安妮仍旧弯身对着她的腰。母亲烦躁地从腰带上取下了那枝花。
“啊,妈——别把花儿取出来!”安妮一边喊着,一边握住母亲的手,想把那截小树枝重新插进去。
“真胡闹!”母亲把脸避开说。孩子把那枝蔫了的菊花放到唇边,嘟哝说:
“这些花闻起来多香呀!”
母亲短促地笑了一声。
“不,”她说,“我不觉得香。我和他结婚的时候,菊花正开着;你生下来的时候,菊花也开着;他们第一次把他送回家来,他喝得烂醉的时候,钮扣眼里也是别着一朵褐色的菊花。”
她望望孩子们。他们的眼睛和张开的小嘴全流露出纳闷的神情。母亲坐在那儿,默默无语地摇晃了一会儿。接着,她望望大钟。
“五点四十分啦!”她用一种微含沉痛而漫不经意的腔调继续说道:“哼,在人家把他送回来之前,他不会回来了。他会一直逗留在那儿!可是他也不必带着一身矿坑里的泥灰上这儿来打滚,因为我决不给他洗。他可以躺在地上——嗳,我多么傻,多么傻啊!’我上这儿来,上这个肮脏的老鼠洞里来,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好让他由自己的家门口溜过去。上星期两次——现在又来啦——”
她管住自己,没再说下去,一面站起身来收拾餐桌。
接下去有一个多小时,孩子们一直在玩游戏,他们约束住自己,专心致志,充满了想象力,两人全害怕母亲发怒,又担心父亲这时候回家来。贝茨太太坐在摇椅上,用厚实的奶油色法兰绒做一件“背心”,在她把灰色的边扯下时,它发出一种迟钝、破损的声音。她十分出力地缝制着,一面听着孩子们玩耍,她发火也发得厌烦了,暂时变得心平气和:她不时睁大眼睛,从容地注视着,耳朵也留神细听。有时候,这位母亲提心吊胆,火气都吓跑了,她停下缝纫,倾听着户外沿枕木砰砰走来的脚步声。她总骤然抬起头来,想要吩咐孩子们“不要作声”,但是又及时恢复镇静,脚步声走过了大门,孩子们并没有从他们玩耍的天地中被撵出去。
不过,最后安妮叹息了一声,不玩了。她瞥了自己用拖鞋搭的货车一眼,对这游戏感到厌恶。她忧郁地转脸望着母亲。
“妈!”——可是她又说不下去了。
约翰象一只青蛙似的从沙发下面爬出来。他母亲抬起脸来瞥了一眼。
“这可真不错,”她说,“瞧瞧你这两只衬衫袖子!”
男孩儿伸出两只胳膊来仔细察看,什么话也没有说。接下来,有人在铁路线那头用嘶哑的嗓音叫唤;房间里的人顿时凝神静听,直到两个人谈着从外面走了过去。
“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母亲说。
“爹还没有回来,”安妮忧郁地哭声哭气说。但是她母亲却充满了勇气。
“没关系。到他想回来的时候,人家会送他来的——醉得象死人一样。”她并不打算吵闹。“他可以睡在地上,直等到他自己醒过来。我知道,这样大醉一场之后,他明儿是不会去干活儿的!”
孩子们用一块绒布把脸和手揩干净。他们全很安静。等他们穿上睡衣之后,他们作了祈祷,男孩儿咕咕哝哝。母亲低眼望着他们,望着女孩儿颈背上那一大束缠结的柔软蓬松的栗色鬈发,望着男孩儿那一头黑发的小脑袋,心头不禁燃烧着对他们父亲的愤怒,因为他使他们三人全这么闷闷不乐。孩子们为了求得安慰,把脸伏在她的裙子里。
等贝茨太太走下楼来时,房间里显得异样地空落落,只有一种紧张期待的气氛。她拿起活计,埋头缝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她的怒气里又带有几分忧虑。
二
大钟打响了八点。她兀地一下站起身,把活计扔在坐椅上。她走到楼梯脚下那扇门那儿去,拉开门静听。接着,她走到外面,把门锁上。
有个什么在院子里打斗。她吃了一惊,虽然她知道,这只是这地方十分猖獗的老鼠。那天晚上天色很黑。在那一大片停着庞大的敞篷货车的铁路停车场上,一丝灯光也没有,只有在后面远处,她可以看见矿坑顶上有几盏黄灯,以及井口出车台象着火似的把红光抹在夜空中。她顺着铁轨边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去,然后越过了会聚在一起的铁路线,来到了那道白色大门旁边的阶梯前,由那儿走到大道上。这时候,原来推动她向前走的忧虑心情又宽舒了点儿。人们正在朝新布林斯利走去;她看见了房子里的灯光;二十码前面就是“威尔士亲王”的宽大的窗子,温暖、明亮,闹哄哄的人声清晰可闻。她多么傻,竟然想象他遭到了什么事故!他只不过是在“威尔士亲王”那儿喝酒。她犹豫起来。她还从来没有去叫过他;她也决不会去。于是她便继续朝空荡荡地座落在大路上的那一长排零乱的房屋走去。她走进住宅之间的一条通道。
“里格利先生吗?——不错!你要找他吗?不,他这会儿不在家。”
那个瘦削的女人从黑暗的洗碗槽上探出身子,盯视着另一个女人,一道暗淡的光线,从厨房的百叶窗里透出来,照到另一个女人的脸上。
“是贝茨太太吗?”她问,口气里带有尊敬的意味。
“是的。我不知道你们先生回家来没有。我们的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噢,杰克已经回家来过,吃了晚饭,又出去啦。他只是在睡觉前出去散上半小时步。你到‘威尔士亲王’那儿去瞧过吗?”
“没有——”
“是呀,你不愿——!那地方不太好。”另一个女人十分宽厚。她们之间很尴尬地寂静了片刻。“杰克并没有说过什么关于——关于你们先生的话,”她说。
“是吗!——我料想他是呆在那儿走不了啦!”
伊丽莎白·贝茨沉痛地、有点儿轻率地这么说。她知道院子那面的那个女人正站在门口静听,可是她并不在乎。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里格利太太说:
“待会儿!我这就去问问杰克,他知道不知道什么情况。”
“噢,不必啦——我不愿意给——!”
“不,我这就去,只是请你进屋里来照料着,别让孩子们下楼来,闹出什么失火事故。”
伊丽莎白·贝茨嘴里低声反对着,走进屋子去。另一个女人为房间里的纷乱情况表示歉意。
她的确需要为厨房里的情况向人家表示歉意。长沙发和地面上放着小上衣、小裤子和孩子们的内衣;四处还乱扔了许多玩具。在那块黑漆桌布上,有一块块面包和蛋糕、面包皮、牛奶和一壶凉茶。
“没关系,我们那儿也一样乱,”伊丽莎白·贝茨说,两眼望着那个女人,没有望着房间。里格利太太用一条大围巾包着头,匆匆走了出去,同时说:
“我马上就回来。”
另一个女人坐下,有点儿不以为然地注视着房间里那一大片不整洁的情景。接下来,她开始去数散放在地上的各种尺码的鞋子。一总有十二只。她叹息了一声,暗自说: “这也难怪!”——一面瞥视着那个混乱场面。院子里传来两双脚擦鞋的声音;里格利夫妇进来了。伊丽莎白·贝茨连忙站起身。里格利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骨骼很大。他的头看上去特别显得尽是骨头。在一面太阳穴那儿,横着有一道青痕,是有一次在矿坑里负伤之后留下的,煤屑仍然留在伤痕里,所以象刺的花纹那样发青。
“他还没有回家吗?”这个男人没来什么寒暄问候,就这么问,不过话音里却含有尊敬和同情的意味。“我说不上来他在哪儿——他并不在那儿!”他把头一摆,表示他指的是“威尔士亲王”。
“他也许上‘水松’①去啦,”里格利太太说。
又停顿了一会儿。里格利显然想把一件事从心上排开。
“我撇下他完成一件活儿,”他开口说。“所有的人走了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们也走啦。我当时叫唤说,‘你也走吗,沃尔特?’他说,‘你们先走吧。我再留一会儿,’所以我们就到了坑底,我和鲍尔斯;我们心想他马上就会跟着来,乘下一班罐笼上来——”
他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在为人家指控他抛下同伴的罪名答辩似的。伊丽莎白·贝茨这时候又认定是发生了什么灾难,连忙安慰他道:
“我料想他是上‘水松’去了,就象你说的那样。这并不是第一回。以前,我急得发烧。人家抬着他,他就会回家来啦。”
“啊,这样不是太不好啦!”另一个女人叹息说。
“我这就到迪克家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儿,”男人提议,他既怕显得惊慌,又怕冒昧失礼。
“哦,我可不能这样来麻烦你,”伊丽莎白·贝茨着力地说,不过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一提议。
在他们趔趔趄趄走上通道时,伊丽莎白·贝茨听见里格利的妻子奔过院子,把她邻居的门打开。她听到这声音,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从心房里流走了。
“当心!”里格利叫她留神。“我说过多少次,要把这条通道里的凹槽填平,有人会把腿跌折的。”
她定住了神,跟着这个矿工迅速地走去。
“我很不乐意撇下孩子们睡在床上;屋子里又没有一个大人,”她说。
“是呀,那是不太好!”他殷勤有礼地回答。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那所小屋的大门口①。
“好,我不会去多久的。你这会儿不要急,他没问题的,”那个同行矿工说。
“非常谢谢你,里格利先生,”她回答。
“甭客气!”他结结巴巴地说,一面从她身旁走开。“我不会去多久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丽莎白·贝茨摘下帽子,取下围巾,把炉边的地毯卷起来。等她把这件活儿办完之后,她就坐下。那时候是九点过几分。矿坑那儿卷扬机的急促嚓嚓声和绳索放下时制动闸的刺耳呼呼声,全使她心头感到惊吓。她又觉得血液令人痛苦地一下子流光。她一手按着胁部,大声说,“天哪!——这只不过是九点钟的防护员②下矿坑去。”她这么责备自己。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倾听。这样过了半小时,她疲惫不堪。
“我自己这样激动,为了什么呢?”她可怜巴巴地对自己说,“我这样只会伤害到自己。”
她又取出缝纫的活计来。
九点三刻,外面传来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她留神看着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年长的女人,戴着一顶黑帽子,围着一条黑羊毛围巾——原来是他的母亲。她大约有六十岁,面色苍白,一双蓝眼睛,满脸皱纹,还带有一副悲恸的神情。她把门关上,很烦恼地转过身来对着她的儿媳妇。
“嗳,利齐①,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她喊着说。
伊丽莎白急骤地退缩了一下。
“什么事,妈?”她问。
年长的女人在沙发上坐下。
“我不知道,孩子,我没法告诉你!”——她迟缓地摇摇头。伊丽莎白坐在那儿注视着她,又焦急又烦恼。
“我不知道,”这位老祖母回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烦恼简直就没有完,简直就没有完。我所经历的这种种事情,我想这肯定够受啦——!”她哭泣着,也没有去擦眼睛,泪水就这么淌了下来。
“可是,妈,”伊丽莎白打断她的话说。“您这话什么意思?出了什么事?”
老祖母迟缓地擦了擦眼睛。伊丽莎白直截了当的询问,倒使她泉涌般的泪水一下止住了。她迟缓地擦擦眼睛。
“可怜的孩子!嗳,你这可怜的人儿!”她呜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瞧你眼下这样——是出了一件事,真个的,是出了一件事!”
伊丽莎白等待着。
“他死了吗?”她问。听到这话,她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尽管她对这句极其过分的问话感到羞愧,脸微微有点儿发热。她的话使老太太十分惊慌,几乎使她清醒过来。
“别这么说,伊丽莎白! 我们希望还不至于糟到那地步;不,愿主别让我们遭到那件事,伊丽莎白。我刚坐下,准备在临睡前喝一杯酒,杰克·里格利就来啦。他说,‘您恐怕得沿铁路线走上一趟,贝茨太太。沃尔特出了事故啦。也许,您得先去陪着她,等我们把他送回家去。’我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走啦。我就戴上帽子,直接来了,利齐。我心里念叨着,‘哎,那个可怜的好孩子,要是有谁去,猛孤丁一下告诉她,那真不知她会怎样。’你决不要让这件事把你的心搅乱,利齐——要不然,你知道会出什么事的。已经有多久啦①,六个月——还是五个月呢,利齐?哎!”——老女人摇摇头——“时间过得真快,过得真快! 哎!”
伊丽莎白的心里忙着在想别的事。如果他遇难了——她靠了那一小笔抚恤金和自己所能挣到的一点儿钱,能凑合着过吗?——她快速地计算了一下。如果他受了伤——他们不会送他到医院去的——照护他会使人很疲劳! ——不过她也许倒能使他摆脱掉喝酒和种种讨厌的坏习惯。她能办到的——在他养伤的时候。想到那副情景,泪水自动地来到了她的眼睛里。但是她怎么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她转过去考虑起孩子们来。不论怎么说,他们是绝对少不了她的。他们是她的责任。
“哎!”老女人又说了一遍,“从他第一次把他的工钱带回家来给我,那似乎不过是一、两星期之前的事。哎——他是个好孩子,伊丽莎白,按他的为人来看,他是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一个惹麻烦的人,我真不知道。他在家的时候是个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只不过血气旺盛。可是,毫无疑问,他变成一个惹麻烦的人,他是这样!我希望主会宽恕他,让他改过自新。我希望是这样,希望是这样。你跟着他碰上过不少麻烦,伊丽莎白,真碰上过不少麻烦。不过他早先跟着我的时候倒是个快活有趣的小伙子,是这样,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向你说。我不知道怎么会……”
老女人继续大声自言自语,发出一种单调的、恼人的声音。同时,伊丽莎白聚精会神地想着。有一回,当她听见卷扬机快速地嚓嚓作响,制动闸尖叫一声乱转起来时,她吓得一怔。随后,她听见引擎动得较慢,制动闸没有声音了。老女人并没有在意。伊丽莎白紧张不安地等候着。婆婆继续说了下去,中间常常沉默上一会儿。
“但是,他不是你的儿子,利齐,这就不一样了。不管他怎样,我总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渐渐知道怎样去理解他,原谅他。你也不得不原谅他们——”
已经十点半了。老女人在说:“可是,从头到尾都是麻烦。不管你年纪多大,都要碰上麻烦,不管你年纪多大,都要碰上这个——”这时候,大门砰地一响朝内打开,门阶上有几个沉重的脚步声。
“我去,利齐,让我去,”老女人站起身喊着说。然而,伊丽莎白已经到了门口。原来是一个穿矿工工装的男人。
“他们这就把他送来,太太,”他说。伊丽莎白的心好象停了片刻。接着,它又激烈地跳动起来,几乎使她透不过气。
“他活——他伤势重吗?”她问。
那个人把脸避开,望着黑暗:
“大夫说,他已经不在了几小时啦。他在矿灯房里检查了一下他。”
老女人站在伊丽莎白的身后,听到这话,瘫坐到一张椅子上,交叉起两手,哭喊道:“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别大声!”伊丽莎白说,她的脸急剧地抽搐了一下,皱了起来。“轻一点儿,妈,别把孩子们惊醒。我随便怎样也不愿意让他们下楼来!”
老女人晃动着身体,低声鸣咽。那个男人正打算抽身离开。伊丽莎白朝前走了一步。
“是怎么回事?”她问。
“唔,我也说不大准,”那个人回答,显得十分局促。“他在干一件活儿; 同事们全都走啦;顶上有一大片岩石塌下来。”
“把他压死了吗?”这个寡妇打了一阵寒颤,大声问。
“不是,”那个人说,“它落在他的背后。他呆在开采面下面,塌下来的岩石并没有碰到他,只是把他困在里面啦。他似乎是给闷死的。”
伊丽莎白吓得退缩。她听见身后的老女人哭喊道:
“什么?——他说是怎么搞的?”
那个人把声音提高了点儿说:“他是给闷死的!”
接下去,老女人大声恸哭。这倒使伊丽莎白松了一口气。
“哦,妈,”她说,同时把一只手放在老女人的身上,“别惊醒孩子们,别惊醒孩子们。”
她不自觉地啜泣着;老母亲边晃动身子,边鸣咽。伊丽莎白想起,他们就要把他送回家来了,她一定得准备好。“让他们把他放在起居室里,”她对自己说,有一刹那脸色苍白,惶惑地站在那儿。
随后,她点亮了一支蜡烛,走进那间小房间去。空气又寒冷又潮湿,但是她无法生火,因为房里没有壁炉。她放下蜡烛,四下看看。烛光在玻璃枝形灯架上,在两只插有一些淡红色菊花的花瓶上,以及在深色的桃花心木家具上闪闪烁烁。房间里有一种寒森森的、死一般的菊花幽香。伊丽莎白站在那儿,望着那些菊花。她转过脸,估计了一下长沙发和碗碟橱之间的地上够不够陈放他。她把椅子推开。那地方足够放下他,还可以绕着他走过去。接着,她取来了那块旧的红桌布和另外一块旧布,把它们在地上铺开,省得用她那一小块地毯。她离开起居室,打了一阵寒颤。然后,她从五斗橱里取出一件干净衬衫,放在火前面烘烘。这时候,她的婆婆正坐在椅子上,晃动着身子鸣咽。
“您得让开,妈,”伊丽莎白说。“他们这就要把他抬进来。用摇槽①抬来。”
老母亲呆板地站起身,到炉火旁边坐下,继续悲泣。伊丽莎白走到食品室去再取一支蜡烛。那儿,她在那间没有天花板的小披屋里听见他们来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食品室门口,静听。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屋那头,趔趔趄趄地走下那三级石阶,拖沓的脚步声一片杂乱,还有嘟嘟哝哝的人声。老女人沉默下去。人们到了院子里。
这时,伊丽莎白听见矿坑管理人马修斯说:“你先进去,吉姆。留神!”
门打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房来,两手抬着一只担架的一头。在担架上面,她们可以看见死者的矿工钉靴。两个搬运的人站住了。抬着头的那人在门楣前面弯下身子。
“你要把他放在哪儿?”管理人问,他是一个身材矮小、蓄着白胡须的人。
伊丽莎白打起精神,从食品室拿着没有点亮的蜡烛走了过来。
“放在起居室里,”她说。
“放到那儿去,吉姆!”管理人指点着说。搬运的人退出去,绕进了那间小房。他们在两个门洞中间笨手笨脚地转动时,遮着尸体的那件上衣滑落下去,女人们于是看见了她们的亲人。他光着上身躺在担架上,为了干活儿而脱去了衣服。老女人用惊恐的低声鸣咽起来。
“把担架放在边上,“管理人粗声粗气地喊着,“把他放在那两块布上。现在,留神,留神!你们现在得当心——!”
有一个人碰翻了一瓶菊花,尴尬地睁大眼睛望望,然后他们把担架放下。伊丽莎白没有去望她的丈夫。她等可以挤进那间房之后,立刻走去把打破的花瓶和菊花拾了起来。
“等一会儿!”她说。
那三个人静静地等候着;她用抹布把水擦去。
“哎呀,真个的,出了什么样的事,出了什么样的事!”管理人说,一面苦恼而窘困地抹着前额。“我一生中从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从没有! 他并没有必要留下。我一生中从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恰巧落到了他的身后,把他困在里面。连四英尺都不到,没有四英尺的空隙——然而又简直没有打伤他。”
他低下头望望死人。死人脸朝下躺着,赤裸着上身,浑身都沾满了煤屑。
“大夫说,‘是窒息死的。’这真是我碰上的最可怕的事情啦。就仿佛是存心干下的。恰好落在他的身后,把他困在里面,象个捕鼠笼。”——他把手猛地朝下一挥。
站在一旁的矿工也把头绝望地一扭,表示出了他们的意见。
这件可怕的事使他们大家全毛发悚然。
接下来,他们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在楼上尖声叫道:“妈,妈——是谁呀?妈,是什么人?”
伊丽莎白慌忙走到楼梯脚下,把房门打开。
“快睡觉去!”她严厉地吩咐着。“你瞎嚷嚷什么?马上睡觉去——没有什么事——”
接着,她开始走上楼梯。他们可以听见她一步步踏在楼梯板上,踏进那间小卧房的灰泥地上。他们可以很清晰地听见她说:
“怎么回事?——你这傻孩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十分激动,带有一种不真实的温和腔调。
“我以为是有人来啦,”那孩子用可怜的声音说。“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们把他送回来啦。没有什么要大惊小怪的。现在,快睡觉去,象个好孩子那样。”
他们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到了卧房里,在他们等候着时,她走进去替孩子们把被子盖好。
“他喝醉了吗?”女孩儿怯生生地、乏力地问。
“没有!没有——他没有喝醉!他——他睡着了。”
“他在楼下睡着了吗?”
“是的——你快别作声。”
寂静了一会儿工夫。随后,男人们听见那个吃惊的孩子又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告诉你,你担心点儿什么呢?”
那声音就是祖母的鸣咽。她忘却了一切,坐在椅子里,边晃动身子,边鸣咽。管理人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请她“不要出声——不要出声!!”
老女人睁开眼睛望着他。这样打断她使她吃了一惊;她似乎感到有点儿诧异。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孩子的可怜、细弱的声音最后又问了这么一句,她郁郁不快地又打算睡了。
“十点钟,”母亲比较温和地回答。接着,她一定是弯下身去,亲了亲孩子们。
马修斯向工人们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离开。他们戴上帽子,拿起担架,跨过尸体,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他们离开这些不能入睡的孩子们好远之后,才开始说话。
等伊丽莎白下楼来时,她发觉母亲独个儿呆在起居室的地上,俯身对着死人,泪水扑簌簌地落到他的身上。
“我们得来替他准备入殓的事,”妻子说。她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回来在他脚旁跪下,动手把结好的皮靴带子解开。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阴冷、昏暗,因此她不得不把脸几乎凑到地面上。最后,她把那双沉重的皮靴脱下,放开。
“您现在得来帮我一下,”她对老女人小声说。她们一块儿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脱去。
等女人们直起身,看到他死后朴实、庄严地躺在那儿时,她们都敬畏地站立着。有好一会儿,她们静静地呆在一旁,朝下看望,老母亲抽抽噎噎地哭泣。伊丽莎白感到一切全都完了。她看到他安静地躺着,多么神圣不可犯啊!她和他丝毫无关。这一点她无法接受,她于是弯下身,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身上,表明她有权这样做。他身上还有点儿温暖,因为矿里他死去的地方很闷热。母亲用两手抱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咕哝诉说。老泪涟涟,象从湿树叶上滴下的雨水那样。这位母亲并没有在哭,只是不住地流着眼泪。伊丽莎白用脸蛋儿和嘴唇亲遍了丈夫的遗体。她似乎在倾听,在询问,试图取得某种联系。然而,她办不到。她被赶开了。他是无法渗透的。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一只盆里,还取来了肥皂、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
“我一定得替他洗一下,”她说。
接下来,老母亲僵硬地直起身子,凝视着伊丽莎白仔细地洗擦他的脸,仔细地用绒布把两大撇淡黄色的口髭从他嘴角旁抹开。伊丽莎白怀着无限畏惧的心情感到害怕,所以她才这么侍候他。老女人有点儿嫉妒,说:
“让我来替他擦!”——她说着便在另一面跪下,在伊丽莎白给他洗时缓缓地替他揩干,黑色的大帽子有时候擦着儿媳妇的深色头发。她们这样默默无语地忙了很长一段时间。婆媳俩始终都没有忘却这是死亡;接触这个人的遗体,给了她们种种异样的情绪,两个女人的情绪并不一样。她们两人全都满心畏惧,母亲感到自己白白养育了一个儿子,只落得一场空;妻子感到人类灵魂的彻底隔绝,她身怀的婴孩是一个跟她了不相关的负担。
最后,洗完了。他是一个体形好看的人,脸上没显出一丝酗酒的迹象。他生着淡黄的头发,肌肉丰满,四肢匀称。可是他已经去了。
“愿上帝赐福给他,”母亲小声说,她一直望着他的脸,完全出于惊恐才这么说。“亲爱的孩子——愿上帝赐福给他!”她既畏惧又怀着母爱,在迷离恍惚中用咝咝的声音轻轻地说。
伊丽莎白又瘫坐到了地上,把脸贴着他的颈子,哆嗦、战抖。不过她不得不再次离开。他已经死了,她的有生命的肌肤贴着他是不合适的。她给一种莫大的恐惧与疲惫支配着:她如此不中用。她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
“他白得象牛奶,纯洁得象个一周岁的小娃娃,愿上帝赐福给他,这个宝贝!”老母亲嘟嘟嚷嚷,自言自语。“他身上没有一个斑痕,雪白洁净,美得象初生的婴孩,”她很自负地嘟嚷说。伊丽莎白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
“他平平静静地去的,利齐——平静得和睡觉一样。他这个乖乖,不是挺美吗?嗳——他一定获得了他的安宁,利齐。也许,他被困在那儿的时候,就获得了安宁,利齐。他有时间的。要是他没有获得安宁,他看上去不会象这样。乖孩子,亲爱的乖乖。哎,可是他从前欢畅地大笑。我真喜欢听。他从前十分欢畅地大笑,利齐,就象一个孩子——”
伊丽莎白抬起眼来望望,男人的嘴没闭紧,在口髭的遮掩下微微张开。眼睛半睁半闭,在朦胧的光线下并不显得呆滞。热气腾腾的生命已经离开了他,使他跟她生死永隔,完全无关。她知道他对于自己成了一个多么陌生的人。过去,她曾经和这个隔绝开的陌生人结为一体①,共同生活。由于这个人,她现在腹中感到寒冰般畏惧。难道这就是它的一切意义吗——热气腾腾的生活遮蔽下的绝对的、全然的分离?她在畏惧中把脸避开。这一事实太叫人受不了啦。他们之间什么联系也没有,然而他们曾经一再肌肤相亲,两情缱绻。每一次,他和她相好时,他们都是两个孤立的人,象现在这样分隔开。他并不比她更有责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象一块冰。因为在她望着死者时,她的心冰凉、淡漠,很清楚地问道:“我是谁呢?我一直在做些什么?我一直在同一个并不存在的丈夫搏斗。他始终存在着。我做错了什么事呢?我一直与之生活的那是什么呢?现实,这个男人,就存在于那里。”——这时,她因为惧怕,内心犹如死去一般。她知道自己始终就没有看清他,他也始终没有看清自己,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搏斗,并不知道他们遇见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和谁搏斗。现在,她看清了,在看清之后变得沉默起来。因为她一直都错了。她曾经把他说成他实际不是的人;她曾经感到跟他很亲密。然而,他一直都是同她分开的,好象从未同她一起生活过,从未同她有过一样的感觉。
她惧怕而羞愧地望着他赤裸裸的身体,过去她对这个身体曾经错误地自以为很熟悉。而且,他还是她孩子们的父亲。她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给拉扯出去,站在一旁。她望着他赤裸裸的身体,感到很羞愧,仿佛她拒绝接受似的。说到头,他的身体就是他的身体。在她看来,它似乎很可怕。她望着他的脸,然后把自己的脸转向墙壁。因为他的神气跟她的并不相同,他的习惯也不是她的习惯。她拒不接受真正的他——现在,她看清了。她曾经拒绝接受他的真面目。——而这就是她的生活,也是他的生活。——她对死亡很感激,因为它恢复了真情。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但是这时,她心里对他一直充满了悲怆与怜悯。他受了些什么罪?这个束手待毙的人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紧张恐怖啊! 她极为痛苦,身子发僵。她没有能去救他。他受到残忍的摧残,这个赤身露体的人,这另一个人; 她无法弥补。还有孩子们——但是孩子们是属于生活的。这个死去的人跟他们毫无关系。他和她只不过是一种媒介,生命经由他们流了过去,生出孩子们来。她是一位母亲——可是她现在知道了,做一位妻子多么可怕。而他呢,他现在已经死了,他一定感到做一位丈夫多么可怕。她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对于她将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他们在那儿,在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相遇,他们只会为以往的事情感到害羞。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孩子们从他们两人间生了出来。但是孩子们并没有使他们团结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死了,她知道他永久地与她分隔开,永久地不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她看到自己生活中的这一插曲已经结束。他们在生活中彼此拒不接受。现在,他已经离去。她感到莫大的痛苦。那么它已经结束了:早在他去世之前,他们之间就已经变得毫无希望了。然而,他曾经是她的丈夫,可是多么短暂啊!
“你拿好了他的衬衫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转过身,没有回答,虽然她极力想哭,想表现得象婆婆指望的那样。但是她办不到,她发不出声来。她走进厨房,拿了衣服回来。
“它已经烘过了,”她说,一面在那件棉布衬衫上四处捏捏,试试看。她几乎不好意思去移动他;她或是任何人有什么权利去抓住他呢,不过她的手去接触他身体是很谦卑的。替他穿衣服是一件困难的活儿。他那么沉重,那么毫无生气。这当儿,一种可怕的畏惧心情一直抑压着她:他竟会这么沉重,这么毫无生气,毫无反应,同她完全隔绝。他们之间的可怕距离,对她说来简直受不了——那是一片她必须望过去的无边无际的峡谷。
最后,衣服全穿好了。她们用一条被单遮盖着他,让他躺在那儿,脸全部包扎起来。然后,她把那间小起居室的门锁上,以免孩子们看见是什么停放在那儿。接下来,她带着平静而沉郁的心情,尽力把厨房收拾整齐。她知道自己顺从了生活,生活是她的直接主宰。然而,她却畏惧而羞愧地向后退缩,想躲避开她的最后主宰: 死亡。
劳伦斯是矿工家庭出身,对矿工家庭的生活十分了解,他的名著《儿子和情人》就是一部写矿工生活的作品。《菊花的幽香》是一部短篇,仍是描写矿工生活,但与《儿子和情人》相比,主题比较单一,行文也明快,不似长篇那样繁琐,不过仍能体现劳伦斯的特点,即不看重形式和情节,注重描写人物的心态。《菊花的幽香》是一部心态小说,通过描写矿工沃尔特的妻子伊丽莎白及儿女在等待沃尔特下工回家整个一个晚上人物的心理活动,反映了伊丽莎白和丈夫的婚姻生活和矿工的生活境遇。
沃尔特是一个矿工,由于染上了酗酒的习惯,以至于经常偷偷溜过家门跑到小酒店去酗酒,为此加深了夫妻生活的阴影,妻子伊丽莎白伤心抑郁,两个儿女也失去了儿童的天真和稚气,变得阴郁。作品中沃尔特本人没有出现,只是通过侧面的描写,通过伊丽莎白和孩子们等他回来吃晚餐,到很晚孩子们入睡后伊丽莎白出去找寻,从伊丽莎白的内心世界来揭示隐藏在这个家庭中的悲凉。和许多作家一样,劳伦斯选择了一个物象,在作品中多次出现对菊花的描写,暗示了伊丽莎白和丈夫婚姻的甜蜜到伊丽莎白幻想的破灭。伊丽莎白对菊花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因为她和沃尔特结婚以及他们有第一个孩子时,都是菊花盛开的季节,纯洁的白菊与幸福的黄菊到处飘香,菊花本身是高雅、纯洁的象征,在这里则有了双重象征的含义,象征着他们婚姻的甜蜜和幸福。然而对伊丽莎白来说这已是昔日的感情,因为沃尔特第一次酗酒回来时,钮扣眼里别着一朵褐色的菊花,从此,菊花在伊丽莎白的心目中失去了往日的幽香,此后她对菊花的感情一直是矛盾的。菊花既能使她回想昔日美好的爱情,又叫她对现实生活感到烦燥和失望;她将一朵菊花别在围裙上,对肚子中的胎儿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这个将出世的婴儿又能使她的婚姻甜蜜如初,但婴儿的出世又同样会给本来就拮据的生活增添负担;她既想象沃尔特再一次醉得象死人一样被人送回来,又希望也许沃尔特是留在矿井里干活。所有这些描写都跟伊丽莎白对菊花的感情是一致的,伊丽莎白的内心就这样交织地出现矛盾的想法。作家一会写到她十分肯定地认为沃尔特去酗酒了,她对沃尔特的失望与气恼便跃然纸上;一会又写她担心沃尔特在干活时出了事故,便焦急地等待,静静地谛听,妻子对丈夫的挂记与关心又活脱脱地写出,每一阵脚步、每一阵声响都让她兴奋。伊丽莎白既希望沃尔特真的去酗酒了,这样等他醒悟过来也许他们仍会恢复最初的感情,又希望沃尔特没去酗酒,如果没去酗酒,则既希望他在矿井里做工,又希望他没有在矿井里,因为可怕的事故会使她的幻想破灭。然而悲剧出现了,沃尔特果真是留在矿井里做工,又果真出了事故。当矿工们把沃尔特的尸体抬回来前,作家先是描写房间里寒森森的、死一般的菊花幽香,后来又写到有人将一瓶菊花碰翻,伊丽莎白至此彻底地绝望了,甚至对生活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在这里,作家以一大段心理描写,刻画了伊丽莎白的内心世界,写出伊丽莎白对以往夫妻生活的感觉,她对死亡的的感受,她心里对沃尔特的悲怆与怜悯,以及她的莫大的痛苦。但是,尽管生活对伊丽莎白来说有点残酷,可她又不得不顺从,因为孩子们是属于生活的,生活是她的直接主宰。妻子的痛苦与母亲的责任同时落在了伊丽莎白的肩上。
伊丽莎白的感情,是一个女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感情。伊丽莎白的悲凉生活是英国下层工人——矿工家庭生活的反映。作品中并没有写到沃尔特为什么会染上酗酒。但从所描写的矿工们居住的座落在侧轨的肋形平面边沿的低矮小屋,从伊丽莎白所道出的他们新婚和第一个孩子出世时菊花盛开的情景,我们显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生活境遇的低劣和生活负担的加重,使沃尔特对生活失去希望。新婚伊始的甜蜜,第一个小生命降临的激动,冲淡了物质生活的贫困,但第二个孩子又降临人世,沉重的矿工生活和负担的加重使沃尔特对生活厌倦了,他于是便借酒浇愁,有一处作家写到伊丽莎白和孩子们的对话,“要是你爹回来,他会埋怨说,人家一身汗从矿井下面回家来,总是连个火也没有——小酒店总是暖和和的”,这席话一方面写出了沃尔特一家生活境遇之差,另一方面也写出了沃尔特的怨气,他酗酒的原因,但不幸的是,沃尔特死在了矿井里,而没有醉在小酒店,也许沃尔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恶习给家庭罩上了一层阴郁的空气,意识到应该改掉这一恶习,可恶劣的矿井条件使这一愿望化成了泡影。沃尔特死了,他的死给家庭生活和儿女造成了更大的痛苦,这不仅仅是沃尔特的不幸,沃尔特家庭的不幸,而是矿工和矿工家庭的不幸。整部作品无半点雕琢,自然真切却透出无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