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
阿·阿列克辛 (吴泽林 译)
不让十六岁以下孩子看的电影,根卡最喜欢看,没有注明给什么年龄人看的书——就是说,是给大人看的书,他也喜欢读。有一回,收音机里说,要给父母们播一个讲座,根卡决定,这个讲座他一定得听听。
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干巴巴的声音。播音员给他报了个挺了不起的称呼“教育学大夫(博士)”①。每次听着收音机里的说话声,根卡总是使劲儿想象他们的模样。这回,不知怎么的,他想象,这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太太,戴着夹鼻眼镜,还穿件白大褂。“大夫”这个词对于她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象是开出的一个药方。
头一个药方是:“孩子读的书愈多,他的学习也就愈好! ……”
根卡简直大吃一惊: 他的成长显然不合常规。要说他偶然也得过几个二分,那大概全怪看书的缘故。直到不久以前,根卡还是不管是吃午饭还是吃晚饭,都要看书。他把大肚儿糖罐垫在书下边。起初,这只糖罐一边一只细细的把手,象神气活现地双手叉着腰,后来,剩了一只手,最后,靠根卡帮忙,两只手全都没了。
另一个药方开的也不合适:“应该让孩子尊重父母,而不是害怕他们!……”根卡尊敬父亲,可同时又有些怕他。
父亲并不事无巨细地干涉他的生活。但要是抓什么事,那可就一抓到底。
正是父亲首先对根卡读书囫囵吞枣的毛病宣战的。他是完全按照军事科学条令展开进攻的。他先作了侦察:和儿子读书。这一下露馅儿了。根卡的脑袋里,连书名和作者的姓氏都搅成了一锅粥。他把库珀和库普林,斯塔纽科维奇和格里戈罗维奇全弄混了。接着,父亲发动了坚决的进攻: 他开始不留情面地嘲笑儿子,甚至当着同学们的面嘲笑。根卡慌了……这时,父亲就把主要力量集中于突破口上。他把手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他的手那么大,在他的手里,叉子和勺子就象小玩意儿一样。他说:
“往后我们来一起读书!”
“怎么一起读呀?”根卡吃惊地问,“大声念还是怎么着?”
“不是大声念,可也不能光自己心里念。你要照我说的选书看,然后咱们一块讨论……”
在一楼的学习室里设有一个儿童图书馆。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个和善的胖女人,外号叫“小心别撕!”父亲让根卡读的那些书,就是她给找来的。
考试常常在晚饭之后进行。
“你又把景物描写空过去了吧?”父亲问。
“我什么也没空过去呀,”根卡辩白着。
“不要撒谎!说谎比什么都坏。那你就说说,书里把初雪的气味比作什么?还记得吗?”
根卡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真想跑到街上去捧把雪闻闻。也许这样就会猜出来,父亲问的是什么比方。
“作家把初雪的气味和西瓜的气味相比!这非常形象,非常准确。可你把这个地方跳过去了!”
这以后,根卡自己也喜欢按新的方法读书了。于是晚饭后不再考试了,可是又开始争论起书来。有时妈妈也参加进来争论,父亲总是马上就表示同意她的意见。可是妈妈不知怎的又总是因此而生气:
“只有在电车上才应该给妇女让座,可是在辩论中用不着这么客气!……”
妈妈是打字员,她总是把活儿拿回家来干。她觉得要是离家一天,那家里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灾祸。每天早上,妈妈不用往哪儿赶着上班,可是她起得比谁都早。她给父亲和根卡做早饭。父亲向妈妈告别的时候,总是吻吻她的头,每次都是那句话:
“再见,我亲爱的小乖乖!”
妈妈一下子就满脸通红。根卡都有点觉得,她起得这么早,就是为的听这句话呢。
“小乖乖”这个词,对于妈妈好象一点也不合适,不论是从词的本义上,还是从转义上都不合适。妈妈一点也不小。也许,只是在身高一米八八的魁梧的父亲眼里妈妈才显得这么小? (这一米八八的身高让根卡特别骄傲。)而对于儿子,一个小孩子,父亲却严肃地直呼其名——叫他根纳季……
早上,父亲和儿子总是一起出门,一起走到拐角处。和父亲并肩走着,根卡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妈妈呆在家里,可他们是男子汉,有事在身,要赶着出门办事哩。
根卡知道,同院的小朋友们都羡慕地瞅着他呢。因为大家都尊敬他的父亲。要知道,是他教会孩子们垒冰堡的,是他逼着房屋管理员到底在院子里修了个溜冰场,他还给孩子们讲自己设计的各种新机器哩。
走到拐角的地方,他们就分手,分手时也是简简单单,象男子汉的样子。父亲只说一句:
“好,走吧。”
晚上,根卡就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回来。他一下子就能听出父亲的脚步声。父亲上楼的步子是那么不慌不忙,好象每走一步都要犹豫一下:是往上走呢,还是转身下楼?最后是一声不慌不慢的铃声……根卡非常想去给父亲开门。可他觉得,妈妈更想去。所以他总是给妈妈让路。父亲又是吻吻妈妈的头,说一句和早晨大同小异的话: “你好,我亲爱的小乖乖!”不过,这话听着更亲热了:看来父亲这一整天没看见她,很想念。
根卡是受不住温存的,可父亲对妈妈讲的这句话却让他挺高兴,心里不知怎的就踏踏实实的了。
父亲看了一下妈妈的脸,说:“瞧你这眼睛肿的。我们要这个呱哒板干什么呀! (他总是管打字机叫呱哒板。)”
“这不怪它,全怪我那些‘对头’。”妈妈半开玩笑地辩解说。她说的“对头”是指那些认不清的字迹。妈妈说,就是在夜里,各种看不清楚的字母还都闯进她的梦里,她特别经常梦见“ɯ”这个字母,它仿佛甩开三条细腿,紧赶着她不放。
父亲总象是顺便似地问根卡:“喏,你的学问搞得怎么样啊?”他从来也不去看根卡的作业本,检查一下儿子说的是不是实话。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根卡从来不肯说谎。如果他得了个“中”回来,那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父亲并不发火。根卡听不到父亲的责怪,可是这天晚上他也就听不着父亲那动人的故事了,什么体育运动啦,“明白的”和“糊涂的”工程师的工作啦,都听不着了。父亲喜欢把工程师和所有其他的人都划分为“明白人”和“糊涂人”。
妈妈的作法完全两样。她打开他的作业本,看到那倒霉的分数,就象看到了什么悲惨的消息。随后她就去找隔壁的大婶儿,大婶的女儿也在六年级学习,她们就聊开了。不过谁也不说出孩子的名字。妈妈把根卡叫“我们这个”,而隔壁大婶则把她女儿叫“我这个”。
“我们这个今天又得了个三分。他父亲说,这比二分还糟:不上不下,算个什么呀。”妈妈抱怨着。她喜欢重复父亲的话,她觉得父亲的话最正确,最可信。
“唉,您也别太严啦,你们那个可啃了多少书本呀!我这个呢,就没法儿让她坐下看看书。”
“瞧您说的,可别护着我们这个。他呀,本来能学得挺好,这孩子可聪明啦!”
“我这个也聪明着哪!……”
根卡真不懂,为什么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想得那么聪明呢!过后,妈妈还要叹半天气,教训他半天。可对根卡来说,父亲的沉默要比这些教训可怕得多。到晚上,根卡就老老实实坐下念书了。
根卡只有一个弱点,父亲怎么也给他扳不过来。这就是他对电影的无法遏制的热爱。假如真的有个电影出于某种原因不让六十岁以下的人看,那根卡大概也准能去看看。根卡认为,坐二排往后的位子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奢侈。这样,六个卢布根卡就能看上三场电影了!……妈妈给他的钱不多,其余的钱是他采取极严格的节约制度攒下来:在学校里他隔天吃一顿早饭,坐地铁和电车他不买票。
每当根卡神情激动,满脸通红地跑回家来,父亲就使劲儿盯着儿子,那眼神好象在说:“甭想编什么谎话。我一眼就看出来,你看电影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就若有所思地随便说道:“今天上了个新片子,也不知是演的什么?”于是,根卡就不由自主地把内容讲了出来。
有时,妈妈对父亲说:“咱们晚上也去看场电影吧?根卡准能给我们弄到票:他是这方面的行家嘛……”
父亲尴尬地把双手一摊:“我倒挺乐意去的,这你也知道。可我今晚上正巧有急事……”父亲说出一个“明白的”工程师的姓,说急需跟他商量点事儿。
根卡生气地看看妈妈,心想:难道你就不了解父亲有多么忙?!
有一回,根卡得知,从他家往前过三个街区,有个电影院正上演一部老片子。小哥儿们对这部电影的评论很简单,但很生动:“世界水平!”
这部片子根卡过去没有看过,原因很简单,片子首映时他还没生下来呢。
一般说,根卡不大敢去看晚场电影。但今天他知道,父亲回来得一定很晚。因为今天是他的一个庄严重大的日子——试验新机器。父亲还说过,有可能发生各种意外,也许会有某个“糊涂的”工程师出来反对,所以他很不放心。父亲不放心……那妈妈等着他回来的时候还不知有多么不放心呢!她会象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坐到打字机前,一会儿去找隔壁大婶说说话。一有脚步声,她就往楼梯跑……
根卡特别想去看这场电影,也是因为想让等待的时光过得快点,好一回家马上就能看见父亲,并从妈妈的(正是从妈妈的)脸上看出:一切都好,一切都很好……
根卡拉上七年级的若拉一道去看电影。若拉又高又瘦,什么场次的电影票都能毫不费事地买到。他常给院子里的男孩们买电影票,为此也要向他们收不少“租赋”:稀罕的邮票啦,难得的书啦。
两个孩子在夜晚的街道上飞跑,撞上过路的行人就匆匆嘟囔一句“对不起”,那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等他们赶到电影院,已经晚了:票已售完。上一场刚刚散场,人们正从放映厅里往外走。人们叫灯光照得眯起眼睛,边走边穿大衣、戴帽子,还一路交换着感想。根卡羡慕地瞅着他们。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那么熟悉的声音:
“你冷不冷,小乖乖?”
根卡一扭头,看见了父亲。他正低着头,帮一个淡黄头发的陌生女人把她的花格头巾包好。
根卡想闪到一边去,因为晚场电影是严禁他出来看的。可是他的眼睛不听话,不由自主地抬起来,遇上了父亲的目光。根卡惊讶得倒退了一步:他突然看出,父亲自己也很怕他。对,对,父亲是害怕了! 总是那么镇定自若,举止从容的父亲,这次突然手忙脚乱起来,难堪地急忙抽回了那只挽着淡黄发女人胳膊的手;甚至根卡还觉得,父亲想要躲到柱子后边去呢。可是那柱子无论如何是遮不住他的,因为柱子那么细,父亲却又高又大。
还是根卡帮父亲摆脱了窘境。他窜到大街上,飞快地跑去,连又高又瘦的长腿若拉都追不上他。
但是,在一个十字路口根卡停了一下。在他耳边突然又响起了那句话:“你冷不冷,小乖乖?”那个让父亲帮着包头巾的淡黄头发的女人尽管也确是个子小小的,但是根卡觉得荒唐的是:那句向来一直属于妈妈,只属于妈妈一个人的话怎么也能对这个女人说呢……
那多试验机器是怎么回事呢?看来,这是谎话?也许,根本什么机器也没有?父亲在说谎……这个现实根卡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么,也许,那一切都是在说谎啦?什么关于读书的谈论呀,做父亲的意见呀,晚饭时那些辩论呀,一切的一切,全是谎话!
根卡觉得,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他认为不可动摇的东西,突然间在他眼前东歪西斜,蓦地崩毁了。
那个外号叫“小心别撕”的图书管理员在叫他:“来呀,根卡,你要的书我给你找到了!”
但是根卡只是摆了摆手:他不再想借那本父亲劝他读的书了。不知为什么,他不再相信这本书了。
回到家,根卡一下子躺在床上。
“你怎么啦?身上滚烫的……别是发烧啦?”妈妈惊慌地问。父亲或是根卡不舒服的时候,比什么都让妈妈着急。不管是什么病,哪怕是最不值一提的小病,在她眼里都成了不可救药的大病。
“别着急,好妈妈……我不过是很累,没什么!”这样温存地回答妈妈,根卡还是头一次呢。
其实,他不过是不愿意,也不能够在妈妈给父亲开门的时候,再听见父亲还要说的那句话。
从苏联儿童文学作家阿列克辛的这篇小说的内容来看,与其说是写给少年儿童看的,不如说是写给成年人看的,因为它的立意非常明确,既强调家长在日常生活中应该以什么样的言行来教育和影响孩子做一个诚实的人,也指出了孩子在家庭应该怎样向家长学习,二者相比,作家着重突出的是前者的重大责任感。
小说所描写的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六年级小学生的课外家庭生活。从触及的问题来看,虽然是一些日常的生活,然而,又是社会、家庭普遍关心的重大课题。通常,描写这类问题的儿童文学作品,往往比较容易出现两种偏向,不是把家长写成对少年儿童的说教者,就是把少年儿童写成机械的模仿者,其结果,往往使作品显得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缺少艺术的感染力。阿列克辛不失为在艺术上有造诣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不仅克服了上述的两种偏向,而且以独特的艺术风格赋予作品强烈的感染力,读来令人感到主题严肃但不枯燥,情节平淡而不乏味。
从描写的对象来看,是主人公根卡和他的工程师爸爸。前者是被教育者,后者是教育者,二者构成一对矛盾的主体,小说的故事情节围绕着他们的活动展开、发展、结束。但是,我们发现,作家在描写人物时,既强调了爸爸的言行的重要影响作用,也没有把主人公单纯置于被教育和被影响的地位,而是始终让他处在对爸爸的言行的观察和思考之中,通过这种观察与思考,自己得出什么是真、善、美和假、恶、丑的结论,而不是家长、或者是作家代他得出结论(一般开始懂事的孩子讨厌别人这么做),因此,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主人公不是唯家长之命是从的小绵羊,而是一个天真、纯洁、活泼而又善于观察和思考的可爱形象。
小说的结构简单而又层次分明,基本上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第一部分是写根卡的爸爸在家庭的正面的言行在他的内心世界产生的积极影响,篇幅较长,情节平缓,节调明快;第二部分写爸爸的言行脱节在根卡内心世界所引起的强烈震动,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分量很重,与第一部分形成明显的对比,从而在对比中将作品的主题思想实现出来。
应该指出,小说的第二部分既是它的结尾,也是它的高潮,犹如在一股缓缓流动的溪水中突然投进一块石头,激起了一层浪花,然后嘎然而止,给人一种意在笔先,笔在意中,笔断意留的感觉,可谓绝妙的一笔。
我们发现,在小说的结尾写的是已经在儿子的心目中筑起了信任之墙的爸爸,由于自己的表里不一,言行脱节,在儿子心里引起了巨大的失落感。平常,他在儿子心目中既是一个关心自己的严父,也是忠于妈妈的好丈夫,还是一位忘我工作的好工程师(业余时间,总是借口工作忙,从不同妻子和儿子一起看电影),儿子为他感到自豪,但是,有一天晚上,儿子却偶然发现他在电影院前搂着另一女人,儿子仿佛觉得“一个巨大的”、“不可动摇的东西”,突然间在自己的眼前“东倒西歪、蓦地崩毁了”。此时此刻,他所想到的是此前爸爸对他所说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谎话!”
写到这里,读者会发现,作家对主人公的同情心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对主人公爸爸的行为并没发表什么议论,而是意味深长地留给读者去思考,他仿佛告诫象主人公一样的小读者:决不要向这样的爸爸学习,也似乎是在正告千千万万作家长的读者:童心是纯洁的、是可以影响的,但是,童心又是不可欺的,要想叫孩子做一个诚实的人,自己绝对“不要撒谎!”必须做到言行一致,来不得半点虚假,否则,就会发生主人公爸爸一样的悲剧!作家的高明就在于笔端倾注着胸中意,表达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