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则吉尔老婆子*

2019-05-31 可可诗词网-小说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高尔基 (巴金 译)


        


        这些故事是我在比萨拉比亚的海岸上,靠近阿克尔曼的一个地方听到的。
        有一个晚上,我们做完了一天的采葡萄工作以后,那一群跟我在一块儿作工的摩尔达维亚人都到海边去了。我和伊则吉尔老婆子却留下来,我们躺在葡萄藤浓荫里的地上,默默地望着到海边去的人们的身影渐渐熔化在蔚蓝的夜色里面。
        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笑着。男人都有青铜色的脸和又浓又黑的胡髭,他们的浓密的鬈发一直垂到肩上;他们都穿扣领短上衣和宽大的裤子。妇人和少女都是又快乐又灵活。她们有深蓝色的眼睛,她们的脸也是青铜色的。她们的丝一样的黑发松松地垂在她们的背后,暖和的微风吹拂着它们,把那些结在发间的铜钱吹得叮当地响。风吹得象大股的均匀的波浪,可是有时候它仿佛在跳过什么看不见的障碍似的,产生一股强劲的气流,把女人的头发高高地吹起来,成了奇形怪状的鬃毛,在她们的头上飘动。这给她们添了一种奇怪的、仙女似的样子。她们离我们越去越远;夜和幻想给她们披上了一身美丽的衣裳,使她们越来越美了。
        有人在拉提琴……一个少女唱起了柔和的女低音。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
        空气里渗透着海的有刺激性的盐味和太阳落山前刚刚给雨水滋润过的土地所蒸发出来的浓烈的泥土味。现在还有几片残云在天空飘浮,非常漂亮,而且形状和颜色都是极其怪诞的——有的是轻柔的,象一缕一缕的烟,有暗蓝色的,也有青灰色的;有的陡凸尖峭,象断崖绝壁,有暗黑色的,也有棕色的。一片一片的深蓝色天空从这些云朵中间和善地露出脸来窥探,它们上面点缀了一颗一颗的金星。所有这一切——声音啦,气味啦,云啦,人啦——都显得是不可思议地美丽和忧郁,好象是一个奇妙的故事的开场一样。一切都象是停止了生长,快要死去似的。嘈杂的人声消失了,往远方逝去,变成了悲哀的叹息。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块儿去呢?”伊则吉尔问我道,她朝着人们去的那个方向点一点头。
        时间使她的身子弯成了两截;她那对曾经是乌黑的眼睛现在黯淡了,而且总是泪涔涔的。她那干枯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它轧轧地响着,好象这个老婆子在用骨头讲话似的。
        “我不想去,”我答道。
        “哎!……你们俄罗斯人生下来就是老头子。你们全是象魔鬼那样地阴沉……我们的女孩子怕你……可是你年轻,强壮……”
        月亮升起来了,月轮很大,而且血一样地红,它好象是从草原的深深的地层中钻出来的,这个草原当年曾经吞过那么多的人肉,喝过那么多的人血,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变得极富饶,极肥腴了。月光把葡萄叶的花边形的影子投在我们的身上,我和老婆子都仿佛给盖上了一张网似的。在我们的左边,云的影子在草原上飘浮着;这些云片渗透着浅蓝色的月光,显得更光亮,更透明了。
        “你瞧!腊拉来了!”
        我朝老婆子用她那指头弯曲的颤抖的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一些黑影在那儿浮动,影子很多,其中有一个比其他的影子更暗更浓,而且动得更快,也更低——这是从一片离地面较近,而且动得较快的云上面落下来的影子。
        “我看不见一个人,”我说。
        “你的眼睛比我这个老婆子的还差!你瞧!在那边!那个黑黑的东西,正在草原上跑着的!”
        我再看那边,除了影子以外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影子!你为什么叫它做腊拉?”
        “因为这就是他。他现在已经只是一个影子了!是该成影子的时候了!他已经活了几千年了; 太阳晒干了他的身子、他的血同他的骨头,风又把它们象尘土似地吹散了。你瞧:上帝为了一个人的高傲就会这样地对付他!”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向老婆子央求道,这时候我已经在期待着一个在草原上编成的出色的故事了。
        她给我讲了下面的这个故事。
        “这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在海的那一边,很远的,很远的,太阳出来的地方,有一个大河的国家,在那个国家里太阳可热得厉害,那儿的每一张树叶、每一片草叶都投射出够给一个人遮蔽日光的影子。
        “可见那个国家的土地是多么地富饶!
        “在那儿有一族强悍的人,他们靠牧畜为生,并且把他们的气力同勇气消耗在打猎上面,打过猎以后,他们便设宴庆祝,大家唱歌,并且跟女孩子调情。
        “有一回在他们的宴会当中,一只鹰从天空飞下来,把一个象夜一样柔和的黑头发的女孩子抓走了。男人们拔出箭来向鹰射去,那些可怜的箭都落回在地上。他们跑到各处去找那个女孩子,却始终找不到她。他们渐渐地忘了她,就跟人忘掉世界上的一切事情一样。”
        老婆子叹一口气,她不响了。她那刺耳的声音好象是那一切给人忘记了的时代变成回忆的影子在她胸中复活起来,现在在这儿哀诉一样。海轻轻地给这个古老传说的开场白伴奏(这一类的传说也许就是在这个海岸上创造出来的)。
        “可是过了二十年,她自己回来了,已经成了衰弱、憔悴的女人。她带来一个年轻人,强壮而漂亮,就象她在二十年以前的那个样子。他们问她这些年中间她在什么地方,她说鹰把她带到深山去,她跟他一块儿住在那儿做他的妻子。这个年轻人便是他的儿子;父亲已经死了。他看见自己一天一天地衰老了,便最后一次高高地飞到天空去,然后收起翅膀让自己从空中摔下来,重重地跌在峻峭的山岩上撞死了……
        “众人惊奇地望着鹰的儿子,他们看出来他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别,只除了他的眼睛是冷冷的,高傲的,跟那个百鸟之王的眼睛倒很相象。他们对他讲话,他高兴就回答,否则便一声不响;族里的长辈们过来对他讲话,他象对待平辈一样地回答他们。这使长辈们很不高兴、他们说他是一根箭头还没有削尖也没有装上羽毛的箭,他们告诉他,成千的象他这样年纪的人以及成千的年纪比他大一倍的人都尊敬他们、服从他们。可是他却大胆地望着他们,回答他,世界上并没有一个跟他相等的人,要是大家都尊敬他们,他也不愿意这样干。啊!……这时候他们真的生气了,他们气冲冲地说:
        “‘我们中间没有他的地方! 他高兴上哪儿去,就让他上哪儿去。’
        “他大笑,便到他高兴去的地方去——到那个一直出神地望着他的美丽的少女那儿去;他走到她跟前,搂住他。她的父亲就是刚才训斥过他的那些长辈中间的一位。虽然他很漂亮,可是她把他推开了,因为她害怕她的父亲。她把他推开,自己走开了;可是他打她,等她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又拿脚踏在她的胸口上,踏得那么厉害,从她的嘴里喷出鲜血来朝天空溅去。这个少女喘一口气,象蛇一样地扭动一下,就死了。
        “所有在场看见这件事情的人都惊呆了,——一个女人让人这样地杀死在他们的面前,这还是第一次。他们默默地站了许久,他们一会儿望着那个少女,她躺在那儿,眼睛睁开,满口是血,他们一会儿望着她旁边那个年轻人,他一个人站在那儿,高傲地面对着大家——他不肯埋下头,好象他要他们来处罚他似的。后来他们清醒过来了,捉住他,把他绑起来,放在那儿; 因为他们觉得,马上就杀死他,未免太简单了,这不会使他们满意的。”
        夜色在增长,在加浓,夜充满了奇异的、轻柔的声音。草原上金花鼠凄凉地吱吱叫着,葡萄藤的绿叶丛中响起了蟋蟀的玻璃一样的颤声;树叶在叹息,在窃窃地私语;一轮血红色的满月现在变成苍白色了,它离地越高,就显得越苍白,而且越来越多地把大量的浅蓝色暗雾倾注在草原上……
        “他们聚在一块儿,要想出一个足以抵偿他的大罪的刑罚……有人建议用几匹马把他分尸,然而他们觉得这个太温和了。有人主张每一个人射他一箭射死他,但是这也让人反对掉了。有人提议把他活活地烧死,可是烟雾会叫人看不见他的痛苦。意见已经提得很多,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叫大家满意的来。他的母亲跪在他们的面前,一声不响,她找不到眼泪同语言来哀求他们的宽恕她的儿子。他们谈了很久,最后一位贤人想了好一会儿,便说道:
        “‘让我们来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们这样问了他。他说;
        “‘先给我松绑!你们绑住我,我是不说的!’
        “他们给他松了绑以后,他反倒问他们:
        “‘你们要什么?’他对他们发问好象把他们当作他的奴隶一样……
        “‘已经对你讲过了,’贤人答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行为呢?’
        “‘为着我们可以了解你。你这个高傲的人,你听着!反正你要死了……你让我们了解你所做的事情吧。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能够多知道一些我们现在还没有知道的事,对我们会有好处。……’
        “‘好吧,我说,虽然也许连我自己还不十分明白先前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杀死她,因为我觉得——她好象在推开我……我却要她。’
        “‘可是她不是你的人呀!’他们对他说。
        “‘那么你们使用的就都是你们自己的东西吗?我明明看见每一个人就只有言语和手、脚是他自己的……可是他们却有牛羊、女人,土地……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对他这个问题,他们回答他说,一个人占用任何一件东西,都是用他自己作代价换来的:譬如用他的智慧,他的气力,有时候甚至用他的生命。可是他说,他要保持一个完整的自己,不愿意分一点给别人。
        “他们跟他谈了很久,后来终于看出来他把自己看做世界上的第一个人,而且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们明白他给他自己安排了怎样孤独的命运的时候,他们觉得可怕极了。他没有种族,没有母亲,没有牲畜,没有妻子,而且他也不要这些。
        “他们看到了这一点,便又讨论究竟用什么样的方法处罚他。可是这一次他们谈得并不久,那个贤人听了他们的意见以后,便出来说:
        “‘等着!刑罚已经有了。一个很可怕的刑罚。你们想一千年也想不出这个来!他的刑罚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他去吧,让他自由。这就是他的刑罚!’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无云的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霹劈。天上的神明同意了贤人的话。在场的人全躬身行礼,随后便散去了。然而这个年轻人(他现在得到了“腊拉”这个名字,这是“被抛弃”,“被放逐”的意见。)却望着那些把他抛在这儿的人高声大笑,他笑着,他现在是单单的一个人了,他是自由的,跟他的父亲完全一样。不过他的父亲并不是人……他却是一个人。现在他开始过起鸟一样的自由生活来了。他时常跑到那一族人住的地方去,抢走他们的牲畜和女孩子——以及一切他要的东西。人们用箭射他,可是箭头射不进他的身体,因为有一层最高刑罚的无形的外皮保护着它。他动作敏捷,贪得无厌,又强状,又残酷,可是他始终没有跟人面对面地遇到过。人们只有在远处看到他。他就这样孤独地在人群附近荡来荡去,一直荡了好久,好久,——已经好几十年了。可是有一回他走近了人们,等到他们向他冲上来的时候,他却站住不动,连一点儿自卫的动作也没有。有一个人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大声嚷起来:
        “‘不要挨他! 他想死!’
        “大家全站住不动了,他们都不愿意减轻这个对他们作过许多坏事的人的恶运,都不愿意杀死他,他们就站在旁边,笑他。他听到这些笑声,浑身抖起来,伸出两只手抓他自己的胸口,在胸口上找寻什么东西。他忽然拿起一块石头,向人们冲过去。他们避开他的攻击,却不还手打他; 等到他疲乏了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倒在地上的时候,人们退在一边,望着他。他站起来,拿起那把他们先前争斗的时候从一个人手里落下来的刀,朝他自己的胸口刺进去。可是刀折断了,好象它砍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一样。他又倒在地上,拿脑袋去撞地,撞了好久,可是地只是在退让,他的脑袋撞到哪里,那里便留下一个洞。
        “‘他不能够死!’人们高兴地嚷着。
        “他们丢下他走开了。他朝天躺着,看见一些雄壮的鹰象黑点似地高高地在天空飞翔。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痛苦,多到可以毒死全世界的人。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等待死——永远是孤独的,永远是自由的。他一直在飘来荡去,到处都去过了。……你瞧,他已经变成影子一样的了,而且他会永远是这样的。他不懂得人的话,也不懂得人的动作,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在找寻,飘来荡去……他不知道生,死也不欢迎他。人们中间没有他的地方了。……看,这就是一个人由于高傲而受到的惩罚!”
        老婆子叹了一口气,不响了,她那个垂在胸前的头奇怪地摇了几下。
        我望着她。我觉得这个老婆子给睡魔征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可怜起她来。她的故事的结尾的一段是用一种庄严的、警告的声音说出来的,可是这里面仍旧有畏怯的、奴隶性的调子。
        海岸上有人唱起歌来了,唱得很奇怪。起初听见的是女低音,它唱了一支歌子的前两三节,然后另一个声音又把这支歌子从头唱起,而同时第一个声音仍旧继续领头唱着……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声音又照这样的次序一个跟一个地从头唱起。突然间一个男声合唱队又把这同样的歌子从头唱起来。
        每一个女人的声音都是可以跟别的声音很清楚地分别出来的,它们象是五颜六色的溪水从上面什么地方流下来,流过一些阶状的山坡,带跳带唱地流进那个涌上来迎接它们的深沉的男声的浪涛里,它们沉在浪涛中,又从那里面跳出来,把它盖过了,然后它们,清澈而有力,一个接连一个高高地升腾起来。
        海浪的喧响在这歌声的掩盖下再也听不见了。
        


        “你在别的什么地方听见过这样的歌唱吗?”伊则吉尔抬起头来,张开她那没有牙齿的嘴笑问道。
        “我没有听见过。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不会听到的。我们爱唱歌。只有美的人才能够唱得好——我说的美的人,就是爱生活的人。我们爱生活。你瞧,难道在那儿唱歌的那些人做完一天的工作以后就不会疲倦吗?他们从太阳出一直做到太阳落,可是一到月亮出来,他们就已经在——唱歌了!那些不会生活的人就会去睡觉的。那些喜欢生活的人就——唱歌。”
        “可是健康……”我刚一开口说。
        “我们都有可以活下去的足够的健康。健康!倘使你有钱,难道你就不花掉它?健康就是金子一样的东西。你知道我年轻时候做过些什么事情吗?我织地毯从太阳出织到太阳落,差不多就不站起来。我那个时候就象太阳光那样地活泼,可是我却不得不整天在家坐着,象石头一样动也不动。坐得我全身的骨头都发痛了。可是一到夜晚,我就跑到我爱的人那儿去,跟他接吻。我的爱情还没断的时候,我就这样一直跑了三个月;在那个时期我每夜都在他那儿。你瞧,我一直活到了现在——我的血不是足够了吗! 我不知道爱过了多少!我不知道受过了多少吻,也吻过了多少!……”
        我看她的脸。她那对黑眼睛暗淡无光,连她的回忆也不曾使它们发亮。月亮照亮了她那干枯的、破裂的嘴唇,她那长满了灰白色柔毛的尖下巴,和她那猫头鹰嘴一样的弯曲的、满是皱纹的鼻子。她的脸颊现在是两个黑洞,有一个洞里面还搁着一缕灰白色头发,那是从她头上缠的红布底下掉出来的。她的脸,她的颈项和她的手全起皱了,而且只要她动一下,我就担心这干枯的皮肤会裂成碎片,在我面前就只有一副赤裸裸的骷髅和它那两只暗淡无光的黑眼睛了。
        她又用她那刺耳的破声讲下去:
        “我跟我母亲一块儿住在法尔密附近,就在伯尔拉德河的岸上;他第一次到我们田庄上来的时候,我才只十五岁。他是高个子,身子灵活,长着乌黑的胡髭,他又是个多快活的人!他坐在一只小船里,朝我们窗口大声嚷着:‘喂!你们有酒吗?……有什么给我吃的东西吗?’我向窗外看,我的眼光穿过柳树枝看见在月光下发蓝色的河面。他穿着白衬衫,束一根宽腰带,带子头松松地垂在腰间,他站在那儿,一只脚踏在船里,另一只脚踩在岸上,身子摇摇晃晃,一面在唱什么歌。他瞧见我,便说:‘一个这样标致的美人儿住在这儿!……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好象除了我以外所有的美人儿他都知道似的。我给了他一点儿酒和煮好的猪肉……四天以后我已经把我自己完全给了他了。我们常常在夜里一块儿划船。他划着小船来,象金花鼠似地小声吹口哨。我就象鱼似地从窗口跳到河里去。随后我们就划起船走了……他是普鲁特河上的渔人,后来母亲知道了一切,打了我一顿。他拼命劝我跟他一块儿到多布罗加去,然后再走远点到多瑙河口。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他只会唱歌,接吻,就再没有别的! 我已经感到厌烦了。当时有一群古楚尔人漂流到了这一带地方来,他们在这儿也有一些情人……现在那些女孩子要好好地快活一下了。她们里面有一个在等待,等待她那个喀尔巴阡的年轻人,她担心他已经给关在牢里,不然就在什么地方跟人打架给杀死了——突然间他一个人,或者同两三个朋友一块儿来了,好象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他带给她多丰富的礼物——他们的一切东西全来得可容易啦! ——他常常在她的家里请客,对他的朋友们夸奖她。这使得她非常高兴。我的一个女朋友也有个古楚尔的情人,我求她让我见见那些古楚尔人……她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开始把什么都忘记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全忘记了!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年轻人。是个漂亮的家伙……他是个红头发的人,他的胡髭和鬈发全是红的!真是个火一样的脑袋!可是他老带着忧愁的样子。有时候他也很温柔,不过有的时候他却象一匹野兽似地叫吼,跟人打架。有一回他打了我的脸……我就象猫一样地扑到他身上去,用牙齿咬他的脸蛋……从那个时候起他那边脸蛋上就有了一个酒窝,而且他喜欢让我亲这个酒窝……”
        “那个渔人到哪儿去了呢?”我问道。
        “那个渔人吗?啊……他……他加进那一群古楚尔人里面去了。起初他老是劝我,而且威胁我,说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可是后来也就没有什么了;他加进那一群人里面,并且找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们两个人——那个渔人和那个古楚尔人,一块儿给人绞死了。我去看过他们给人绞死的情形。这是在多布罗加。渔人上绞架的时候脸色惨白,而且一路上哭哭啼啼,可是那个古楚尔人却从从容容地抽着烟斗。他一边走一边抽烟,两只手插在他的口袋里面,他的两撇胡髭一撇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撇在他的胸前摇来晃去。他见了我,把烟斗从嘴上取开,大声说了一句:‘再见!’……我为他整整伤心了一年。唉!……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正要动身回自己的家乡喀尔巴阡去。他们参加一个罗马尼亚人家里的送行会,就在那儿给人抓住了。只抓到了两个人,有几个人给杀死了,其余的全逃走了……不过后来那个罗马尼亚人也偿还了这笔债……庄子给烧掉了,磨坊和全部粮食都烧光了。他变成一个乞丐了。”
        “这是你干的吗?”我顺口问道。
        “古楚尔人的朋友多着呢,并不单是我一个……只要是他们的好朋友,就会祭奠他们……”
        海岸上的歌声已经停止了,现在只有海浪的喧响给老婆子的声音伴奏——那种忧郁的、骚动不息的喧响正是这个骚动不息的生活的故事最好的伴奏。夜越来越柔和了,它给浅蓝色的月光照得越发亮了,它那些看不见的居民的忙碌生活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也渐渐地消失,给逐渐增大的海浪声掩盖了……因为风紧起来了。 * 本篇写于一八九四年,最初发表于一八九五年四月十六、二十三和二十七日《萨马拉报》,译自《高尔基三十卷集》第一卷。
        “我还爱过一个土耳其人。我在斯库塔里他的内院里住过。我住了整整一个星期,——还不坏……不过我觉得厌烦了……——就只有女人,女人……他有八个女人……整天家只是吃啦,睡啦,讲些无聊话啦……不然就吵架啦,叽哩刮拉,跟一群母鸡一样……这个土耳其人已经不年轻了。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他却很神气,也很有钱,讲起话来象主教一样……他有一对乌黑的眼睛……它们对直地看着你……一直看到了你的灵魂里面。他很喜欢祷告。我是在布加勒斯特第一次看见他的……他在市场里走来走去,活象一位沙皇,样子很威严,很威严。我对他笑了笑。就在这天晚上我在街上给人抓走,送到他那儿去了。他是个贩卖檀香和棕榈的商人,到市加勒斯特来买东西的。‘你到我那儿去吗?’他问我。‘啊,对,我去!’‘好!’我就去了。这个土耳其人,他很有钱。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一个黑黑的小孩子,很灵活。他大约有十六岁。我带着他一块儿又离开那个土耳其人逃走了……我逃到保加利亚,逃到隆·帕兰加……在那儿一个保加利亚女人拿刀子在我的胸口上刺了一刀,是为了她的未婚夫,或者是为了她的丈夫的缘故,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在修道院里病了很久。这是一所女修道院。一个波兰女子看护我,她有一个兄弟,是一个修士,他常常从另一个修道院(我记得它是在阿尔采尔·帕兰加的附近)来看她……那个人老是象蛆一样地在我面前扭来扭去……等到我的身体好了起来,我就跟他一块儿……到他的波兰去了。”
        “等一下! 那个小土耳其人到哪儿去了呢?”
        “那个小孩子吗?他死了,那个小孩子。我不知道他是为了想家,还是为了爱情,可是他憔悴下去了,好象一棵还没有长结实就受到太多阳光的小树那样……他就这样地枯萎了……我还记得,他躺在那儿,浑身发青,而且透明,好象是一块冰似的,可是爱情仍旧在他的心里燃烧。……他老是求我弯下身子去吻他……我爱他,我记得,我吻了他不知多少次……后来他已经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动了。他躺在床上,象一个乞丐哀求施舍那样,可怜地求我睡在他身边,使他的身体暖和。我睡下去。我刚睡到他身边……他马上浑身发烧。有一回我醒过来,可是他已经冷了……死了……我哭了他一场。谁能说呢?也许就是我把他害死的。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他大一倍。而且我是那么壮,又是精力饱满……可是他是什么呢?一个小孩子啊! ……”
        她叹了一口气,而且——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做——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她那干瘪的嘴唇在喃喃地念着什么。
        “啊,那么你动身到波兰去了……”我提醒她道。
        “是……跟着那个小波兰人去的。这个人又可笑,又下贱。他需要女人的时候,他就象雄猫那样来跟我亲热,说许多甜蜜蜜的话; 可是他不要我的时候,他就用鞭子一样的话抽我。有一回我们正在河边走着,他对我说了一句傲慢无礼的话。啊!啊! ……我生气了! 我象柏油似地滚热了! 我象抱小孩似地把他抱在手里(他的身体本来就矮小),朝上举起来,我使劲捏紧他的腰,弄得他的脸完全变青了。我这样转了一下,就把他从岸上丢到河里去了。他嚷着,很可笑地嚷着。我从上面看他,他不停地在水里挣扎。随后我就走开了。以后我也就没有再见到他。这倒是我的运气:我从来没有再碰到那些我爱过的人。象这样碰见是不好的,就跟碰见了死人一样。”
        老婆子不讲话了,她在叹气。我想象那几个因她而复活起来的人。这儿是那个生着火一样的红头发、留着胡髭的古楚尔人,他从容地抽着烟斗走上绞架。他的眼睛多半是冷冷的、蓝色的,它们对任何人、任何东西都用一种坚定的、集中的眼光在看。那儿,站在他旁边的就是那个生着黑胡髭的普鲁特河的渔人;他在哭,他不愿意死,他的脸因为临死前的痛苦变成了惨白色,脸上那对本来是快乐的眼睛现在也显得黯淡无光,他的胡髭给眼泪打湿了,悲惨地搭在他那扭歪了的嘴角上。这儿是他,那个上了年纪的神气十足的土耳其人,他一定是定命论者,又是专制的暴君,他的儿子就在他的旁边,这是给接吻毒死了的一朵又苍白、又柔嫩的东方的花。那儿又是那个自高自大的波兰人,多情而残忍,会讲话却又冷酷……他们都只是些模糊的影子,然而他们所吻过的这个女人现在正坐在我旁边,她还活着,可是时间把她快消耗光了,她没有肉体,也没有血,心里失掉了欲望,眼睛里没有火——也差不多是一个影子了。
        她继续讲下去:
        “我在波兰的生活艰难起来了。住在那儿的人是冷酷的,虚伪的。我不懂得他们那种蛇的语言。他们全咝来咝去。……究竟咝些什么呢?一定是上帝因为他们虚伪才给了他们这种语言。那时候我到处飘荡,不知道去哪儿好,我看见他们在准备反抗你们俄罗斯人的暴动。我一直走到波黑尼亚城。一个犹太人把我买了去,他不是为他自己买的,他是拿我的身体去做生意的。我同意了这个办法。一个人要生活,总得会做点事情。我什么事也不会做,所以我就得拿自己的身子去低偿。不过当时我还这样想:要是我弄到一点儿钱够我回到伯尔拉德河上自己家去的话,那么不管我身上的链子怎样坚牢,我也要挣断它。我就在那儿住下了。有钱的老爷们常常到我这儿来,在我这儿摆宴请客。他们花了很多的钱。他们常常因为我打架,甚至倾家荡产。他们里面有一个人缠了我很久,你瞧,他就是这样地做法:有一天他到我这儿来,后面跟着一个听差,提了一个袋子。老爷拿过袋子,把袋子里的东西朝我的脑袋上倒下来。一个个的金钱敲着我的脑袋,我很高兴听它们落在地上的声音。然而我还是把那个老爷赶走了。他有一张浮肿的胖脸,他的肚皮就象是一个大枕头。他看起来活象一口喂饱了的猪。是的,我把他赶走了,虽然他告诉我,他卖掉了所有他的田地、房屋和马匹,来把金钱撒在我的身上。我那个时候爱上了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很体面的老爷。他的脸上有好多道刀疤,这都是他不久以前帮忙希腊人跟土耳其人打仗的时候,让土耳其人砍伤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个波兰人,希腊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去了,他跟他们一块儿打他们的敌人。他给刀砍伤了,打掉了一只眼睛,左手上也砍掉了两根指头……他是个波兰人,希腊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喜欢英雄豪杰的行径。要是一个人喜欢英雄豪杰的行径,他总可以做出这种事来,而且也会找到可以做这种事的地方。你知道吧,生活里总有让人做出英雄行径的地方。凡是找不到这种地方的人要不是懒虫便是胆小鬼,不然就是他们不懂得生活,因为凡是懂得生活的人,都想死后在生活里留下自己的影子。那么生活才不会把人不留一点儿痕迹地吞光了……啊,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真正是个好人!为了做一件事情,就是走到天涯地角他也甘心。我想他大概是在暴动中给你们的人杀了的。可是为什么你们去打马扎尔人呢?哦,哦,你不用讲什么! ……”
        伊则吉尔老婆子吩咐我不要讲话,她自己忽然也不作声了,她在思索。
        “我也认得一个马扎尔人。有一天他离开我走了,这是冬天的事,一直到春天雪化了的时候他才给人找着了,他躺在田上,脑袋给子弹射穿了。原来就是这样!你瞧,爱情杀死的人并不比瘟疫杀死的少;要是你计算一下,我相信一点儿也不少……我正在讲什么?讲波兰……是的,我在那边玩了我最后一次的把戏。我遇见了一个波兰小贵族……他真漂亮!就跟魔鬼一样。我那个时候已经老了,唉,老了! 我不是有了四十岁吗?大概是这样的……而且他还很骄傲,他给我们女人惯坏了。不错……我在他身上很花了些工夫。他想马上把我弄到手,可是我不肯。我从来没有做过奴隶,什么人的奴隶也没有做过。并且我已经跟那个犹太人完事了,我给了他很多的钱……我已经住在克拉科夫了。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有,马啦,金子啦,听差啦。……他到我那儿来,那个骄傲的魔鬼,他老是想着我自己投到他的怀抱里去。我跟他吵架……我记得我甚至于为这件事情憔悴了。这种情形拖延了很久……可是我终于胜利了:他跪下来求我……然而他把我弄到手以后,马上就扔掉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老了……啊,这对我可不是愉快的事情!真不是愉快的事情!……你知道,我爱他这个魔鬼……可是他呢,他遇见我的时候总是笑我……他真下贱!而且他也在别人那儿笑我,我知道的。我对你说,这叫我苦透了!可是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而且我仍旧高兴看见他。到后来他出去跟你们俄罗斯人打仗的时候,我真难过极了。我努力管住自己,可是总没有办法……我便决定去找他。他在华沙附近的树林里。
        “可是等我到了那儿以后,我才明白他们已经给你们的人打败了……他也给人抓住了,就关在一个没有多远的村子里。
        “我暗中在想:这样看来,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可是我很想再见他一面。所以,我就设法去见他……我装扮成一个讨饭女人,假装瘸一只腿,脸上给包起来,我就这样到那个村子里去。到处都是哥萨克人和军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走到那儿!我打听出来波兰人给关在什么地方,同时我也明白要到那儿去是很困难的。可是我得去一趟。夜里我爬到他们在的那个地方去。我经过一个菜园,正在畦沟中间爬着,却突然看见:一个哨兵站在那儿拦住了我的路……可是我已经听见波兰人在唱歌,在高声讲话了。他们唱的是一首……赞美圣母的歌……那个人也在那儿唱……我那个阿尔卡德克。我想到从前是人家爬着来求我……现在却轮到我象蛇一样在地上爬着找一个男人,而且也许还是爬着去送死,不由得我不伤心。哨兵已经听见了我的声音,他弯着身子走过来。啊,我怎么办呢?我从地上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身边没有刀子,除了一双手和一根舌头,我什么也没有。我后悔没有带一把刀子来。我小声说:‘等一下!’可是那个兵已经拿他的枪刺对准我的喉咙了。我小声对他说:‘不要刺我,等一下,听我说,倘使你有良心的话。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不过我求你……’他把枪放低,也是小声地对我说:‘走开,你这个女人!走开!你要什么?’我告诉他,我的儿子给关在这儿……‘你明白吗,老总,——儿子!你也是什么人的儿子,对不对?那么请你看我一眼——我也有一个象你这样的儿子,他就在那儿!让我去见见他吧,也许他很快就要死了……也许你明天就会给人杀死的……你的母亲会哭你吗?你要是不看见她,不看见你母亲就死掉,你不会难过吗?所以我的儿子也会难过。你可怜可怜你自己,也可怜可怜他,还有我——一个母亲啊! ……’
        “唉,我跟他讲了多么久的话!天下着雨,我们都给淋得一身湿透了。刮起风来,而且叫吼得厉害,它一会儿吹打我的背,一会儿吹打我的胸口。我摇晃不定地站在这个石头一样的兵的面前……然而他总是说‘不!’每一回我听到他这个冷冰冰的‘不’字,我心里那种想看见阿尔卡德克的欲望倒越发强烈了。我一边讲话,一边用眼睛打量那个兵——他又瘦又小,而且在咳嗽。我倒在他面前的地上,抱住他的膝头,不住地用热烈的话求他,我把他推到在地上。他倒在污泥里。我连忙把他翻过身去脸朝着地,把他的脑袋按在一个泥水塘里,不要他叫出声来。他并不叫,只是拼命地在挣扎,竭力想把我从他的背上弄开。我拿两只手用力把他的脑袋在泥水里按得更深些。他就给闷死了。……这个时候我就朝那座有波兰人歌声的仓库跑过去。‘阿尔卡德克!……’我从墙壁缝里小声说。这些波兰人,他们机灵得很。他们听见我的话,还在不住嘴的唱。现在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的眼睛了。我小声问道:‘你能够从这儿出来吗?’他说:‘能够,从地板下面!’我说:‘那么就出来吧。’他们四个人就从仓库底下爬出来了:我的阿尔卡德克和三个别的人。‘哨兵在哪儿?’阿尔卡德克问道。我说:‘他躺在那边!……’他们把身子朝地上弯下去,静悄悄地、静悄悄地走着。雨下大了,风大声地叫吼。我们走出村子,默默地沿着树林走了好久。我们走得很快。阿尔卡德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热,而且在打颤。啊! ……他一声不响地跟我在一块儿走着的时候,我觉得真好。这是最后的几分钟——我那贪得无厌的一生里最后几分钟的好时间了。可是我们走出来到了一个草地上,就站住了。他们四个人全向我道谢。喔,他们对我讲了好久的我不大明白的话,而且讲了那么多。我一边听着,一边望着我那位老爷。瞧着他怎样对待我。他把我抱住了,郑重地对我说……他的话我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他的意思是这样:现在他为了感谢我打救他的恩德,他要爱我了……他跪在我的面前带笑地对我说:‘我的女王!’就是这样虚伪的狗! ……哼,我就用脚踢他,本来我想踢他的脸,可是他躲开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站在我面前,脸色惨白,并且带着威胁的神气……那三个人站在旁边,也板起脸看我。大家都不讲话。我望着他们……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非常的厌恶,而且一种倦怠的感觉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对他们说:‘你们走吧!’他们这些狗还问我:‘你要回到那儿去,向他们指出我们的去路吗?’他们就这样下贱! 哼,他们到底还是走了。随后我也走了……第二天我就让你们的人抓住了。可是不久他们就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看出来我已经到了应当给自己造个窝的时候了,象布谷鸟那样的生活我过得够了! 我已经变得不灵活了,我的翅膀也没有气力了,我的羽毛也失掉光彩了……不错,到了时候了,到了时候了! 随后我就到加里西亚去,从那儿又到了多布罗加。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将近三十年了。我有一个丈夫,是摩尔达维亚人;他在一年前死掉了。我还活着!我一个人活着……不,不是一个人,我是跟那些人在一块儿。”
        老婆子向海边挥了挥手。在那边现在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偶尔也飘起来一个短短的、隐隐约约的声音,但是它马上又消逝了。
        “他们很爱我。我给他们讲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故事。这倒是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大家都还很年轻……我觉得跟他们在一块儿也很好。我一切看一边想: 我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在当时,在我那个时候人们有更多的气力和更多的热情,所以生活也更快乐,更好……是的! ……”
        她不响了。我在她的身边,突然感到了悲哀。她把头一摇一摆地打起瞌睡来了,同时她小声地在念着什么……好象在做祷告似的。
        从海上升起来一朵云——又黑又浓,而且外形险峻,看起来好象是山脊一样。它正向草原上爬过去。在它移动的时候,有几片小云从它的顶上离开了,它们急急地走在它的前面,把星子一颗一颗地弄灭了。海大声吼着。在离我们没有多远的葡萄藤里,有人在接吻,在小声讲话,在叹息。远远地在草原上响起了一只狗的叫声……空气里有一种搔人鼻孔的古怪气味,刺激着人的神经。
        云投下很多浓密的影子到地上来,它们在地上爬着,爬着,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现出来……在月亮的位置上只有一个朦胧的乳白色的点子,有时候连这个也让一朵暗蓝色的云完全遮住了。草原现在变得又黑又可怕,好象隐藏着什么东西在里面似的,在这草原的远处,闪亮着一粒一粒的蓝色小火花。它们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亮了一下,马上又灭了。好象有几个人散在草原上,彼此隔得远远的,他们点着火柴在那儿找寻什么东西,火柴刚点燃,马上又让风吹灭了。这些奇怪的蓝色的火舌头使人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看见火星吗?”伊则吉尔问我道。
        “什么,你说那些蓝色的吗?”我指着草原对她说。
        “蓝色的?不错,就是它们……那么它们还是在飞了! 哦,哦!我已经再看不见它们了。现在我有好多东西都看不见了。”
        “这些火星是从哪儿来的?”我问老婆子道。
        我从前听见人讲过一点这些火星的来源,可是我却想听听伊则吉尔老婆子对这个怎样地讲法。
        “这些火星是从丹柯的燃烧的心里发出来的。从前在世界上有一颗心,它有一天发出火来了……这些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现在把这个讲给你听……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古老的,完全古老的!你瞧,古时候一共有多少东西?……可是现在,象那样的东西连一个也没有——象古时候那样的伟大的行为啦,人物啦,故事啦,全没有……为什么呢?……哼,你说吧!你说不出的……你知道些什么呢?你们这班年轻人知道些什么呢?唉!……要是你们好好地去看看古时候,——那么你们所有的谜都找到解答了……可是你们不去看,所以你们就不懂得怎样生活了……难道我没有见过生活吗?啊,我全见过的,虽然我的眼睛不好! 我看见人们并不在生活,却只是在盘算来,盘算去,把一生的光阴全化在这上面。等到他们发觉一切有一点儿价值的东西全弄光了,他们白白地活了一辈子的时候,他们就悲叹起自己的命运来了。命运跟这个有什么相干?各人决定各人自己的命运!各种各样的人我现在都见过了,就只没有见到强的人!他们在哪儿呢?……美的人也是一天一天地少起来了。”
        老婆子在沉思了,她在想:那些强的、美的人躲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想,一边凝望着黑暗的草原,好象在那儿找寻一个回答似的。
        我在等待她的故事,我一声不响,我害怕,要是我问她一句话,她又会岔到一边去了。
        后来她又讲起故事来。
        


        “古时候地面上就只有一族人,他们周围三面都是走不完的浓密的树林,第四面便是草原。这是一些快乐的、强壮的、勇敢的人。可是有一回困难的时期到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些别的种族,把他们赶到林子的深处去了。那儿很阴暗而且多泥沼,因为林子太古老了,树枝密密层层地缠结在一块儿,遮盖了天空,太阳光也不容易穿过浓密的树叶,射到沼地上。然而要是太阳光落在泥沼的水面上,就会有一股恶臭升起来,人们就会因此接连地死去。这个时候妻子、小孩们伤心痛哭,父亲们静默沉思,他们让悲哀压倒了。他们明白,他们要想活命就得走出这个林子,这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往后退,可是那边有又强又狠的敌人;另一条路是朝前走,可是那儿又有巨人一样的大树挡着路,它们那些有力的 枝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它们那些虬曲的树根牢牢地生在沼地的粘泥里。这些石头一样的大树白天不响也不动地立在灰暗中,夜晚人们燃起篝火的时候,它们更紧地挤在人们的四周。不论是白天或夜晚,在那些人的周围总有一个坚固的黑暗的圈子,它好象就想压碎他们似的,然而他们原是习惯了草原的广阔天地的人。更可怕的是风吹过树梢、整个林子发出低沉的响声、好象在威胁那些人、并且给他们唱葬歌的那个时候。然而他们究竟是些强的人,他们还能跟那班曾经战胜过他们的人拼死地打一仗,不过他们是不能够战死的,因为他们还有未实现的宿愿,要是他们给人杀死了,他们的宿愿也就跟他们一块儿消灭了。所以他们在长夜里,在树林的低沉的喧响下面,泥沼的有毒的恶臭中间,坐着想来想去。他们坐在那儿,篝火的影子在他们的四周跳着一种无声的舞蹈。这好象不是影子在跳舞,而是树林和泥沼的恶鬼在庆祝胜利……人们老是坐着在想。可是任何一桩事情——不论是工作也好,女人也好,都不会象愁思那样厉害地使人身心疲乏。人们给思想弄得衰弱了……恐惧在他们中间产生了,绑住了他们的强壮的手,恐怖是由女人产生的,她们伤心地哭着那些给恶臭杀死的人的尸首和那些给恐惧抓住了的活人的命运,这样就产生了恐怖。林子里开始听见胆小的话了,起初还是胆怯的、小声的,可是以后却越来越响了……他们已经准备到敌人那儿去,把他们的自由献给敌人;大家都给死吓坏了,已经没有一个人害怕奴隶的生活了……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丹柯,他一个人把大家全搭救了。”
        老婆子分明是常常在讲丹柯的燃烧的心。她讲得很好听,她那刺耳的破声在我面前很清楚地绘出了树林的喧响,在这树林中间那些不幸的、精疲力竭的人给沼地的毒气害得快死了……
        “丹柯是那些人中间一个年轻的美男子。美的人总是勇敢的。他对他的朋友们这样说:
        “‘你们不能够用思想移开路上的石头。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为什么我们要把我们的气力浪费在思想上、悲伤上呢?起来,我们到林子里去,我们要穿过林子,林子是有尽头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 我们走! 喂!嘿!……”
        “他们望着他,看出来他是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因为在他的眼睛里闪亮着很多的力量同烈火。
        “‘你领导我们吧!’他们说。
        “于是他就领导他们……”
        老婆子闭了嘴,望着草原,在那边黑暗越来越浓了。从丹柯的燃烧的心里发出来的小火星时时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闪亮,好象是一些开了一会儿就谢的虚无缥缈的蓝花。
        “丹柯领着他们。大家和协地跟着他走——他们相信他。这条路很难走。四周是一片黑暗,他们每一步都碰见泥沼张开它那龌龊的、贪吃的大口,把人吞下去,树木象一面牢固的墙拦住他们的去路,树枝纠缠在一块儿;树根象蛇一样地朝四面八方伸出去。每一步路都要那些人花掉很多的汗和很多的血。他们走了很久……树林越来越密,气力越来越小。人们开始抱怨起丹柯来,说他年轻没有经验,不会把他们领到哪儿去的。可是他还在他们的前面走着,他快乐而安详。
        “可是有一回在林子的上空来了大雷雨,树木凶恶地、威胁地低声讲起话来。林子显得非常黑,好象自从它长出来以后世界上所有过的黑夜全集中在这儿了。这些渺小的人在那种吓人的雷电声里,在那些巨大的树木中间走着;他们向前走,那些摇摇晃晃的巨人一样的大树发出轧轧的响声,并且哼着愤怒的歌子,闪电在林子的顶上飞舞,用它那寒冷的青光把林子照亮了一下,可是马上又隐去了,来去是一样地快,好象它们出现来吓人似的。树木给闪电的寒光照亮了,它们好象活起来了,在那些正从黑暗的监禁中逃出来的人的四周,伸出它们的满是疙瘩的长手,结成一个密密的网,要把他们挡住一样。并且仿佛有一种可怕的、黑暗的、寒冷的东西正从树枝的黑暗中望着那些走路的人,这条路的确是很难走的,人们给弄得疲乏透顶,勇气全失了。可是他们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软弱,所以他们就把怨恨出在正在他们前面走着的丹柯的身上。他们开始抱怨他不能够好好地带领他们——瞧,就是这样!
        “他们站住了,又倦又气,在树林的胜利的喧响下面,在颤抖着的黑暗中间,开始审问起丹柯来。
        “他们说:‘你对我们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有害的人!你领导我们,把我们弄得精疲力尽了,因此你就该死!’
        “‘你们说:领导我们! 我才来领导的!’丹柯挺起胸膛对他们大声说。‘我有领导的勇气,所以我来领导你们!可是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对你们自己有益的事情呢?你们只是走,你们却不能保持你们的气力走更长的路!你们只是走,走,象一群绵羊一样!’
        “可是这些话反倒使他们更生气了。
        “你该死!你该死!’他们大声嚷着。
        “树林一直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声音,来响应他们的叫嚷,电光把黑暗撕成了碎片。丹柯望着那些人,那些为着他们的缘故他受够了苦的人,他看见他们现在跟野兽完全一样。许多人把他围住,可是他们的脸上没有一点高贵的表情,他不能够期望从他们那儿得到宽恕。于是怒火在他的心中燃起来,不过又因为怜悯人们的缘故灭了。他爱那些人,而且他以为,他们没有他也许就会灭亡。所以他的心又发出了愿望的火:他愿意搭救他们,把他们领到一条容易走的路上去,于是在他的眼睛里亮起来那种强烈的火的光芒……可是他们看见这个,以为他发了脾气所以眼睛燃烧得这么亮,他们便警戒起来,就象一群狼似的,等着他来攻击他们;他们把他包围得更紧了,为着更容易捉住丹柯,弄死他。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因此他的心燃烧得更厉害了,因为他们的这种心思使他产生了苦恼。
        “然而树林一直在唱它那阴郁的歌,雷声仍在隆隆地响,大雨依旧在下着……
        “‘我还能够为这些人做什么呢?’丹柯的叫声比雷声更大。
        “忽然他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从那儿拿出他自己的心来,把它高高地举在头上。
        “他的心燃烧得跟太阳一样亮,而且比太阳更亮,整个树林完全静下去了,林子给这个伟大的人类爱的火炬照得透亮;黑暗躲开它的光芒逃跑了,逃到林子的深处去,就在那儿,黑暗颤抖着跌进沼地的龌龊的大口里去了。人们全吓呆了,好象变成了石头一样。
        “‘我们走吧!’丹柯嚷着,高高地举起他那颗燃烧的心,给人们照亮道路,自己领头向前奔去。
        “他们象着了魔似地跟着他冲去。这个时候树林又发出了响声,吃惊地摇动着树顶,可是它的喧响让那些奔跑的人的脚步声盖过了。众人勇敢地跑着,而且跑得很快。他们都让燃烧的心的奇异景象吸引住了。现在也有人死亡,不过死的时候没有抱怨,也没有眼泪。可是丹柯一直在前面走,他的心也一直在燃烧,燃烧!
        “树林忽然在他们前面分开了,分开了,等到他们走过以后,它又合拢起来,还是又密又静的;丹柯和所有的人都浸在雨水洗干净了的新鲜空气和阳光的海洋里。在那边,在他们的后面,在村子的上空,还有雷雨,可是在这儿太阳发出了灿烂的光辉,草原一起一伏,好象在呼吸一样,草叶带着一颗一颗钻石一样的雨珠在闪亮,河面上泛着金光……黄昏来了,河上映着落日的霞光,显得鲜红,跟那股从丹柯的撕开的胸膛淌出来的热血是一样的颜色。
        “骄傲的勇士丹柯望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广大的草原,——他快乐地望着这自由的土地,骄傲地笑起来。随后他倒下来——死了。
        “充满了希望的快乐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也没有看到丹柯的勇敢的心还在他的尸首旁边燃烧。只有一个仔细的人注意到这个,有点害怕,拿脚踏在那颗骄傲的心上……那颗心裂散开来,成了许多火星,熄了……
        “在雷雨到来前,出现在草原上的蓝色火星就是这样来的!”
        现在老婆子讲完了她的美丽的故事,草原上开始了一阵可怕的静寂,这草原好象也因为勇士丹柯所表现的力量而大大地吃惊了,那个为了人们烧掉自己的心死去、并不要一点酬报的丹柯。老婆子在打瞌睡。我一边瞧着他,一边在想: 她的记忆里还剩得有多少的故事,多少的回忆啊?我想到丹柯的伟大的燃烧的心,又想到创造出这一类美丽而有力的传说的人类的幻想。
        起了一阵风,把这个睡得很熟的伊则吉尔老婆子身上穿的破衣服刮起来,露出她的干瘪的胸膛。我把她的年老的身子又盖上了,自己躺在她旁边的地上。草原上黑暗而静寂。云仍旧缓慢地、寂寞地在天空飘移……海发出了低沉的、忧郁的喧响。

        
        仿佛是面对熟稔的知己,高尔基用他那朴素动人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了三个富于童话色彩的故事。
        高尔基十岁时便到“人间”谋生,当过学徒,童工,仆役,还在戏院里当过配角。贫民窟码头成了他的大学。他在社会底层的生活体验,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使他对劳动人民的苦难有着深切的感受。本篇正是作者早期的民间色彩较浓的作品。作者按照民间故事的叙述方式,以一个而今已风烛残年的老婆子的口吻,把影子“腊拉”、伊则吉尔本人的经历,还有丹柯的传奇这三个故事巧妙地串在了一起,编成了这一完整的短篇名作。
        小说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到了比萨拉比亚海岸,一个美丽而又忧郁的夜晚,伊则吉尔用她那干枯的声音向“我”讲述了一个奇妙的、在草原上编成的出色的故事。
        故事由于年代的久远(“这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和地点的遥远(“在海的那一边,很远的,很远的,太阳出来的地方”)显得有些神秘,这是童话和民间故事通常采用的叙述方式。
        腊拉是鹰与人生的儿子。他强壮、漂亮,同时又高傲、凶暴。他把自己看做世界上的第一个人,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当他的要求遭到少女的拒绝时,他把少女打死了。后来众人想出了一个惩罚他的办法:并不把他杀死,而是让他自由,还给他起了个名字“腊拉”,也即永远的被抛弃!他就这样在草原上游荡了几十年!最后他绝望了,他终于因他的自私与高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永远的自由,永远的孤独!他变成了影子。
        接着伊则吉尔讲述了她自己富于浪漫色彩的一生。年轻时如同“太阳光那样活泼”的伊则吉尔,过着象布谷鸟一样的生活。她那短暂的青春页码上载满了各色各样的爱情。她频繁地更换着爱人。不断的恋爱耗尽了她那旺盛的精力,严重地侵蚀了她的健康,使她只剩下一具干枯的躯壳,差不多也成了一个影子。
        第三个故事便是那著名的“丹柯之心”。这是全篇的核心,也是作者重笔着墨所在。
        丹柯是一个孤独的英雄,勇敢的先驱。他领导着一群被树林困住的人们寻找光明的出路,然而胆小犹疑的人们却埋怨他使他们受苦,并且企图弄死他,但坚强的丹柯宽恕了他们。为了证明自己无私的爱心,丹柯用手抓开了自己的胸膛,掏出心来,高高地举在头上,以自己心的燃烧照亮了人们前进之路。最后丹柯在自由宽阔的草原上倒下了,含笑死去。他的心化作了点点蓝色火星,在草原上一闪一闪地飘游。
        这三个近乎传奇的故事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三个主人公最后似乎都成了影子,在草原上飘忽、游荡。然而无论是腊拉的凶狠自私,还是伊则吉尔的享乐无度,都是作者所摒弃的只求个人享乐的生活方式。在辽阔的草原上,在作者的心目中永恒地闪烁、发光的,唯有那颗伟大而又纯洁的丹柯之心。它无私地燃烧着,美丽而又坚强。丹柯那为了拯救人们而甘愿烧掉自己的心的英勇毅行为,正是作者讴歌的对象,表现的理想。丹柯正是他所推崇的热爱自由的英雄。这篇小说体现了作者早期对生活意义的探索,以及他造福人民的崇高理想。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选择了伊则吉尔为视点,让这位阅历丰富的老婆子作为民间故事的叙说人,故事的开端与结束显得自然、亲切,使人如临其境。小说的语言朴实易懂,切近口语,符合大众的阅读习惯,这也是高尔基一向追求的风格。他写的小说经常要念给人听,然后再修改定稿,真正称得上是一位人民的作家。
        作为早期浪漫主义代表作之一,《伊则吉尔老婆子》表现了作者所崇尚的理想和对庸碌自私的人生观的鄙视。作者把对立的生活原则与迥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融于一炉,把深刻的批判与热情的歌颂结合在一起,加上作者所采用的,也是他最为得心应手的民间故事的叙述方式,使全篇充满了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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