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狩猎
尤·特里丰诺夫 (姚远 译)
一只褐色砂土鼠忽地跳到大路上,在汽车前面奔跑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使它胆战心惊。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心想:如果它往路的左边拐,那就意味着一切将同往常一样;如果它往路的右边拐,那就说明事情会有变化。这只被吓坏了的砂土鼠在离汽车的散热器两米远的地方,沿着车辙奔跑,既无力气往右拐也无力气往左拐,但忽然间消失不见了,好象钻到地里去了。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决定等一等第二只。未来将会怎样,是令人忐忑不安的,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急于马上能得到任何一个答案。
不一会,第二只砂土鼠就出现在眼前了,它同头一只一样,在车头前面使劲地狂蹦乱跳。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死死地盯着它。就在这个时候,列德热普出其不意地重重地踩了一下油门,于是车轮就从这褐色动物的身上滚了过去。
“干吗这样!”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惋惜地问。
“我经常压死这种坏东西,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只会传播病毒,让它们见鬼去吧……”
“可是应该爱惜汽车,”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埋怨说。
过了半小时,第三只砂土鼠又出现了。它清清楚楚地从路的左边闪开,可是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早已记不得往左表示什么,往右又表示什么。由此可见,未来将会怎样,仍然在未定之中。
区文化局局长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梅列多夫正在狩猎。这是一个身材魁梧、肥胖的男子汉,滚圆的头剪得平平的,黝黑的皮肤透出了苍白色,这是那种经常呆在办公室里的大首长所特有的现象。萨巴尔·梅列多维奇认为狩猎才是消除公务上的烦恼的最佳办法。沙漠可以使他安心,保持元气和恢复精神上的平静。
今天,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精神上的平静。
近两周来,他心中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和不可名状的惶惶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由任何一件具体事情引起的,而好象是由一种氛围、一些初初看来细小而无关宏旨的征兆产生的。例如,检查员找上门来了。五月末,州文化部来了两个人,然后州教育部又来了一个人,不几天,共青团州委也来了一个人。最后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离开,来自共和国首府的一个同志便象流星似的待了一天。他们都是一些老熟人,要做的事情也是老一套,总是匆匆地、贪婪地查看文件和所有的书面材料。他们感兴趣的是各种不同的东西;有的是图书馆,有的是文教工作,有的是农村电影普及的情况。他们查完了文件,便心满意足地急忙离去。
检查员的忽然来到,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使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感到忐忑不安: 它既无害又有些装门面的样子,如同八月里的陨石雨一样,偶尔下了一阵,也就消失了。然而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在这些人忽然光临的背后感到某种不甚明显的、隐隐约约地威胁——这最多也不过是一种模糊的预感。
同时,一种奇怪的流言就传布开了。不知是谁从区中心回来说,他看到一个从阿什哈巴德回来的人,此人的一个老熟人从莫斯科乘飞机回来对此人言道,莫斯科的负责工作人员已经有半个月只坐出租汽车。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心里被弄得很不自在。关于小汽车再分配的流言,他特别留心。那辆分给区文化局的“嘎斯”牌67型的旧汽车,实际上是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的个人财产(所不同的是,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给司机付的工资和出的汽油费,不用自己掏腰包,而由公家开支),它成了引诱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出来承担区文化局这一繁忙工作的主要诱惑物。
六年之前,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从州执委会副主席被调任师范学校副校长,后来在部里领导文化用品司;在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便到了区里工作。曾经让他选择:是当州里的副部长,还是当区里的正局长。萨巴尔·梅列多维奇选了区里的工作,因为在州里当第二把手,还不如在区里当第一把手更好些。除此以外,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在州里不会全权掌握一辆汽车,而一个首长要是没有汽车,这象什么首长?
可是现在,区文化局的这辆“嘎斯”牌旧汽车——权力与幸福的象征,受到了威胁。以往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总是小心防备,给那些想夺走自己的宝物的人以回击。如区党委会的工作人员曾经觊觎这辆“嘎斯”,因为他们只有一辆车子供大家使用; 区检察长和区卫生局长也是如此,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车子,想得到这辆车子的还有一些有影响的人物。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想了个巧妙的办法:他叫他的司机列德热普把“嘎斯”保持平常的那种样子,既不给它刷洗,也不给它喷漆,上面的帆布破了也不修补,免得招人嫉妒。“嘎斯”保护得极好,行驶得不错,只是外表显得如此可怕,仿佛是从垃圾场里拣来的,眼看就要散架了。
“嘎斯”在沙丘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后,进入了盐沼地。列德热普建议萨巴尔·梅列多维奇这次开到远处去,越过捷扎-库尤井,克塞尔-克雅塔井,继续朝北行驶,那里伸展着一片广阔的龟裂土,居民称之为“阿雷姆龟裂土”。四年前,那是曾有很多考察队工作过,广阔的龟裂土上留下了一条条车轮压出的沟痕,钻出了一个个孔眼,沙漠上的野兽都给吓跑了。后来考察队干完工作便撤走了。原先的地方重新又变得空旷冷落。车痕消失不见了,沙土填满了孔眼。
只有牧羊人给这龟裂土取的名字“阿雷姆龟裂土”(即科学工作者的龟裂土),使人想起曾经将汗水洒遍这些沙土的堪察工作者们。
按列德热普的话说,在这片龟裂土上该有无数的黄羊出没。黄羊遍地皆是,然而无人狩猎,因为路途实在远了点。
六月的中午,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嘎斯”开足马力行驶,尽管它破旧的帆布车蓬敞开着(这为了好站起意来开枪),可是空气的流动几乎没有给人带来凉爽之感。这正是狩猎的时机:黄羊由于渴得发昏,从沙漠深处跑出来寻找水源。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不怕酷暑。他只是喘着气,用手巾擦着前额和脖子上的汗水。让那些吃不了苦的阿莱人或者是被水惯坏了的恰尔周的艾尔萨里人躲着阳光吧,而他才是真正的土库曼人,他的祖辈是“库姆利”,象蜥蜴一样刻苦耐劳的沙漠居民。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的心情极佳。他贪婪地闻着沙漠里散发出来的一种闷热而苦涩的气味,一种被阳光晒枯了的青草的气味。沙漠开始产生疗效了。大约过了四个钟头,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已经不象从前那样把生活看成是一种令人灰心泄气的东西了。
他思索着,究竟这种忧虑是从何而来的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什么事情都没有,一切全都是老样子。前天他特意到州里去了一趟,实地了解一下领导机关发生什么变化没有。没有,到处都是过去的熟人在办公:恰雷·莫拉多维奇、杰夫列特·库尔巴诺维奇、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既然他们个个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这就是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沙漠、太阳和天空的一片极度的宁静感染了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很快他就不再去考虑那些公事,一心只想着狩猎。
然而黄羊并没有迎面奔来。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拿起了望远镜,沿着酷热的、跳动着的地平线的边缘搜索猎物,然而暂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知道,要在远距离中发现黄羊,该是何等的困难:淡黄色的黄羊在沙漠的背景上几乎是无法分辨出来的。只有大腿上的白色斑点才能显示出它们是黄羊,可是只有当这些动物转过身子背对猎人的时候,方能瞧见它们的大腿。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用望远镜紧张地望着,以至使眼睛都流下了泪水。龟裂土荒凉得阒无人迹。地平线的边缘分成一层一层的,在暑气中抖动,仿佛觉得远处有些沙丘脊,但这仍然是龟裂土上平坦的泥土平台,它被裂口分割成一块块的,到处是白花花的盐斑。
列德热普突然喊道:
“有一头公黄羊站着。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看见了没有?”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把望远镜移到列德热普的目光指示的方向,他的确望见了地平线上一只担任警卫的公黄羊一瞬间站立不动的侧影。不一会儿,这只公黄羊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转过身来背对太阳,”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喊道,他的声音由于这种熟悉的、突如其来的激动而颤抖了。
用不着去教导列德热普,他深知汽车狩猎的一切巧计。他懂得,跟踪追逐黄羊是白费力气;应当在猎物附近绕来绕去,小心而又无意地去接近它。为此,列德热普改变了方向,把汽车朝西开,慢慢地向北移动。一刻钟后,一群黄羊,有七头或八头,在地平线上飞快地奔驰而过。它们象飘忽不定的幻影一般,即刻溶化在酷热的雾气之中。
“保持距离……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一边叫喊,一边以痉挛的动作从后座拿起了猎枪。
列德热普自己也知道,靠近它们为时尚早。现在“嘎斯”同奔跑的黄羊群在并排行驶。黄羊群发觉有人在追逐它们,加速了步伐,飞快地跑开了。“嘎斯”同样全速行进,但是明显地落在这些伸出鬼没的黄羊后面: 它们现在以一小时百余公里的速度奔跑。然而这样的速度,它们只能坚持五分钟。往后它们必定会很快地降速。
“加油!加油!……再加油!”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大声喊叫,由于顶风行驶和心情兴奋而喘着气。他一跃而起,用一只空手抓住车帮站着。
“嘎斯”开始缓缓地追逐黄羊群。汽车仍然同黄羊群并排行驶,不过离黄羊群近了一些,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离黄羊群也越来越近。现在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已经能够把缓步而行的黄羊群的数目点一点了: 它们一共五头。它们象鸟儿一样飞驰在大地之上,其腿部动作肉眼几乎觉察不出来。
列德热普坚决避免采取关键性的进击。他好象在考验萨巴尔·梅列多维奇耐性的程度。汽车同五头飞奔的黄羊中最后一头的距离已缩短到一百米、八十米、七十米……
现在这个装着汽车心脏、迸发出隆隆声的钢铁机器和那些淡黄色的、娇嫩的、捷足的小动物正并排行驶,仿佛认认真真地在进行竞赛。已经可以开枪了。小型霰弹(在直径十二毫米的子弹里装着二十二粒霰弹)的射程是八十米。已经可以了……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提起猎枪,瞄准后面那只黄羊的胛骨。
“嘎斯”在坎坷不平的土地上轻轻跳动。它的车身由于速度过快在颤抖。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的双膝也不可遏止地在抖动,他老想坐下来,因而未能射中。
“将方向盘转过来呀,真该……死!”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粗野地呼喊着。
列德热普顺从地转了转方向盘。黄羊急急向旁边飞奔过去,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朝粉红的胛骨开了一枪,只见黄羊向上一跳,翻了一个筋斗,白色的肚皮无力地闪了一下。“有烤羊肉串吃了!”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低声含糊地说道,虽然他不相信已经击中了要害,可是也没有时间去加以核实。“嘎斯”已经在追逐第二头黄羊。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仍然没有耐心,急着射击,打着了第二头黄羊的一条前腿,可它还是照样飞跑,被打断了的那条腿象鞭子一样在胸前晃动。这头受伤的黄羊用三条腿跑了四十米光景,摔倒了。
“拿住它!”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一边喊着,一边用枪口指着那毛色鲜艳、几乎是橙黄色的第三头小黄羊。“追上,追上它……”
“您等一等再开枪不行,”列德热普顶了他一句。
“行,追呀!……”
·汽车同黄羊同速行驶,渐渐地从侧面靠近了它。它已经离得非常近:它那细细的、使劲往直伸的脖子和圆圆的、斜视着的、暗红色眼睛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后来,长在长脖子上的小脑袋开始低垂下来,脚步也放慢了。黄羊“冒火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力量把它的头部拉向地面,这是动物失去力量的必然征兆。
现在汽车同黄羊并排行驶,两者之间只相隔两步。黄羊萎靡不振地缓缓移动着双腿,它的头无望地垂了下来。到手了! 只要用枪口朝它的肋骨捅一下,它马上就会归天。萨巴尔·梅列多维奇郑重其事地对准它开了一枪。黄羊的两只前腿一折,头向下顺从而徐缓地滚倒在地,好象正在等着这一步。
猎人忽然发现,这已是龟裂土的尽头,前面是一片黄沙。跑在前面的两头黄羊已经潜入沙丘,到了没有危险的地带。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急急忙忙地开枪射击,自然没有命中。他只好掉转头来往回走。那头橙黄色的小黄羊被他一枪打死。列德热普把它放在铺着帆布的汽车的后座上。从远处击中的第一头黄羊还在抽搐和发出嘶哑声,口中吐出带血的泡沫,列德热普结果了它的性命,也把它放进汽车。只有被打断一条腿的第二头黄羊消失不见了,看来逃进了沙地。
这时,列德热普开始剥猎物的皮和取出内脏。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忙着准备晚餐:在地上铺了一块不大的毯子,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瓶白兰地、两只高脚酒杯、一锅冷羊肉、面包、葱、一把胡萝卜和一个半升的玻璃瓶,瓶里盛满了黑鱼子,这是加桑-库利海滨的一个老乡送给他的礼物。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的双手由于不久以前的激动和饥饿而在颤抖。他没有等待列德热普,就先饮了一口白兰地,并急忙地吃起羊肉来,这种羊肉是腌过的,由于油脂上冻而具有弹性。他来不及把肉嚼烂,往嘴里又塞了一根胡萝卜,在胡萝卜上还抹了鱼子酱以代替盐,他轻松自如地吸了一口气后,又喝了一口白兰地,感到全身都振作起来。不一会列德热普也在毯子上坐了下来。
晚餐结束后,猎人躺下来休息。
夜晚还将继续狩猎。的确,列德热普在喝了白兰地后有了勇气,开始劝起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来,说白天打了这么多也该满足了,不如立即回家去。列德热普甚至怀疑汽油能否保证夜间的需要,并且提醒说,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的妻子曾经恳求他们看在孩子们的分上,不要在夜间狩猎。然而萨巴尔·梅列多维奇认为列德热普提出这些理由只是为了象平常一样偷点懒,无非多想睡上两个小时。他严厉地说,只是为了夜间狩猎他才到沙漠来,并下令在午夜时分叫醒他。他还说,在涉及男人的事情上,去听女人的话是最大的愚蠢。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用外套裹住全身,盖上毯子,把旅行包塞在头下,很快入睡了。列德热普挨着首长躺下来。他看到,星星从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模糊不清的、形似沙丘的肚子后面闪现,挂在薄明的天际。黄昏时候的星星不够明亮,畏葸地在一闪一现:它们忽儿在淡紫的暮色中消失,忽儿又发出了亮光。列德热普害怕睡着,他知道他准会睡过午夜,到那时首长定将暴跳如雷。
他躺着,听着夜间活跃起来的荒漠——沙沙、簌簌、咯吱咯吱的响声,想起各种各样的杂事。他想起通风器的皮带坏了:这鬼东西,该换一条了;他想起正是送孩子们到楚里的夏令营去的时候了,今天该到州中心去给孩子们买凉鞋和衬衣,以便让他们不要穿得比别的孩子差,然而他未能这样去做,却在这种没有意思的玩乐中度过休息日。他遗憾地想到,他的那些司机朋友如今已在暖和的家里睡大觉,他累了一天,过的完全不是什么休息日,而是工作日,在这龟裂土上受冻,张着眼睛守夜。是哪个恶魔想出打黄羊这一招的?法律禁止狩猎,做得对。很对,完全应该这样!
后来他又想到,夏天姗姗来迟,凉爽的日子太长了,对人说来不错,对棉花来说,这可糟了。其实应该倒过来。因为对棉花是好事,对人也终将是好事。
在夜寒袭来之前,他就这样想来想去没个完。后来他站起来,从汽车的坐垫下抽出一条短小而破旧的毯子。他长得瘦长,因此毯子只能盖上一头:顾了背就顾不了腿。他心想: “这正好。”如果他全身都给盖上了,反倒可能睡得甜甜的,可能睡过午夜,到第二天早上,首长就会大发雷霆。
列德热普坚持很久,但还是未能坚持住,正当午夜时分他打起盹来了。他睡了十五分钟,或许是二十分钟,梦见一辆大自卸卡车从阿尔奇曼公路的拐弯处直冲过来,撞坏了他的汽车左边的车身,把它翻倒在地,四个轮子朝天,象拖木片一样拖着它……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推了一下列德热普的肩膀。
“你这个人真不牢靠,列德热普!还能同你一起办事吗?”
列德热普一跃而起,冷得全身发抖,用双手搓搓眼睛。龟裂土上空繁星密布,夜色正浓。
为了提神,列德热普喝了一杯白兰地,就坐到方向盘的后面。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同司机并排站着,手中拿着一只特制的汽车前灯,它是夜间狩猎的主要武器。萨巴尔·梅列多维奇非常喜欢站在车上,他感到自己象一个骑在飞奔的骏马上的技艺高超的骑手。周围一片漆黑,不知往何处行驶,好象在走向深渊。啊,事情太妙了!想出这种带着前灯在夜间狩猎的那个人,一定是个聪明的家伙!
“嘎斯”开得既不快也不慢,正好可以使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得到最大的满足:既不会因速度过慢而生气,也不会因速度过快而害怕。汽车前灯的亮光在龟裂土上掠过,一刹那间照遍了一片空间。这亮光既是触角又是诱饵。不高明的黄羊常常落到这种简单的陷阱里去: 只要黄羊和猎人相互发现了对方。经过一小时毫无所获的兜圈子后,萨巴尔·梅列多维奇高兴地喊道:“有烤羊肉
在灯光的尽头,与汽车相距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一个小小的、银白色的东西。一头黄羊纹丝不动地立着。它凝视着来自暗处的奇异的亮光,这一亮光伴随着响声慢慢地靠近……它的好奇心竟把自己给弄呆了。现在它一直站着,并以一种荒谬可笑的兴趣盯着前灯,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嘎斯”缓缓地向它驶去。列德热普加快车速,使马达尽可能发出最大响声,这就更加激起了黄羊的好奇心。就这样猎人到了距离黄羊很近的地方。黄羊的身上的毛根根清晰可见,在电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好象是灰白色的。它那芦苇一般挺拔的细腿往两边撇开,整个体态显得分外平静。它那优雅的高高抬起的头和圆圆的一动不动的眼睛,显出一种天真的惊讶,然而仅此而已。
在它的肚皮下面露出一只羊羔,羊羔侧着头,长长的腿如同蜘蛛一般。
列德热普小心翼翼地从首长手里拿过前灯。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举起猎枪,对准黄羊射击。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以同样的方式,在天亮以前又射中两头黄羊。他们决定到此结束。列德热普把变得相当沉重的汽车掉转头来,于是猎人们便向着南方的归途疾驶而去。
星期一的黎明已来到荒漠,天空一片淡绿色,仿佛是没有煮好的绿茶。司机和首长默默无言地行驶着。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打着呵欠,冷得瑟缩了一阵,心满意足地考虑着如何处置这些猎物。三头交给妻子去办,一头送给达甫列特·库尔班诺维奇……第五头怎么办?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斜视着列德热普那张变得瘦削了的、埃塞俄比亚人的紫黑肤色的脸庞。照理说,剩下的一头该分给司机。然而列德热普不配得到它。第一,他曾劝说过要往家走,这意味着他对猎物不感兴趣;第二,他的日子过得挺不错,他的工作很简单,不用开着卡车在乡间的路上颠簸,也不需要到采石场去运石头,他应该为此庆幸。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再一次疑心重重地瞧了列德热普一眼,发现他那萎靡不振的、冷漠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企求或愿望,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睡上一觉,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把头扭了过去。第五头黄羊该送给区执委会主席克雷特·阿马内奇。这将是一种正确的做法。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对这次狩猎极为满意。五头黄羊——好极了! 最主要的是,沙漠没有使他的希望落空。不安和疑虑已不复存在。一切仍象往常一样。在这辽阔空旷的天际里,在他从孩提年代起就永志不忘的这一永恒的夜空中,没有一颗小星星离开过自己的位置。
他想到在未来的一周里会有不少令人厌烦的事,又得坐在闷热的办公室里,必须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书写、决定和商讨事情,但是就连这些想法都未能破坏他的良好情绪。有一个检查官(就是那个象流星一样闪现的人)要求采取紧急措施彻底改进宣讲工作。对这种要他不是一般改进、而是彻底改进工作的要求,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已经习惯了。应该展开工作,动员积极分子,亲自到企业和集体农庄上做上二、三次报告。这有什么办法! 生活并不只是由一些痛快的事情所组成的。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天气开始变热。
汽车从龟裂土那边开到克塞尔-克雅塔井的时候,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发现井旁小房的阴影中停放着一辆熟悉的鲜红色的摩托车,车旁还有挂座。它是州狩猎事务检查员阿加·尼雅兹的。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叫列德热普停一下车。他要会会阿加·尼雅兹这位老友,此人是一位能够真正评价小黄羊的人!
一走近房子,他从远处就听见一些人在激动地争先恐后地说话。一间漆黑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全是泥地,里面站着三个男人: 阿加·尼雅兹身体笨重肥胖,头发花白,紫红的脸庞,穿一套短得难看的粗麻布衣服,背着一只旅行包;一个老牧羊人和一个不相识的小伙子,小伙子身穿方格布翻领衬衫,头戴白色草帽。还有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小男孩,赤着脚,同牧羊人站在一起,用手指拉着他那件肮脏的长衫。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进门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回过头来看看门。
“在哪里,他在哪里?”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一进门,就高兴地以一种首长的语气开始说话。“掌管黄羊、山鸡和沙猫的老土匪阿加·尼雅兹在哪里?……”他走到阿加·尼雅兹身前,友好地拍拍阿加·尼雅兹的脊背。
“好呀,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好呀!过得好吧……”阿加·尼雅兹用嘶哑而急促的声音作了回答,双手握着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的手。
“日子过得怎么样,老土匪?老是喝酒,对吗?在沙漠里妻子看不见,是吗?”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朝不认识的人使了个眼色。
“没有喝酒,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没有时间喝酒。来认识一下吧,”阿加·尼雅兹朝着穿方格布衬衫的小伙子转过身,“这是梅列多夫同志,我们的区文化局长……”
“为什么大吹大擂起来了呢?”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感到惊讶,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小伙子。那个人说了自己的娃名:
“汉格尔迪耶夫。”
好吧,就叫汉格尔迪耶夫。这什么也没有说明。
站在边上的牧羊人好象是个局外人。他用一支火枪撑着,闷闷不乐地从敞开的大门里望着外面,那里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土使人睁不开眼睛。小男孩胆怯地从他的背后向外瞧,头上留着刘海,这说明得到了父母的特别宠爱。
“得啦!你要付罚款?”阿加·尼雅兹威严地竖起双眉,对牧羊人说。
“我没有开枪,首长。我是在沙漠里拾到的……”牧羊人支支吾吾地说。
“是在沙漠里拾到的!是黄羊还是乌龟?”
“真是这样,首长。被打伤的,快死了……不知道是谁打的枪……”
“不知道是谁打的枪!”阿加·尼雅兹重复了一句,以一种鄙视的语气摹仿着牧羊人的粗硬的口音。“是谁打的枪,你也不知道吗?”
阿加·尼雅兹走到放在角落里的黄羊的旁边(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此时才发现它),踢了一脚,把死黄羊的头翻了过来,长在细细的软弱无力的脖子上的羊头来回晃动。整个羊头沾满了黑血,耳朵上方的枪伤也是黑的。
“不错,是我,”牧羊人回答说,“免得它受折磨,我补了一枪把它打死了。反正会落到狼嘴里! ……”
“总之,你得付罚款。猎物我们要依法扣留下来。”
牧羊人摇摇头。他的黝黑的、象龟裂土一般布满皱纹的扁平脸,表现出一种倔强的困惑莫解的神情。他弯着身子,用长罩衫的下摆擦了擦鼻子,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两手抓着自己的老式的棱状枪筒的猎枪。
“你不肯付吗?”
“啧,”牧羊人的舌头发出着喀嚓声。“谁开的枪,我不知道。为什么得让我付?”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已经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个可怜巴巴的猎人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头受伤的黄羊,一定是昨晚被他们打伤逃走的那头,他结果了它的性命,把它拣走了。在别的时候,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或许会怜悯牧羊人,顺便向阿加·尼雅兹把这一切讲个清楚,而现在他从汉格尔迪耶夫这个不认识的人身上嗅到了一种危险性,加上阿加·尼雅兹也变得非同寻常地严厉和好找碴儿。因此萨巴尔·梅列多维奇认为自己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阿加·尼雅兹愤怒地叱责牧羊人,称他是骗子手和法律的破坏者,指责他凶残地消灭黄羊,如果牧羊人不付罚款,扬言要把事情交给法院处理。阿加·尼雅兹把刚刚写好的一份正式记录塞到他跟前,要求老人在上面签字。老牧羊人在这些威胁和叫喊声中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我不知道,首长。”同时还喃喃地说了一些关于儿子的话,儿子是从乡下他到这里来过暑假的,能读会写,可能明白纸上写的是什么。他开始把小男孩往前推,然而小男孩却把脸藏在父亲的长衫里,哭了起来。
汉格尔迪耶夫默默地观看着这一场面。
突然间,老人的眼睛冒火了,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尖细声对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叫喊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想要在他那里寻找同情:
“你说说看,这样做对不对:牧羊人没有狩猎,但牧羊人要付罚款,而从城里来的首长打了整整一卡车,并不怕受罚。沙漠里没有法律,是吧?”
“谁,谁开的枪?谁呀?”阿加·尼雅兹说得又急又快。
“为什么要欺骗,你说?牧羊人是糊涂蛋,什么都不明白吗?”老人一面喊道,一面向萨巴尔·梅列多维奇伸出一只紧握拳头的干瘦的手,无望地晃动着。“让首长去付罚款吧,我一个儿子也不给! 我要进城去。向克雷奇·阿马内奇申诉! 我的儿子在中学读书,也能写状子……”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无表情地、冷淡地望着大声叫嚷的老人,并考虑如何尽快地摆脱这种没有意思的谈话。就在这个时候,汉格尔迪耶夫平静地说话了:
“不要说了,老爹。要是你没有去打猎,任何人也不会强迫你付罚款。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是谁把它打伤的。”汉格尔迪耶夫走到被打死的黄羊的跟前,在弯下身来之前,微笑地望着牧羊人说:“关于法律,你不必担忧,老爹。我向你许诺,不论哪个首长和哪个牧羊人今后再要狩猎,都不可能不受惩罚。”
汉格尔迪耶夫一条腿跪在地上,开始研究黄羊的那条被打断了的腿,而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拿定了主意,现在正是不辞而别的时机。
“鬼晓得!……岂有此理……”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气呼呼地、低声而含糊地说,虽然自己也不明白,他生的是什么气。他出了门,快步向汽车走去。列德热普两手抱着方向盘,头搭在手上,睡着了。
“回家睡去,”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推了他一下。“开车吧!”
“嘎斯”还没有来得及发动起来,阿加·尼雅兹从屋里跑出来,匆匆忙忙地跳上车。他用目光扫了一下那堆没有用帆布盖好的被打死的黄羊。他弓着身子在萨巴尔·梅列多维奇耳边低语起来: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我想求你……能否在城里替我找个工作?我现在已不再是检查员了。”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望着他,一点也不明白究竟。
“从一号起……我现在带着新的检查员,介绍情况……我恳求你……”
“是吗?”萨巴尔·梅列多维奇沉默了一会。“这个新的检查员是什么样的人?”
“是……这个,”阿加·尼雅兹不满地撇着嘴。“他有毕业证书。我想:他在阿什哈巴德有靠山。”
萨巴尔·梅列多维奇直到现在才发觉,阿加·尼雅兹变得衰老消瘦了,他那双由于长期生活在沙漠里和喜爱喝酒而发炎的眼睛,病态地变得模糊了。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对阿加·尼雅兹感到似乎有点怜惜,而实际上是一种本能的、一瞬即逝的自我怜惜。至于工作,他漫不经心地答应予以协助。
汽车跑起来了,克塞尔-克雅塔井已消失在弥漫的尘土之中。萨巴尔·梅列多维奇在思量着这个新消息。
有些作品,作者借重政论性的褒贬,告诉读者书中的是非,而另一些作品,作者则更多地靠活灵活现的描写,放心地让读者评说其中的曲直。《最后的狩猎》当属后者。在这部短篇小说里,作家仅以廖廖几笔来勾勒区文化局局长梅列多夫的外貌,而几乎全部篇幅,都围绕着“嘎斯”67型小汽车,展现这位“大首长”的行为,揭示他的内心世界。
萨巴尔·梅列多夫甘心放弃州里第二把手的宝座,情愿屈居区文化局局长这把交椅,可不是因为想更接近下层,也不是因为他失于算计。这种表面上的屈身低就,恰是他几经权衡所取的上策。“因为在州里当第二把手,还不如在区里当第一把手更好些”。他“在州里”是“不会全权掌握一辆汽车”的。除了州、区的上下之外,还有第一、第二之分呢!舍弃虚名,趋其实利,梅列多夫恰恰是多长了一个心眼,颇费了一番心思的。这位首长在办公室把黝黑的皮肤捂得“透出苍白色”,难道是处心积虑于老百姓的油盐柴米不成!
即便当上了文化局的“第一把手”,也没有使梅列多夫局长心上的石头落地。他近一两周来那种“无法摆脱的和不可名状的惶惶不安”,也不是空穴来风,无事忧天。因为拐弯抹角,一种“流言”“传布开了”,传到了局长的耳朵里,说是莫斯科的负责工作人员已经有近半个月都只坐出租汽车。虽说是“流言”,但它不能不揪扯对汽车有着特殊占有欲的局长的神经,更何况有人还在觊觎这辆“嘎斯”呢?而梅列多夫局长正是奔着汽车才屈居文化局长位子的。所以他不能不在汽车的外貌上做些手脚,使它不那么惹眼。他不能不靠汽车散热器前砂鼠的凶吉来预卜自己的祸福。读者也许看了可笑,但局长的占卜是认真而虔诚的。不然丢了汽车,“要是没有汽车,这象什么首长”呢?
还不止于此,汽车除了是官位的象征外,还是幸福的象征。这次狩猎,作家正是作为主人公幸福观的体现而详尽描写的。通过这次狩猎,梅列多夫可以解除一周的紧张,摆脱惶恐不安的心情,他紧锁的双眉终可舒展。不过当汽车逼近猎物时,作家也让我们看到了黄羊娇弱可爱的近镜头:“黄羊身上的毛根根清晰可见,在电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好象是灰白色的。它那芦苇一般挺拔的细腿往两边撇开,整个体态显得分外平静。它那优雅的高高抬起的头和圆圆的一动不动的眼睛,显出一种天真的惊讶”。这种纤弱、天真,简全使人想起稚嫩的、憨态可掬的孩子,它只是显出“天真的惊讶,仅此而已”,而丝毫没有戒心!不,它不是孩子,它是母亲。“在它的肚皮下面露出一只羊羔,羊羔侧着头,长长的腿如同蜘蛛一般!”多么值得爱怜,多么需要保护呀!一般的人也许不忍心下手的,但无辜的母子丝毫不能使梅列多夫局长心软。杀死它们,烤成羊肉串,正是梅列多夫的幸福所在!不要说黄羊,连人,连鞍前马后伺候局长的司机,放弃休息天,任凭汽车的通风器、孩子的凉鞋、衬衣使他挂肠挂肚,困倦中稍一打盹,还得挨局长一顿训斥呢。而且,黄羊打得再多也没司机的份儿。他不配,他是司机呀!不让他去乡下,上采石场就够便宜他了!“法律禁止狩猎”吗?哈哈,梅列多夫是局长!从狩猎中指挥若定来看,梅列多夫如此追逐幸福绝不是一个生手。何况是满载而归,猎物使汽车都“变得相当沉重”了呢!法律只能“律”老实八脚的那个牧羊人。碰巧拾了只黄羊,人家不仅要扣下来,还口口声声要罚款!
特里丰诺夫1969年后,因那组被称为“莫斯科故事”的中篇,据说写的是“黑暗王国”而长期受到批评。细心的批评家还发现,他揭露社会问题在这组故事之前的几个短篇就已开始了。《最后的狩猎》就是其中一篇。不要以为梅列多夫真的是最后一次狩猎了,不要把检查员尼雅兹被撤看得太重,要知道梅列多夫的第五只猎获物是送给区执委会主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