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产
莉·谢芙林娜 (钊毕 译)
一
铁匠特鲁诺夫经常酗酒,因此,他家的生活越来越贫困。大女儿,美丽的莉莎维塔嫁给一个性情孤僻、笃信上帝的鳏夫。他相貌不扬,体弱多病。莉莎维塔厌恶同丈夫生活在一起。但是她却吃得饱,穿得暖,而且不受凶恶邻居的欺侮。亲人和朋友都认为她生活很幸福。母亲希望快要长大成人的二女儿克拉芙吉娅不再受穷受累,象姐姐一样,过上好日子。
四月的一个晚上,祈祷的时候,疲劳的老母亲向上帝作了这样的祷告。她用祈求的目光凝视着圣像,望着跳动的烛光,面对香炉中的袅袅轻烟,叹息着趴在地上叩头,胆怯地频频划着小十字。她的身旁有个残废的女人正在气冲冲地祷告,这就是城里有名的女裁缝。由于得了脊髓痨,她的两腿站不住,所以她时常坐在靠墙放着的、铺着毯子的折叠椅上。这时,她那对瞳孔大小不一的、朦胧的眼睛里,射出奇怪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正在祈祷的人群。老太婆那种低首下心的、慌慌张张的祷告声引起了她的同情。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她们一块儿走着谈起话来。瘦骨嶙峋的特鲁诺娃,小心地挽着矮胖而虚弱的女裁缝的胳膊。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用左手不灵活地挥舞着,象一只受了伤而萎缩了的翅膀在摆动。她那粗糙发黑的手指头所表达出来的苦痛的动作比起言语来,更富有表现力。女裁缝同情地陪着讲话,她的声音好听,象孩子的声音那样温柔而真诚。她答应白白地教会克拉芙吉娅缝制衣服,并供她吃穿。要小姑娘在学会手艺之后,只拿少量薪金再给女主人干三年。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只有天边的霞光依然明亮,女裁缝瞭望着天空,用一种教训人的口吻说道:“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上帝都创造了美好的东西。如果人们应该得到的话,那么上帝也会赐给人们美好生活的。上帝为大家,而我们也应当互相帮助。我们要到公证人那里立一张字据。明天你来吧,我的家就在河边上,一打听就知道。”
二
一辆空灵车过去了。送殡的马从容不迫地跑着,灵车的后边,尘土飞扬,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光。克拉芙吉娅站在十字路口。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马车夫喊道:
“小丫头多漂亮,可惜没有时间!”
克拉芙吉娅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笑了笑,作为对他那喜悦的目光的回答。她的情绪很好。早晨喝了甜奶茶,身上穿着干净的衬衣,洗了脚,穿上了鞋,用旧衣服改成的连衣裙很合身。回忆起仅在一个月以前,她赤着双脚,头巾也没有戴,饿着肚子,在人群中难为情地乱窜的窘相,也没有使她今天高兴的心情变得忧郁。一路上她小心地哼着歌儿,有时不出声地动动嘴唇。她把自己的想象编入了歌词: 等女裁缝付给她工钱那天,她就给自己买一条绿色的毛料裙和两三件短上衣,一件象浪荡女人舒尔卡穿的那样的玫瑰色绸上衣。穿上这件短上衣会使街上的妇女都羡慕不已。然后,入冬前,给妈妈买一双毡靴,春天再给她买一双结实的皮鞋。她这样幻想着,仿佛使不幸的全家都吃饱了、穿暖了,自己也得到了安置;她结了婚,她的丈夫就象刚从她身边走过、彬彬有礼的送葬的马车夫那样对她微笑着,但是长相和声音却象一个年轻的邮递员,就是冬天曾给特鲁诺夫家送过家信的那个邮递员。后来,克拉芙吉娅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可是她曾两次梦见过他。一次,似乎他睁着双眼看着她,抓着她的手说:“我心爱的人儿!”第二次,梦见他走在一条鲜花盛开、稀奇古怪的大路上,总是回头看着克拉芙吉娅,向她点头,不知是在呼唤她,还是在向她告别。克拉芙吉娅想跟他跑,但是两腿怎么也动弹不了。醒来时,泪流满面。她整天都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一想起这些梦,克拉芙吉娅的心感到一阵阵发紧,这是只有青春时期才有的喜悦和苦恼造成的,这种苦恼到成熟时期就不会有了。老年时想有这种苦恼,也不可能感受到了。
克拉芙吉娅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女裁缝就察觉到她这种心情。女主人不喜欢这种心情。她的生活总是笼罩着一层疾病和痛苦的阴云。年轻人的每一点骚动,在她看来都是罪恶,仿佛云雾中出现的任何一点影子,都显得又大又不吉利一样。她从远处用厌恶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克拉芙吉娅,好象在寻找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扯着嗓门说:
“蛾子蛀衣服,黄绣腐蚀铁,大街会毁掉姑娘。我还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哩。”
姑娘的睫毛颤动起来。她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下一次我一定快去快回。”
她那害怕的样子使女主人的心软了下来。但是,当克拉芙吉娅赤着脚,换上带粗麻布围腰的破旧衣服,到院子里去擦洗大铜茶炊的时候,女裁缝又用凶狠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身体。克拉芙吉娅将胸部缩进两肩中,弯着腰走出去了。她感到害羞和痛苦,但是她并不觉得受了侮辱。在房子的一堵没有门窗的墙和石头砌的贮藏室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上有一间小木板房,上面装有一根长长的通风管。小木房里边刷洗得干干净净;通向大房的小巷道也是克拉芙吉娅打扫干净的。这一带被她收拾得如此整洁,连她自己也感到得意和惊奇。但是在她看来,这种整洁对这个地方不太相称。丁香树丛遮住了小木房。克拉芙吉娅蹲在丁香树下一边擦着大铜茶炊,一边想,女主人还有一把合金的茶炊,大概只在复活节才拿出来用。
有一天,女裁缝当着她的面,打开一只闪闪发亮的白铁包的箱子。里面装有大块大块的毛呢和丝绸衣料,还有许多做好了而没有穿过的衣服。所有这些衣料、多余的器皿、房子、庭院和作厕所用的清洁的小木房、芬芳的丁香树、菜地以及栽在院子另一头的两棵开满花的苹果树,这一切都是女裁缝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克列皮柯娃的财产。因此,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虽然身残,却还是有势力的、受人尊敬的。和她争辩不行,生她的气也徒劳无益,应该迎合她。不然,女主人就会把你赶走。通向这个世界的大门,对克拉芙吉娅来说就会永远关闭了,而在这个世界里,高高的围墙里面长着美丽的树木,周围的环境整洁,有着享受不尽的幸福。要是被赶走,又得住进靠着铁匠铺的、没有院子的小木棚。在小木棚和铁铺之间有块空地,上面长着的酸模草被踏平了。每逢礼拜天,一些蓬头散发的醉汉都到这里来打架斗殴。天黑以后,调皮捣蛋的小伙子偷偷地来到这里,悄悄地去找铁匠的女儿,勾引挑逗她们,然后去取笑她们。如果能在各方面使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称心如意,那么她就会帮助你交上好运。
三
圣诞节前,是最忙的时候。上了年纪的女工克谢诺方托芙娜没有回家过夜。一昼夜只能睡三个来小时。克拉芙吉娅也是整天忙于日常工作,或者将定做好了的衣服分送到户。姑娘十分疲劳,晚上缝制衣服时常常打瞌睡。为了驱赶睡意,她和克谢诺方托芙娜常跑到户外,用雪擦脸,或闻芥末粉。女主人患有失眠症。但是这天夜里,她突然合上了眼,幸福地微笑着。她的手指头温和而小心地在桌上摸索起来。克拉芙吉娅看见了以后,喊叫道:
“啊哟,您摸什么东西呀,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
“我把它们收到筐子里去,”残废女人用满意的声音回答以后就醒过来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手底下有几只毛茸茸的黄小鸡。说罢,就哭了起来:
“老做梦,真恼人,我可能快要死了。”
她用劲抬起笨重的臀部,伸手去拿芥末粉。她的动作令人发笑,但是那张泪水斑斑、长相难看的脸上却露出威严的甚至阴森的神情,令人感到非常可怕。克拉芙吉娅看了看她,怀着不自觉的尊敬,低下了头。她们默不作声地工作着。然后女主人站起来,说道:
“大家把活儿先放下睡觉去,过三小时我再叫醒你们。”
克拉芙吉娅啊呀叫了一声。她忘了把铺盖拿进来。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发起脾气来:
“你以为我应该替你铺床、擦鼻涕吗?你尝一尝我当学徒的时候干活的味道,就知道了!”
克拉芙吉娅平常在女主人卧室的地板上铺一块毡子睡觉。为了使两个小房间和干净的厨房多年来所保持的优雅外观不遭到破坏,白天她得把铺盖卷起来放到过道的贮藏室里。而冬天必须早一点拿进去,让铺盖暖暖。克拉芙吉娅羞愧地微笑着,跑到贮藏室去取铺盖卷。贮藏室的四壁已结上了一层松软的薄冰。姑娘两手抱住放在角落里的毡子卷,马上感到很冷,可又特别困乏,两眼睛不开,双腿直哆嗦。克拉芙吉娅依偎在毡子卷上,哭泣起来。残废女主人躺下睡了一会儿,可是姑娘还没有回来。女裁缝气呼呼地坐起来,穿得暖暖的,拿着灯,进了贮藏室。姑娘紧靠着毡子卷,站在那儿睡着了。她脖子低垂,身体不舒服地弯曲着,但睡得很香。她那年轻的身体散发出那么多热量,以致瓦西里耶芙娜由于怜悯和羡慕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女裁缝再也睡不着了,但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才叫醒女帮工们。残废女人在黑暗中躺着。她的两眼死死盯住漆黑的天花板,仿佛在那里出现了往昔生活的零散杂乱的幻影。翌晨,女主人反复无常的态度把克拉芙吉娅折腾得哭笑不得:一会儿显得特别和气,一会儿又百般挑剔。姑娘忍气吞声,噙着泪水,答非所问地奔忙着。离复活节只有五天了。女裁缝有在这期间分送礼品的习惯。她常常送给克谢诺方托芙娜一块上等的衣料,或是纯毛的,或是半棉半毛的,送给学徒的则是一块花布。克列皮柯娃给她那个教区中特别贫穷的人送一些旧东西。她说,在五天之内,只要愿意,就可以做好一件过节穿的新衣服。
傍晚,独眼的邻居来了。他给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打扫院子、运水和劈柴。除了教堂的牧师,这是唯一出入女裁缝家的男人。克拉芙吉娅急忙地用手把头发抿平,直起腰来做活。克谢诺方托芙娜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充满生气的眼睛看了看女主人。克列皮柯娃友好地笑了笑,走进卧室去了。她收拾好送给运水工人和克谢诺方托芙娜的礼物以后,对着为克拉芙吉娅准备的花布沉思起来。独眼邻居首先道了谢,惭愧而不好意思地告辞了。然后克谢诺方托芙娜吻了吻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的手,又用表示尊敬而闭得很紧的嘴唇吻了她的面颊。女裁缝挥手把她们二人支走以后,高兴地笑了。送礼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她满面春风地将一块料子递给克拉芙吉娅,说道:
“小家伙,这块天蓝色的细绸料,给你做一件上衣吧,裙子用我的改。”
克拉芙吉娅象往年一样,马上跪下磕头,对女主人表示谢意,并且眼睛里还闪烁着幸福的泪花。接受礼物的双手颤抖着。残废女人心里十分感动,她出钱请别人赶做了一件带泡泡袖的时髦紧身短上衣。
圣诞节前夜,老太婆特鲁诺娃持斋直到天空出现第一颗星星。此时她快乐地就着水吃松软的面包。喝得醉醺醺的铁匠异常安静地在炕上睡着了。老太婆吃得饱饱的,很高兴,也去休息了。铁匠沉睡的鼾声打破了寂静,老伴已经习惯了,听不见他打鼾。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幸福的安逸之中。克拉芙吉娅嚷嚷着跑了进来。母亲哆嗦了一下,并没有因女儿的到来而感到高兴。然后,一老一少长时间谈论着衣服,抚摸着绸料子。他们轻轻絮语。睡了一觉醒来的铁匠一直在倾听她们的谈话。他面孔浮肿,两眼通红,披头散发从炕上爬下来,用嘶哑的声音说:
“爱俏的娘儿们!让丑恶的女妖精把克拉尼卡嫁出去吧。”
铁匠拿起短皮袄只穿了一只袖子就出去了。老太婆觉得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主意很有道理。她决定和恩人女裁缝谈谈。克拉芙吉娅节日过得很愉快。父亲到城里什么地方狂饮去了,没有在家瞎胡闹。每天晚上,克拉芙吉娅总是和镇上的姑娘们一起出去蹓跶,还常在娱乐晚会上跳舞。她穿得很漂亮。现在也有人请她去作客。小伙子们追求她也不感到害羞了。有时快天亮了她才从晚会上回来,但是不能马上入睡,她的心跳得咚咚响。有许多想法使姑娘不得安宁。这些想法是用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清楚的。它们汇成一种感觉,就象预感到幸福时出现的害怕心理一样。
四
耶酥受洗节的晚上,铁匠特鲁诺夫冻死在家门口的空地上。阴沉的早晨,他的妻子找到了他那缩成一团变黑了的尸体,上面落了一层洁白的雪花。老太婆难以抑制的悲痛使得孩子们和邻居们大吃一惊。她号啕大哭,跪在雪地上爬行,久久地吻着醉鬼肮脏的面孔,抱住他不肯放手。她不是人们常见的那样哭诉,而是从胸腔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很象老鹰叫。送葬回来后,她好象一下子老了许多。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之后,只有操心克拉芙吉娅的婚事,还能使她提起点精神。铁匠生前的最后几句话就是讲的这桩事,妻子把这些话当作他的遗言。
特鲁诺夫家的小木房给封上了。母亲现在已搬到莉莎维塔家去住。她尽力帮女儿干活,照看孩子,但是洗衣服却是不行了。老太婆的背驼得很厉害。走路需要拄拐杖。女婿觉得她是个累赘。老太婆只有到教堂去作低声胆怯的祷告,或者去女裁缝家看看克拉芙吉娅时才走出家门。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很热情,十分可怜这个年老体弱的女人。她很乐意和老太婆聊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往往是女裁缝说什么,特鲁诺娃都表示同意。残废女人详细地和不住口地诉说自己身体怎么不好,一说就是好半天。因此,老太婆和周围的人越来越相信,女主人真是活不长了。
老特鲁诺娃心目里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人口不多,只要女主人在筹备婚事上肯帮忙,那么那一家人就会愿意替儿子娶克拉芙吉娅作媳妇的。老太婆考虑了好久,想找一个合适的谈话时机。可是有一次她突然说出来了,而且很不合时宜。三月的一个节假日,天气阴沉沉的,但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春天的暖意。她们俩人在院子里散步,女主人仔细察看着树木和光秃秃的浆果树丛,唉声叹气地说:
“快要开花结果啦,可我就要离开人世。它们都是为我生长的,可是等我这个孤老婆子死后,它们会落到谁的手里去呢?”
老太婆挥动了一下手杖,站住了。她轻轻拉住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的袖子说:
“我的恩人,亲爱的,我们得了您许多恩惠,您作主将克拉芙吉娅嫁出去吧……”
女主人一时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是克拉芙吉娅急于要掩盖少女的不规矩的行为; 以为可能就是现在,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放荡的未婚夫正等着占便宜。她晃动两只手,喊叫起来:
“你们都是一路货色,都是,都是……淫佚放荡、自私自利的家伙,只要能弄到手,什么都要!”
她平常说话的那种温柔的声音,一生气变成了刺耳的尖叫。她喊叫着,一瘸一拐地急急忙忙走进屋去了。
已经很晚了,克拉芙吉娅跑到莉莎维塔家来找母亲。女裁缝说,她自己快要死了,要老太婆赶紧去见上最后一面。的确克列皮柯娃病倒了,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差点儿起不来,但是她却康复了。老特鲁诺娃在床前伺候她。残废女人讲了一些不幸的婚姻,讲到有些人家子女多,生活困难;还讲到男人如何不老实,并夸奖了克拉芙吉娅。最后她宣称:
“如果你的女儿在我死之前不嫁人,一直保持着少女的贞操,我就把这所房子连同庭院和其它一切财产都留给她。让她象亲闺女一样服待我。不过,不会服待多久了。”
五
克列皮柯娃病恹恹地又活了二十五年。她的活动一年比一年少。她的面孔变得更加光亮,身体也越来越笨重了。服侍她是件苦差事。克拉芙吉娅心情沉重,流着恼恨的眼泪,哭了好几个夜晚。有时在早晨姑娘常常想离开她家,去找一个满意的工作,但是每一次都没有去成,又留了下来。她想:“我一走,她就会死的,我过去这么多年也就白干了……”
老太婆特鲁诺娃没有盼到那一天就死了。过了不久,克拉芙吉娅终于披麻戴孝,阔阔气气地给女主人办了丧事。一九一八年八月,克拉芙吉娅·马克西莫芙娜对房子的所有权被确定了下来,这时她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小镇上早就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熏黑了的未婚妻”。不到四十那年,她的脸就开始变黑。额头和嘴角上布满了细长的皱纹。直挺挺的腰杆也稍微有点驼了。但是从那萎缩了的嘴唇所表露出来的腼腆的笑容里,从那坦率而纯洁的目光中,还隐约可见那种使老姑娘变得年轻的忧伤的稚气。这位新的女主人所经营的裁缝铺生意不好。克拉芙吉娅·马克西莫芙娜有时想,人们不再想长寿了,做衣服常常用上等麻纱布,而不用粗麻布。稀疏的机绣和价钱便宜的挑花刺绣挤掉了昂贵的、制作精细但经久耐用的手工刺绣。克拉芙吉娅将脚踩的机器改成既能刺绣,又能挑花,但是她不喜欢这个工作。她想结婚,搞搞家务。得到遗产以后,就有几个相当不错的中年鳏夫来求婚。克拉芙吉娅不喜欢他们那副忧心忡忡,长满大胡子的脸;也不喜欢他们这些中年人那双手所具有的拘谨动作。没有胡子的邮递员在她的想象中还没有变老,因此,她拒绝了他们。有一天,克拉芙吉娅要给莉莎维塔家送几件旧衣服,就从箱子里拿出了那件天蓝色绸料上衣。她温柔地把压紧了的泡泡袖舒展开,沉思起来。屋子里装上了冬天防寒用的玻璃窗。克拉芙吉娅·马克西莫芙娜的外甥女擦着玻璃,安详低声地唱着一支新歌:
“打倒资产阶级,同志们,乌拉!”
秋天明亮的太阳光洒在小姑娘和椅子上的小花猫身上。
克拉芙吉娅·马克西莫芙娜喊了一声:
“波柳什卡,你看,这是给我做的第一件衣服……”
小姑娘回过头来看了一下,用手背撩开垂下来的头发,笑了:
“这些老时髦样式,多么可笑……穆尔卡,你为什么光睡觉呀?哎,你呀,哎,你呀,哎,你呀! ……”
她抱起小花猫,轻轻地把它挟在手腕上,温柔地细声哼着,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透明的空中有许多赤褐色的树叶在飞舞,于是从地板上端起脸盆,说道:
“我去换盆水……”
波柳什卡朝门口走去,一双长腿淘气地边走边跳,脚抬得高高的,象跳舞一样。她含着自己内心发出的无声音乐的节拍,摇晃着脑袋,可爱地傻笑着。克拉芙吉娅不高兴地打量着刚刚长成的少女身材,喊了起来:
“快十六岁了,可做起怪样子来,还象个小孩儿!走开,别在我跟前晃来晃去,傻丫头,邋遢鬼!……”
她用力关上了箱子盖。为了求她发慈悲给点东西,莉莎维塔姐姐来到她家过夜。她们俩并头躺在床上聊了很久。克拉芙吉娅想回忆青年时代。但莉莎维塔却把自己青年时代忘掉了。她只记得孩子们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欢乐。接着便开口向克拉芙吉娅讨东西。克拉芙吉娅突然觉得她自己值得回忆的事很少,也没有什么可以大声讲述的。她不再听姐姐说话,而是考虑起自己的生活来。她想,谁也不会为了欢乐,为了爱抚来娶她,求婚的人都是为了这所房子。即使是个白发鳏夫,只要他人品好,成了丈夫之后,也会对她好的。她身体消瘦,疲乏无力。天时一变,筋骨就酸痛。白头发越来越多,脱落得也很厉害。克拉芙吉娅哭了起来。为了掩盖呜咽声,她生气地又擤鼻子又咳嗽,可莉莎维塔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突然睡着了,就象小孩和幸福的老年人那样睡得很踏实。
之后,再也没有人去谈她的婚姻大事。周围人们的生活就象机绣制品那样变得混乱和不稳定。克拉芙吉娅的房子已经不怎么吸引人了。她听了姐夫的意见,很快就将房子卖给了第一个买主,得了几千新币。离开这个院子的时候,她是很难过的。她在门口站了好半天,弯着腰,擦着泪。但是,莉莎维塔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殷勤地招待了有钱的妹妹。克拉芙吉娅·马克西莫芙娜又快活起来。她端起杯子,多喝了几口自酿的白酒。她那发黑的面颊上冒出了汗珠,泛起一块块中年人常有的、难看的斑点。她短促而尖声地笑了一阵,慢吞吞地说:
“不要管那些房子和花园,不要去管它们,它们现在不会带来什么快乐了。现在和你们住在一起,饭钱还付得起。据说,按新的规章,以后小辈得赡养孤寡老人,是吗?这样就得让小彼佳赡养他的姨了,对吗?”
十七岁的彼佳是法院里分送文件的,他炫耀自己懂得法律条文,便详详细细地解释道:
“您要知道,第一,我们有义务赡养生身母亲……”
克拉芙吉娅·马克西莫芙娜低垂下头,稀疏的头发已无光泽。她把两只手痛苦地放到两个膝盖之间,哭了起来,昏昏沉沉地重
“赡养生身母亲! ……”
读者一看标题《财产》,也许会认为,它不是写资本主义社会的图财害命的犯罪行为,便是写家庭之间的财产纠纷……不会有什么新鲜之处,因为在世界文学的宝库中,大家、名手描写这种问题的作品多得不胜枚举。但是,只要读罢作品,就会发现,虽然作家所写的是财产这个老掉牙的问题,但是,无论是从涉及的生活来说,还是就观察问题的角度来看,或者就其艺术特色而言,都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上乘之作。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十月革命前的俄罗斯的一个乡下小镇上。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克拉芙吉娅的少女。她被母亲送到镇上一个残废而又有钱的女裁缝家学习手艺,由于经受不住财产的诱惑,逐渐变成一个贪财的人。最后,虽然她得到了女主人的遗产,然而却虚度了青春,丧失了谈情说爱的良机,从而变成了一个“熏黑了的未婚妻”。
作家呈现给读者的这个故事,毫无疑问,是一个贪财者的故事。但是,只要分析一下作品的内容,我们就会发现,作家既没有对她的贪财提出过分的责备,也没有把她写成常见的模式化的贪财者:极端自私、伤天害理,卑鄙无耻,而是将其写成既贪财又诚实、善良的劳动者,所突出的是她在财产与爱情之间选择的失误所酿成的个人悲剧及造成这个悲剧的社会根源。
首先,在作家看来,主人公克拉芙吉娅的悲剧是由她个人的主观原因造成的,然而,又是与她所处的社会分不开的。她所生活的是一个金钱主宰一切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财产的多少,不仅标志着一个人生活的富裕程度、地位的高低,而且也是权力大小的象征,因此,财产总是对人有一种强烈的诱惑力。克拉芙吉娅生长在一个清苦的铁匠之家,她所进入的女裁缝之家,虽然没有万贯家财,但是,对她那天真、纯洁的心灵却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和吸引力。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有着享受不尽幸福”的地方。起初,虽然她经常处在任凭主人役使的地位,但为了不离开这个地方,她不仅不得罪主人,而且将在自己内心不时燃起的爱情的火花深埋在心底;而她的主人,作为一位有钱阶层的代表,则是一位精于利用自己的金钱和地位的人。她一方面容不得主人公在爱情上有任何的表露,显得冷漠、残酷,同时,又对主人公施以小恩小惠,冷漠中又显出一点伪善,正是她压抑和窒息了主人公的爱情的冲动,使她渐渐变成了一个麻木的人,从而成为一个在爱情与金钱的选择上的可悲的失败者。
小说的故事是用传统的叙事手法,按照时间先后,由第三人称叙述出来的,时间的跨度比较大,但是,它的篇幅却不冗长,结构完整,情节朴实,整个小说犹为一股缓缓流动的水,没有什么奇峰突起之处,然而读来却娓娓动听,仿佛是一位经历了不幸的道路的女人在诉说自己的不幸一样。
但是,笔者认为,作家在艺术上的成功不仅表现在她对传统手法的娴熟运用,而且主要表现在她善于将自己的感情、人物的感情、读者的感情凝结在笔端,通过平淡的情节折射出来,打动读者的心弦,产生共鸣。例如,作家在小说中有三次写到主人在爱情与金钱的选择上的内心活动,以对第三次主人公接受主人赠与遗产的条件,即工作二十五年的描写最为精彩:主人“病恹恹又活了二十五年。她的活动一年比一年少……服侍她是件苦差事。克拉芙吉娅心情沉重,流着恼恨的眼泪,哭了好几个夜晚。有时在早晨姑娘常常想离开她家,去找一个满意的工作,但是,每一次都没有去成,又留了下来。她想:‘我一走,她就会死的,我过去这么多年也白干了……’”。寥寥数语,不仅将主人公辛劳的漫长岁月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且也活灵活现地表达了她那欲去又不甘心“白干”的痛苦、复杂的心理。从而使一个作家为之遗憾、读者为之惋惜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当然,这篇小说也不是没有败笔,主要表现在主人死后,小说的故事按作家要揭示的主题来看已经结束了,后面的事,不点读者也会自明,然而,作家却添写了一段十月革命后的事,给人一种画蛇添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