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安徒生 (叶君健 译)
在海的远外,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还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活的一样。所有的大鱼小鱼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就像天空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造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因为每个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住在海底的海王好多年来就是一个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对于自己的高贵的出身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戴着一打牡蛎——其余的显贵每人只能戴上半打。除此之外,她是值得大大称赞的,特别因为她非常喜爱那些小海公主——她的孙女。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而六个当中,那个顶小的又要算最美丽了。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的下半截身子是一条鱼尾。
她们可以把漫长的日子全部消磨在皇宫里,她们可以在墙上长着鲜花的大厅里玩耍。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开着的,鱼儿向着她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不过鱼儿会一直游到这些小公主的跟前,在她们的手里找东西吃,让她们抚摸自己。
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长着许多火红的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燃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摇动。花园的地上全是最细的沙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在那儿,到处都闪耀着一种奇异的蓝色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是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园里射出各色各样的光。
在花园里每一位小公主都有自己的一小块地,可以随意在上面栽种。这一个小公主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鲸鱼;那一个小公主觉得要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小人鱼。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公主却把自己的花坛布置成圆形,很像一轮太阳;同时她也只种发出太阳一样红光的花朵。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说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事情。当别的姊妹们用她们从沉船里所得到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的时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阳一样艳红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个美丽的大理石像。这是一个美丽的男孩的石像;它是用一块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是跟一条遭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的。她在石像旁边种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这株树长得非常茂盛。它的秀嫩的枝叶垂在石像上面,一直垂到蓝色的沙底。它的倒影带有一种蓝紫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它的影子也从不静止;树根和树顶看起来好像在作互相亲吻的游戏。
她最愉快的事情是听一些人间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听。特别使她感到美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香气,而海底下的花儿却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非常清脆好听,叫人感觉愉快。老祖母所谓的“鱼儿”,事实上就是一些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小公主们就听不懂她的故事,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雀子。
“等你们满了十五岁,”老祖母说,“我就许你们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们可以在月光底下,坐在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们身边驶过去。你们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过了一年,这些姊妹中有一位满十五岁了,可是其余的呢——唔,她们一个比一个小一岁。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还要足足地等上五个年头,才能够从海底浮上来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每一位公主都答应下一位公主说,她要把第一天看到的发现的最美丽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因为她们的祖母所讲的确实不太够——而她们希望了解的东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们谁也没有像最年幼的那个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得最久,同时她又是那么沉默和有思虑。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开着的窗边,透过深蓝色的海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鱼儿挥动它们的尾巴和鱼翅。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当然,它们射出的光有些发淡,但是透过一层水,看起来要比在我们人的眼中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黑云的东西在它们下面浮过的话,她便知道不是一条鲸鱼在她上面游过,便是一条装载着许多旅客的船驶过。可是这些旅客再也想像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的船底伸出她的一双洁白的手。
现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经到了十五岁,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有无数的事情要讲;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当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月光底下躺在一个沙滩上,紧贴着海岸,凝望那个大城市里亮得像无数星星的灯光,静听音乐、闹声以及马车和人的声音,观看教堂的圆顶和尖塔,倾听叮当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到那儿去,所以她也就量渴望这些东西。
啊,最小的那位妹妹听得多么出神啊! 当她晚间站在开着的窗边、透过深蓝色的海水朝上望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大城市和里面嘈杂的声音。她好像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她飘来。
第二年,第二个姐姐得到许可,可以浮出水面随便向什么地方游去了。她跳出水面的时候,太阳刚刚下落;她觉得这景象真是万分美丽。她说,这时整个天空看起来像是一块黄金,而云块呢——唔,它们的美她是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忽儿红,一忽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要快的、像一片又长又白的面纱的东西,是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它们正飞向太阳。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下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霸,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块之间消逝了。
又过了一年,第三个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们中间最大胆的一个,因此她游到一条流入海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一些美丽的青山,上面种满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宫殿和田庄在郁茂的树林中隐隐地露在外面;她听到各种鸟儿唱得那么美,太阳照得那么暖,她有时不得不沉入水里,好使她的灼热的面孔清凉一下。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人间的小孩子;他们光着身体,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倒很想跟他们玩一会儿,可是他们吓了一跳,逃走了。于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动物走了过来——这是一条小狗。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小狗。它对她汪汪地叫得那么凶狠,使得她害怕起来,赶忙逃进大海。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那壮丽的森林,那绿色的山,那些可爱的、能够在水里游泳的小宝宝——虽然他们没有鱼那样的尾巴。
第四个姐姐可没有那么大胆了。她停留在荒凉的大海上。她说,最美的事就是停在海上:因为你可以从这儿向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同时天空悬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她看到过船只,不过这些船只离她很远,看起来像一些海鸥。她看到过快乐的海豚翻斤斗,庞大的鲸鱼从鼻孔里喷出水来,好像有无数的喷泉围绕着它们。
现在临到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恰巧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的姐姐们第一次浮出海面时没有看到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绿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她说,每一座冰川看起来像一颗珍珠,可是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的塔还要大得多。它们以种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出现;它们像钻石似地射出光彩。她曾经坐在一座最大的冰山上,让海风吹着她的细长的头发,所有的船只绕过她所坐着的那块地方,都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黄昏时分,天上忽然起了一片乌云。电闪起来了,雷轰起来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块,使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了帆,造成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但是她却安静地坐在那座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闪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
这些姊妹当中,随便哪一位只要第一次升到海面上,总是非常高兴地观看这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可是现在她们都已经是大女孩子了,可以随便浮到她们喜欢去的地方去了,这些东西也就不再能太引起她们的兴趣。她们都渴望回家。一个多月以后,她们就说:究竟还是在海里好——在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黄昏的时候,五个姐姐常常手挽着手浮上去,在海面排成一行。她们唱出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还要悦耳。当风暴快要到来、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浮到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丽的歌来,说海底是多么可爱,同时告诉那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那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他们以为这是巨风的声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会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船沉了的话,船上的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作为死人才能到达海王的宫殿。
有一天晚上,当姐妹们这么手挽着手浮出海面的时候,最小的那位妹妹单独地待在后面,瞧着她们。看样子,她好像要哭一场,不过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因此她更感觉难受。
“啊,假如我是十五岁就好了!”她说。“我知道我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的。”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你知道,现在你可以离开我们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样吧。”
于是她在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贴在公主的尾巴上,表示她的高贵身份。
“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
“当然罗,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苦头的,”老祖母说。
哎,她多么想摆脱这些装饰品,把沉重的花环扔到一边啊!她戴着花园里的那些红花要适合得多,但是她不敢这样做。“再见吧!”她说。于是她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块仍然像玫瑰花和黄金似地发着光;同时,在淡红色的天上,太白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空气是温和的、新鲜的。海非常平静。那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在吹动。水手们都坐在炉桅索的周围和帆桁上。
空中有音乐、也有歌声。天色越来越暗,各种各样的灯笼一齐亮起来了。它们看起来就像飘在空中的世界各国的国旗。小人鱼一直向船舱的窗口游去。每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发亮的窗玻璃,看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人;但他们之中最美的是那个有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他的年纪无疑只不过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显得这样热闹。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火箭一齐向天空射出。它们照耀得如同白昼,因此小人鱼非常惊恐,赶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把头伸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身上落下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彩夺目的火鱼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映到清澄平静的海上。这只船全身被照得那么亮,每一根细小的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船上的人当然就看得更清楚了。啊,那位年轻的王子多美丽啊! 当音乐在这光辉灿烂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着手,大笑着,微笑着……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视线从那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身上移开。那些彩色的灯笼熄灭了,火箭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起了一片嗡嗡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飘着,所以她能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船加快了速度;船上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浪涛大起来了,沉重的乌云浮起来了,闪电在远处掣起来了。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来了!水手们因此都收了帆。大船在这狂暴的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急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地高涨起来。它想要折断桅杆。可是船像天鹅似的,一忽儿投进洪涛里面,一忽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人鱼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们的想法却不是这样。这艘船现在发出碎裂的声音;它的粗厚的板壁被袭来的海浪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地在半中腰折断了。后来,船开始倾斜,水向舱里涌了进来。这时小人鱼才知道他们遭到了危险。她也得提防飘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残骸。
天马上变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当闪电掣起来的时候,天空又显得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都在尽量为自己寻找生路。她特别注意那位王子。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她马上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因为他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她又记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他除非成了死人,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宫殿的。
不成,决不能让他死去!所以她在淌着水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最后她终于到达了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快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了。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他的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人鱼及时赶到,他一定是会淹死的。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带着她跟他一起,随便飘流到什么地方去。
天亮的时候,风暴过去了。那条船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剩下来。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明亮地在水上照耀着。它好像在王子的脸上注入了生命。不过他的眼睛仍然闭着。小人鱼把他清秀的高额吻了一下,把他水淋淋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他的样子很象海底下她的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重新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现在她看见她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了的天鹅。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色森林,森林前面有一个教堂或者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什么,但反正是一个建筑物。建筑物的花园里长着一些柠檬树和橘子树,建筑物的门前栽着很高的棕榈。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非常平静,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得有许多细沙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带着美丽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他放到沙上,特别仔细地使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太阳光里。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来了,有许多年轻女子穿过花园走出来。小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块大石头后面。她用许多海水泡沫盖住了头发和胸脯,好让谁也看不见她的小小的面孔。她在这儿凝望着,看有谁会到那个可怜的王子的身边去。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时间并不久。于是她找来了许多人。小人鱼看到王子渐渐苏醒过来了,并且向周围的人露出笑容。可是他却没有对她露出笑的表情: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啊。她感到非常难过。因此当他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去的时候,她就悲哀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了。
她本来一直是个沉静和有思虑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加这样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的时候究竟看见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好多晚上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曾经放下王子的地方游去。她看到花园里的果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所以她每次回家来,总是更感觉痛苦。她的唯一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双手抱着与王子相似的那尊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生在旷野里一样,长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茎和叶子跟树枝交织在一起,使这地方显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过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诉了一个姐姐,其余的姐姐马上也就知道了。但是她们只把这秘密转告了几个自己的知心朋友;除了她们和别的一两个人鱼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知道那个王子是什么人。她也看到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庆祝。她知道这位王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的王国是在什么地方。
“来吧,小妹妹!”别的公主们说。她们把手搭在彼此的肩上,成一长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个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这宫殿是用一种发光的淡黄色石块建筑的,里面有许多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有一个台阶还直接伸到海里。华丽的、金色的圆塔从宫殿顶上伸向天空。在围绕着这整个建筑物的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看起来跟活人一样。透过那些高大的明亮的窗玻璃,人们可以看到在一些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悬着贵重的丝窗帘和织锦,墙上饰有大幅的图画——就是光看看这些东西也是非常愉快的事情啊。在最大的一个厅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水。水花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同时太阳却透过玻璃射下来,照在水上,照在大水池里的植物上。
现在她知道了王子是住在什么地方。她在那儿的水上度过了几个黄昏和黑夜。她远远地向陆地游去,比任何别的姐姐敢去的地方还远。的确,她甚至游进那条狭小的河流里,一直游到那个壮丽的大理石阳台下——大理石阳台的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水上。她在这儿坐着,瞧着年轻的王子,而王子却以为月光中只有他一个人呢。
有好几个晚上,她看见他在音乐声中乘着那艘飘着许多旗帜的华丽的船。她从绿灯芯草中向上面偷望。风吹起她的银白色的长面罩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她,他们总以为那是一只天鹅在展开它的翅膀。
有好几个夜里,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她听到他们说了许多称赞王子的话。她高兴起来,觉得浪涛把他冲得半死的时候,是她来救出他的生命的:她记起他的头怎样紧紧地躺在她的怀里,她怎样热情地吻着他。可是这些事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就是梦也不会想到她啊。
她渐渐开始爱起人类来了,渐渐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了。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确,他们能够乘船在海上行驶,能够爬上高耸人云的大山,同时他们所有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使得她连望都望不到尽头。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都不能回答她的一切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了。她的老祖母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对于海上面的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一样死去?”
“一点也不错,”老祖母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还要短促呢。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水上的泡沫了。我们甚至连一座填墓也不留给我们心爱的人。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就再也绿不起来了!相反地,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还是活着的。它从晴朗的天空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 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到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那些神秘华丽的地方去。”
“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老祖母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末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飘了。我再也不能听见浪涛的音乐,再也不能看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了!难道我没有办法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你才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会给你一个灵魂,同时又使他自己的灵魂保持不灭。但是这类事情是永远不会有的!我们在海底这儿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巴——他们在陆地上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这种支柱叫做腿!”
小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望了一眼自己的鱼尾巴。
“我们放快乐些吧!”老祖母说。“在我们能活着的这三百年中,让我们跳舞游戏吧。这究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的坟墓里愉快地休息。①今晚我们就在宫里来开一个舞会!”
那真是一个壮丽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是永远看不见的。宽阔的舞厅里,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的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大贝壳一排排地站在四边;贝壳里燃着蓝色的火焰,照着整个舞厅,照透墙壁,因而也照亮了外面的海。人们可以看到无数大小的鱼群向这座水晶宫游来,有的鳞上发着紫色的光,有的亮得像白银和金子。一股宽阔的激流穿过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着美丽的歌,就在这激流上跳舞。这样优美的歌声,住在陆地上的人是唱不出来的。
在这些人当中,那个小人鱼唱得最美。大家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一会儿感到非常欢乐,因为她知道,在陆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声音最美。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了。她忘记不了那个美貌的王子,也忘记不了她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了她父亲的宫殿;当宫里正充满着歌声和快乐的时候,她却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园里。忽然,她听见一个号角的声音从水上传来。她想:“一定是他在上面行船;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他;我要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现在,当姐姐们正在父亲的宫殿里跳舞的时候,我要去拜访那位海的巫婆。我一直非常害怕她,但是她也许能教给我一些办法和帮助我的。”
于是小人鱼走出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女巫就住在漩涡的后面。她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的沙底,向漩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一架喧闹的水车似的旋转着,把它所碰到的东西都卷到水底。要到巫婆所住的地区去,必须走过这急转的漩涡。有好长一段路,她必须通过一块冒着热泡的泥地:巫婆把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泥地的后面有一个可怕的森林,巫婆的房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树和灌木林全是珊瑚虫——一种半植物和半动物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它们的枝丫全是长长的、粘糊糊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全像蠕虫一样柔软。它们从根到顶,都一节一节地在颤动,它们紧紧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放松。
小人鱼在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惊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几乎想转身回去了。但是当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灵魂的时候,她又有了勇气。她把飘动着的长头发牢牢地缠在头上,好使珊瑚虫抓不住她。她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像在水里跳着的鱼儿似的在丑恶的珊瑚虫中间跳着向前走,珊瑚虫只有在她后面挥舞着它们柔软的长臂和手指。她看到它们每一个都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用它们无数的小手臂盘住它,像一个坚固的铁环一样。那些淹死在海里和沉到海底下的人,在珊瑚虫的手臂里,露出了他们的白色的骸骨。珊瑚虫紧紧地抱着船舵和箱子,抱着陆上动物的骸骨,还抱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鱼——这对她说来,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森林中的一块粘糊糊的空地了。一些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动着,露出它们淡黄色的、奇丑的蛇腹。在这块地中央,有一幢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坐在这儿,正在用她的嘴喂一只癞哈蟆,就象我们人用糖喂一只小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同时让它们在她肥大松软的胸口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的美丽的公主,我要让你达到你的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去掉你的鱼尾巴,生出两根支柱,能像人类一样走路。你想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你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时巫婆怪讨厌地大笑了一通,癞蛤蟆和水蛇都滚到了地上,在周围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助你,只有等一年再说了。我可以煎一服药给你喝。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的腿了。可是这是很痛苦的———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孩子了!你将仍会保持你的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这些痛苦,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心愿。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者你爸爸的宫殿里去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到一起结成夫妇,那末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在他跟别人结婚后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裂,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有这种精神准备,”小人鱼说。她像死人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酬劳啊!”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当中你的声音要算最美丽的了。你无疑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这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的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的药物的交换品! 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滴进这药里,好使它尖锐得像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
“不过,如果您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人鱼说,“那末我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东西,你很容易就能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经失掉勇气了吗!伸出你小小的舌头来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强烈的药剂。”
“就这样办吧,”小人鱼说。巫婆于是准备好药罐,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
“清洁是一件好事,”她说;于是她把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们来洗擦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气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怪怕人的。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什么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熬开了的时候,有一个像鳄鱼的哭声一样的声音飘出来了。最后药算是煎好了。它看起来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走吧,”巫婆说,于是她就把小人鱼的舌头割掉了。小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
“当你穿过我的森林回去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捉住了你,”巫婆说,“你只须把这药水洒一滴到它们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指头就会裂成碎片,向四面飞散了。”可是小人鱼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珊瑚虫一看到亮晶晶的药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颗闪耀的星星——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缩回去了。这样,她很快地就走过了森林、沼泽和激转的漩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宫殿了。宽大的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熄灭,里面的人无疑己经入睡了。不过她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皇宫用手指抛了一千个吻,然后就浮出了深蓝色的海。
当她看到王子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大理石台阶。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丽。小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马上觉得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很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昏了,倒下来,好像死了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他的深黑的眼珠在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巴已经没有了,但是却获得了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的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所以她用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问她怎样到这儿来的。她用她的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有已经不会讲话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去。正如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像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种痛苦。她搭着王子的手,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王子和所有其他的人望着她的文雅轻盈的步子,都感到惊奇。
现在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做的贵重衣服。她是宫里最美丽的女人,然而她却是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讲话。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戴着金银,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的父亲唱歌。有一个奴隶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来,对她发出微笑。这时小人鱼就感到一阵悲哀。她知道,有个时候她的歌声要比那美得多! 她想:
“啊,只愿他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牺牲了我的声音!”
现在奴隶们跟着美丽的音乐,跳起优雅的、轻飘飘的舞来了。小人鱼举起一双美丽的、白嫩的手,用脚尖站着,在地板上轻盈地舞着——从来还没有人这样舞过。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衬托出她的美丽。她的眼珠比奴隶们的歌声更能打动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别是那位王子——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儿”。她不停地舞着,虽然每当她的脚触到地面的时候,她就像在快刀上行走一样。王子说,她从今以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许可,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
他叫人为她做了一套男孩子穿的衣服,好叫她可以陪他骑着马同行。他们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枝子扫过他们的肩膀,鸟儿在嫩叶后面唱着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虽然她的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而且大家都看见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继续伴随着他,一直到他们看到云块像一群向遥远国家飞去的小鸟一样在下面移动为止。
在王子的宫殿里,当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她就向那宽大的台阶走去。为了使她那双发烧的脚得到一点清凉,她就站进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们。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来了。她们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惨的歌。这时她就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她们说她曾经多么叫她们难过。这次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来看她。有一天晚上,她远远地看见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但他们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没有敢游近地面。
王子一天比一天爱她。他像爱一个心爱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把她娶为王后。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最爱我吗?”当他把她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颗最善良的心,你是我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可是我永远再也看不见她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艘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好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当中的最年轻的一位在岸边发现了我,救出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能够爱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映象。她是属于那个神庙的,因此我的幸运特别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啊!他却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鱼想。“我把他从海里托起来,送到神庙所在的一块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于爱我。”这时小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她永不会走向这个人间的世界里来——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
现在大家都在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他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一个女儿。因为这个缘故,他装备好了一艘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近一个王国里去观光,事实上是为了要去看看邻国君主的女儿。他要带着一大批随员同去。小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道,“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婚的话,那未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的鲜红的嘴唇,抚摸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弄得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了。
“你不害怕海么,我的哑巴孤儿?”他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开去。他跟她谈论着风暴和平静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和潜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东西。对于这类的故事,她只是微微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她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在一个月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的人站在舵旁。这时她就坐在船边上,凝望着下面的清亮的海水。她好像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她的老祖母,头上戴着银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激流朝这条船的龙骨了望。不一会,她的姐姐们都浮到水面上来,悲哀地望着她,苦痛地扭着她们白净的手。她向她们招手,微笑,同时很想告诉她们,说她现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过这时船上的一个侍者忽然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姐姐马上就沉到水里,这侍者以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东西,不过是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了邻国的壮丽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从许多高楼上吹来,兵士们也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礼。每天都有一个宴会。舞会和晚会在输流地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来了。
小人鱼迫切地想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形体。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黑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实的、深蓝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似的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一个人了!”
小人鱼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在碎裂。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早晨就会带给她毁灭,就会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声都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银灯里燃烧。祭司们挥着香炉,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鱼这时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灭亡的晚上,和她在这世界上已经失掉了的一切东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礼炮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着。一个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帐篷在船中央架起来了,里面陈设得有最美丽的垫子。在这儿,这对美丽的新婚夫妇将度过他们的清凉和寂静的夜晚。
风儿在鼓着船帆。船在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没有一点儿颠簸。
当暮色渐渐下垂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上海面来的情景,想起了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也跳起舞来,旋转着,飞翔着,正如一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疼痛,因为她的心已经比这更要痛了。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的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却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以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王子吻着自己的美丽的新嫁娘,抚弄着她的乌亮的头发。他们手挽着手到那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船上现在很安静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舷墙上,向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头一道太阳光就会叫她灭亡。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了。她们像她自己一样惨白。她们的美丽的长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今夜不至于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刺进那个王子的心里去。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的时候,你的双脚将会又联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末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们这儿的水里来。这样,在你没有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还是可以活过你的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吧!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我们的老祖母悲伤得连她的白发都脱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发在女巫的剪刀下落掉了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 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么?几分钟以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一定要灭亡。”
她们发出一片奇怪的、深沉的叹息,便沉入浪涛里去了。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见那位美丽的新嫁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于是她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看了尖刀一眼,接着又把眼睛转向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又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朝王子望了一眼,然后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觉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看到在她上面飞着的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云彩。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它们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其他的这些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都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陈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倚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向炎热的国度飞去,在那儿,散布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我们可以把花香在空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情绪。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小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了。”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的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觉要流眼泪。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见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嫁娘在寻找着她。他们悲悼地望着翻腾的泡沫,好象他们知道她已经跳进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去了。
“这样,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了!”
“我们也许还不须等那么久!”一个声音低语着。“我们无形无影地飞到人类的屋子里去,那里面住着一些孩子。凡是在一天里,我们能遇见一个好孩子、他给他父母带来快乐、值得他父母爱他,上帝就可以缩短我们的考验时间。当我们飞过屋子的时候,孩子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是当我们看到一个顽皮和恶劣的孩子、而不得不伤心地哭泣的时候,那末每一颗眼泪就要使我们考验的日子多加一天。”
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入口处的海面上,有一座铜像。那是一个女孩子。她坐在礁石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大海。她没有腿,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没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但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只充满着人生渴望的小人鱼!
作者安徒生曾是一个衣着褴褛、屡遭失败的背运儿,他是以他杰出的幻象力征服世界的,谁能想象,大海深处是怎样的神奇?那里生长着最奇异的花草树木,它们的枝子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轻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海王宫殿的墙是珊瑚砌成的,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屋顶上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自由地开合……谁又能想象,大海深处是怎样的美丽?宫殿外面的花园里,长着许多火红的和深兰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象黄金,花朵开得象燃烧的火,地上的沙子是蓝色的,到处闪耀着蓝色的光辉。当海是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以瞥见太阳:它象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蕊里射出各色各样的光……在安徒生笔下,这里是一个令人惊奇而神往的境界,一棵树、一束光、一片摇曳的叶都是一段诗魂。小人鱼们更是被浸入了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清晨,她们打开宫殿的窗子,鱼儿便向她们游来,在她们手上寻食吃,让她们抚摸自己,海水静静地流动着,人性之美在静默中吐露着光辉。
小人鱼本该是幸福和满足的。她有比人类长得多的寿命,在海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歌唱。她的长辈们富有慈爱之心,她的姐姐们善良快乐;她们正尽情地享受眼下美妙的时光。她们心满意足,不想去追求什么,也不需要深沉而强烈的感情,她们都到海上见过世面,她们回来说:“究竟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呀。”
和姐姐们相比,小人鱼显得有点古怪。她不快乐,沉默而富于深思。最初,她没到过海上,没见过人类,只听说地上的花散发着香气,地上的鸟会唱歌,便渴望起那遥远的、神密的、不甚了然的人间世界来。她自己的花园里有一座大理石像,那是一个美丽的男孩。静静地守护在石像旁,小人鱼心中燃烧起对人类的思念之情。这种强烈的思念是何等地震撼人心:当一条装载着旅客的船在海上行驶的时候,旅客们再也想象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忧郁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船的龙骨伸出一双洁白的手……。
小人鱼想拥抱人类,她希望能生活在人类中间,因为那里的天地比她的天地大得多;小人鱼想拥抱王子,她曾在一场海难中不惜一切救了王子。这个王子美丽而和善,小人鱼爱上了他。她执着地渴望着这种强烈的真正的爱情会给她一个不朽的灵魂。为此,她不甘愿地但又勇敢地请巫婆割掉了自己的舌头,忍受着刀割般的疼痛,迈开新生的双腿,从海里走上了陆地。
小人鱼究竟有什么把握能得到王子的爱情并因此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呢!没有,什么把握也没有,在毫无担保的情况下,小人鱼将自己的生命承诺出去了,这就是爱!对王子、对人类的爱如此巨大、深沉、执着,以至在她果敢的行动中,我们体会到比生命更神圣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真正的爱情。悲哀的是,王子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她,他对小人鱼的爱是表面的。他爱她因为她美丽善良,因为她象救他的人,而且几乎代替了留在王子灵魂中的印象。小人鱼多想告诉他;当浪涛要淹没他的时候,恰恰是她救了他,她记得他的头怎样躺在他怀里,她怎样热情地吻他。小人鱼还想向他倾诉:为了得到他的爱情,她放弃了三百年的生命,忍痛离开了家人,并牺牲了值得她骄傲的优美的声音,每天忍受着无止境的痛苦。如果王子不和她结婚,她就会在王子娶亲那天早晨,无声息地化为海上的泡沫。可她不能说,只能用眼睛悲哀地望着王子。当王子把邻国美丽的公主认作她的救命恩人,并热烈地爱上她时,小人鱼的心碎裂了。她清楚地知道,她只有死亡了,世上美好的一切都将不再属于她,一个没有思想的永恒的夜在等着她。她还可以用王子的生命去换取自己的海下生存的权利,但她太爱王子了,她把幸福留给了王子,自己跳入了大海。
小人鱼本来可以拥有平静而富足的生活,但她的心不能满足,而去追求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间世界。因为她把人看得那么高贵,那么美丽,因此,她把获得人间爱情和人类灵魂当作最高理想。但这理想太渺茫太遥远,她的力量又是那么微弱!因这理想的渺茫、遥远和力量的微弱,小人鱼失败了,但没有读者能感到她是一个可怜的不幸的失败者,相反,却深深地折服于小人鱼纯真的爱和深静的美,从她身上流露出的那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使我们崇拜不已,我们因此油然摆脱了一切世俗的羁绊而忘情于面前一片朦胧的事物。我们的心和小人鱼一起乘着玫瑰色的云彩升入美丽的天国。和着永恒的神秘的节奏,我们仿佛听到了天空中和谐的、虚无缥渺的音乐。由此,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善良的情绪和人格的崇高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