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鲍雨
(上)
满天星,多数的小星儿围困着少数的大星儿。
这里,麦场上百许多人在纳凉。躺着的,坐着的,青草堆上的火烬——为用它赶蚊虫——闪着妖怪一般的眼睛。因为天气太燥,草堆经过微风的吹拂,火不时炀起来。——火炀的时候,赤膊的女人们忙把芭蕉扇举起掩好自己的胸奶。
他们,在日天里车水车得疲乏极了,现在正是休息的时候,但屋里闷得透不转气来,还不许他们安睡。
“唉,不得了,天再不下雨,我们不饿死也要干死了!”
“是啦! 你想,街上面米要卖五百钱一升,还了得! 讲到水,高桥底下都有孩子在跑来跑去。”
听得出,林老叔和寿珍的爷在对谈。
“天再不下雨,我们就只有死吗?”
寿珍的声气不大好听。也像她的大蒜气味一样的似乎使人有些难受。
寿珍的爷最毒他儿子的脾气,这时他恰巧从草堆上凑了火来,不知怎的,脚踏到旁边躺着的狗脚爪上去,狗跳起来,当着他尽叫。
“你们这般狗胚子。”
他又是在骂狗,也就是在骂他的儿子。他把短旱烟管恨恨的一吸,——显现着他的一个红鼻头。
场上,并不安静,赶蚊,打鼾,各样的谈讲长吁短叹、骗小孩子睡觉,还有丈夫寻老婆的开心,丈夫把脚垢塞向老婆的鼻孔里去,丈夫笑,老婆骂。——有着各式各样的声音。
(下)
什么声音,远远地在顺着那条大路过来。
听!是许多许多的蹄声,牛蹄还是马蹄?
步伐并不快,而且也很坚实。背上是负着重量的吧?
他们互相在猜疑着。
最后畜牲撒屎也听出来了,蹄子踏着尿塘,尿溅起来的声音也听出来了。——显然地已很近。
麦场上没有声音,人,都在颤抖着,把泥土压住草塘上的火。
只有寿珍最勇敢,她离开凳子跑到前面大路上去了。和她合坐在一张长凳上的那个,险些儿跌了一交,当寿珍猛的站起来的时候。
跟着有许多青年都跑上去了,老辈们阻不住他们。
……
这一面:“喂,停下来!”
那一面:“什么?”
这:“驴子背上驮的什么?你们预备到哪儿去?”
那:“我们走我们的路,关你们鸟事!”
这:“慢些,袋里都是米,你们是偷运!县府里贴出布告,我们境内的米不准运出去。你们打从这里走,想到××埠去卖好价钱。停下来!”
那:“哪一个说偷运,我们已通过县府,你们假如不相信,喏,县府里的警士在这里!”
拍,一声盒子炮响。
这:“哦,奸商偷运! 害我们老百姓! 好! 我们大家来把它扣留下来!”
这面哄起来,那面放盒子炮。
这面,暂时退下来。
驴子队仍前进。这里把大锣敲着……
【赏析】 鲍雨的《夜半》,中心主旨是在揭示天灾人祸重压之下的农民的痛苦生活,以及农民不堪忍受其痛苦从而奋起抗争的旧中国农村社会的现实。以此为写作内容的,这在二、三十年代的小说创作中并不鲜见,但这篇小说却有自己的特点。
这篇作品选取的角度是非常独特的。作品没有为叙述事件而叙述事件,而是将叙述事件与描述乡村风俗图景掺和在一起。作品首先展现给读者的,是这样一幅风俗画: 夏夜纳凉的麦场上,闲谈、赶蚊、打鼾、哄孩子睡觉,夫妻寻开心……,如果没有什么天灾人祸的话,这该是多么富有情趣的“农家乐”的景象啊! 然而,作者的目的似乎并不在向人们展示乡村风俗画。就在这美好的、满天星斗的纳凉之夜,纳凉的人们却并没有一丝的轻松感,他们为天灾而忧虑,他们为生活的无出路而苦恼,他们为这可诅咒的生存现状而愤懑。因此,读者从作品中所得到的,并不是由乡土风情而引发的好奇心的餍足,而是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当时中国农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作品在整体上是采用的以静衬动的手法:在平静、安闲的乡村风俗图景中,嵌入了人们内心对于生存环境的不平静和不安闲;在静静的夜色之下,是骚动着的人心和抗争者的轰轰烈烈的行动。以静衬动,使“动”在对比的落差中显得更为强烈。而这恰恰是作者选取角度的匠心之所在。
这篇作品很善于用人物的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人物短短的一两句话,便能将其身份、个性和精神内质明确呈现出来。例如,在麦场上,林老叔和寿珍爷爷的对话,以及寿珍的插话,虽都只一两句,却一下子反映出了老一代农民与青年一代农民的不同精神面貌。对于天灾人祸,老人们仅仅作些无可奈何的哀叹,而作为青年一代农民的寿珍却向这种看似无可更改的命运发出了大胆的怀疑:“天再不下雨,我们就只有死吗?”这种怀疑,蕴含着某种觉醒,也隐藏着一种行为的动力。寿珍此后的大胆行动和勇敢精神,似乎都可以从这一句人物语言中找到答案。
这篇小说的叙述语言是非常简洁的,正因为简洁,才使其具有了精炼乃至含蓄的特点。例如,文中写寿珍等农民与奸商们的对话:这边问,为何违背县府规定,偷运大米出境; 另一边回答道,并非偷运,是通过县府的,并有警士同行。这短短几句简单的对话,却非常耐人寻味:县府明令不准偷运大米出境,然而奸商们又恰恰是通过县府的。官警、奸商串通一气,农民们痛苦命运的最终根源何在,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再如,作品写农民和奸商们的搏斗:“这面暂时退下来” ; “驴子队仍在前进。这里把大锣敲着……”。短短的两行文字,却把对抗的激烈程度和农民们坚强不屈的斗争精神写出来了:在枪弹下,农民们暂时退却了,但却以锣声呼唤着更多的人以形成更强大的斗争力量,作品虽未写出斗争的结局,然而却似乎又是有所暗示的。此外,作品题目本身,也是十分简洁而富有蕴含的: 夜半,是指事件发生的时间呢?还是象征中国农民的生存环境恰如这夜半一样黑暗呢?或者是暗示夜半之离黎明相去不远呢?抑或是取“夜半人静” 的意境来反衬这些不甘寂静的反抗者的精神呢?这也是耐人寻味的。